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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魔物!一定是魔物作祟!”

淒厲的嘶吼忽然響起,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眾人轉頭,是昨夜的倖存者之一,同樣參與過運屍的一位抬屍人。

一夕之間,三位同行全部身死顯然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他滿臉驚惶,哆嗦著崩潰:“好端端的,怎麼可能突然集體夢遊!是魔物,雪山裡一定有魔物!”

“魔物”兩個字剛一出口,原本還有些看戲心態置身事外的人們皆是臉色一變,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

那是一種源自於靈魂的震顫,是人類在經歷了兩百多年單方面屠殺而苟活下來以後,印入骨髓的恐懼。

便是奚陵聞言,也是目光微頓,嘴角壓出一道不太愉悅的弧度。

儘管對於這一代的普通人來說,魔物已經是很遙遠的東西,年輕一些的甚至都不知道這玩意長什麼樣子,可這種恐懼卻留了下來,以至於聽到這句話時,人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去質疑內容的真實性,而是邁開腳步,下意識想要跑路。

周遭瞬間混亂。

本就圍得水洩不通的人群推攘起來,你推我擠,躁動至極。即將失控之際,幾道符文忽然飛躍而出,攔住了眾人的去路。

淡淡的藍色光芒自符中溢位——是玄裕宗最基礎的一道符咒,靜心符。

“各位,稍安勿躁。”

一隻幻化出來的手溫和地扶起了險些倒地的老人,用了靈力的聲音異常清晰,瞬間震懾住了人群。

奚陵抬頭,看見遠處的大道之上,齊瑒的師兄於錦緩緩走向這裡,身邊還跟了個穿著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幾個衙役在中年人出現的一刻紛紛起身,弓著腰行禮,奚陵瞬間明白過來,這人應當是泠霜縣的縣令。

縣令看上去祥和極了,慈眉善目,像短腿版的彌勒佛。剛一出現,就先笑眯眯地朝衙役們擺了擺手,而後轉向縣民,緩聲道:“各位鄉親父老,事件尚未明瞭,先別自己亂了陣腳。”

“夢遊的手段有很多,魔物只是其中可能性很小的一個……”

這位縣令顯然很有威望,也很會安撫民心,平和的聲音幾經起伏,就讓方才還躁動的人群就漸漸恢復了冷靜。

只是冷靜過後,又不免心生質疑。

——可能性再小也不是沒有,如果真是魔物,他們這群普通凡人,便是再多十倍也鬥不過。

對此,縣令笑眯眯的,指向了幾個玄裕宗弟子。

“這幾位,大家想必都很好奇吧?”

話音落下,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縣令撫了撫自己的肚子,並不意外地看著交頭接耳的人群。

其實在方才於錦出現之時,眾人就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些猜疑,只是不安與恐懼佔了上風,來不及想上太多。

況且,仙人這個詞,對於泠霜縣這樣偏遠又落後的地方來說,不比魔物的衝擊小上多少。

或許放在三百多年前,在魔物還沒出現,災難尚未降臨之前,修真者對於普通人而言,只是一批比較少見的,強一點的人群。但在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修士這兩個字,已經成了英雄與救世主的代名詞。

修士英勇無畏、修士犧牲自我、修士絞殺魔物、修士守護五洲……可以說,每一個難後出生的孩子,都是聽著修真者的故事長大成人。

幾乎是瞬間變了態度,縣民們方才的害怕一掃而空,露出顯而易見的喜色。

而在得知齊瑒一行人是來自玄裕宗時,喜悅更是達到了巔峰,不少人當場下跪,眼底全是抑制不住的崇拜和狂熱。

一個玄裕宗弟子撅了撅嘴,小聲嘟囔道:“果然,我就知道,一說出來宗門就會這樣。”

儘管話語中帶著抱怨,但從他隱隱露出的驕傲來看,他其實也樂在其中。

方才還一片混亂的街道瞬間熱鬧起來,人們歡呼雀躍,完全看不出就在一刻鐘之前,這群人還被嚇得差點往地上爬。

奚陵就著眼前的一切,默默吃完了最後一口燒餅。

熱鬧的人群與他格格不入,他吃東西的動作甚至還帶著優雅和享受。而在他身後,血肉模糊的屍體尚還陳列著。

就站在奚陵旁邊的飛虎看見了這一幕。他望著奚陵嘴邊光亮的油漬,突然有了一種他不是在吃燒餅,而是在吃人肉的錯覺。

這想法還沒成型,就先讓飛虎自己掐滅了乾淨,覺得自己的聯想實在是有些過於離譜。

只是在經過奚陵身邊的時候,他卻有些鬼使神差的,忽然開口:“你在想什麼?”

奚陵疑惑地回過頭。

他眼神清澈見底,帶著淡淡的訝異。似乎是沒想到飛虎會跟他搭話,還稍稍瞪圓了眼睛。

見狀,飛虎更加堅信,是自己胡亂猜疑,冤枉人家善良的小公子。

“唔……”

奚陵認真地思考了一瞬。

“我在想,”他擦了擦嘴,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討論明天的天氣。

“他們還能活多久。”

*

儘管嘴上說著和魔物沒有關係,但其實包括縣令和衙役在內的眾人心中都很清楚,這次十有八九,就是魔物作祟。

安撫好縣民以後,縣令便請了玄裕宗弟子們一起去縣衙,商量接下來的應對方案。

於錦欣然應允,只是剛答應下來,一個弟子便猶猶豫豫湊到面前,低聲道:“師兄,這次的任務時間緊迫,咱們要不先將這裡的情況上報宗門,回頭再……”

他沒能說完,先被一旁齊瑒冷冷的目光逼回了餘下的話語。

弟子吶吶。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樣有多不妥,但這可是一級任務啊,多少弟子一輩子都完成不了一次!這次的任務明擺著拼的就是速度,就這樣放棄,他實在是不太甘心。

於錦問他:“我們修行是為了什麼?”

弟子:“……除魔衛道。”

於錦:“做任務是為了什麼?”

弟子:“獲取資源……修行。”

於錦:“那我們現在在做什麼?”

弟子不敢說話了。

“固守本心。這是我們入門時學習的第一條戒律,希望你不要忘記。”語重心長地留下這一句,於錦沒再多言。

華珩居然能教出來這樣的弟子。

不遠處,奚陵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全程。

他並不在縣令的邀請之列,是託了安昆的福。這位粗中有細的壯漢一直惦記著要給他找大夫的事情,恰好縣衙裡就有一位,便將他也一同帶了過來。

路上閒聊的過程中,奚陵得知了昨夜大夫之所以遲遲未來,是因為安昆派去請大夫的手下也是抬屍人的其中之一。

當時人手不夠,便讓他去幫了下忙,沒想到這順手的一幫,竟幫出個這麼大的禍患。

那位衙役此時也跟了過來,狀態意外的還不錯,冷靜地同玄裕宗弟子們交代著昨夜的細節。

其他衙役們怕他胡思亂想,在問完話後紛紛上前安慰,那人卻笑了:“放心,我沒事。”

衙役名叫許樂,性格就像名字一樣,樂觀極了,三個人的死亡也沒讓他害怕,反而放鬆地開口道:“有玄裕宗的仙長在呢,肯定不會讓我有事的。”

他眼中滿是信任,半點沒有對玄裕宗弟子們能力的質疑,可在場的其他人——甚至包括玄裕宗的弟子們,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理所當然地表示了贊同。

這裡的每個人都對玄裕宗有一種盲目的信任。

奚陵無法理解。在他看來,將自身的安危完全託付於旁人的手上,本身就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但莫名的,他對這樣的信任並不感到陌生,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樣一群人,閃爍著同樣信任的眼神。

縣衙並不算遠,一行人很快到達了目的地。

在泠霜縣的這兩天,奚陵已經習慣了冰冷老舊的房屋,厚重堆積的雪地。

縣衙卻好像和這些建築並不是一個風格,雖然還達不到金碧輝煌的程度,但也算得上高大巍峨,面積廣闊。

衙前的積雪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露出了泠霜縣難得一見的黑色地面,空曠的大堂沒什麼裝飾,肅穆中帶著冷清,唯有一塊金底的牌匾高高懸起,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

大堂後面,有兩道長長的迴廊,奚陵跟著眾人穿過迴廊,發現這裡居然還有後院。

縣衙有後院當然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可在泠霜縣這個地方,還能存在一個有山有水有小亭、環境優美、枝葉繁茂的後院,著實是有些不太合常理。

奚陵好奇地彎下腰,碰了碰腳下的湖面,是真的水,不涼,更沒有結冰。

湖水緩慢流動,倒映著湖邊的梨樹,奚陵順著水流的方向望去,在遠處水與岸的交接線處,看到了幾塊陣石的痕跡。

“那是徐大人佈置的化冰陣。”注意到奚陵的目光,安昆貼心解釋道。

奚陵看了看縣令膘肥體胖的模樣,心想這可真是看不出來。

不僅僅是他這麼想,於錦齊瑒一行人聽了,臉上也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訝。

不說別的,這縣令身上,可感受不到絲毫靈力波動的氣息。

徐縣令笑了笑,溫和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說到這個,就不得不再次提起,當年那場可怕的災難。

百年前災難結束以後,魔氣雖已消散,不再產生新的魔物,但幾百年魔物稱霸之下,殘存的魔物依舊如過江之鯽,隨時蠢蠢欲動,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徹底清除。

有門派庇佑的城市還好,就算遇到襲擊,也尚有抵抗之力,可一些偏遠的小地方卻是不行,有一段時間,仙盟幾乎每天都能收到有村莊被魔物全滅的訊息。

無奈之下,仙盟便強行規定,凡是人群聚居地,必須派遣至少一個修士鎮守,保證在魔物入侵時,至少能發個傳訊符。

這個方法顯然並不完善,可災難剛剛結束不過百年,仙盟與各大門派自己都元氣大傷,還得日日追剿魔物,實在是無力兼顧更多。

徐縣令是最早一批派出來鎮守的人,在泠霜縣的雪山上清修了六十年之久,直到三十多年前,魔物侵入雪山。

為了守護縣城,徐縣令識海破碎,徹底失去了修為。

自那以後,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直到當上了泠霜縣的縣令,才漸漸地有所好轉。

聽到這裡,玄裕宗弟子們的眼中都帶上了尊敬,於錦更是鞠了一躬:“原來如此,大人高義。”

衙役們都有些恍惚,這麼多年過去,許多光輝都隨著時間消磨殆盡,以至於連他們都差點忘了,他們每□□夕相處的縣令大人,也曾是他們尊崇無比的仙長修士。

正聊著,眾人終於來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迎賓廳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冰冷的石柱旁,男人一身黑衣,丰神俊逸,斜斜地倚靠在那裡。

濃黑的長髮利落的高高綁起,幾縷格外細短的卻垂了下來,恰到好處地散在眉梢,給他敦默沉靜的氣質增添了兩分蕭條與不羈。

聽到開門聲,男人抬眼,暗金色的眸子沒什麼興致地掃過人群,卻在略過隊尾時一頓,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奚陵的身上。

奚陵:“……”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泠霜縣真是小的可憐,不然怎麼能殺人拋屍的第二天,就碰見撞破自己拋屍現場的目擊者。

腦中閃過了包含突然暴斃,倒地不起等十數種不暴露自己的滅口方案,奚陵稍稍垂眼,蓋住了眼中的情緒變幻。

他面上依舊平靜,彷彿從來沒見過這位突然出現的黑衣男子,無動於衷地在縣令熱情的招呼下踏了進去,卻在進屋的過程中稍稍側身,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位置。

先是隊尾,再到隊中。

奚陵和男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三步、兩步……

最後一步!

突然,男人“嗷”的一聲大喊,浮誇地捂住心臟。

迎賓廳本來就大,一點點動靜都能帶出些迴音,在這裡嚎上一聲,不說驚天動地,那也是振聾發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在奚陵驚訝的目光中,男人捂著胸口,毫髮無傷地緩緩倒地。

奚陵當時就愣了。

他先是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中氣十足、躺在他腳邊痛喘的身影,頭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

他動手了嗎?

那一刻,奚陵茫然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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