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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臘月二十二日抵達敦煌的,漫天的風雪將黃沙掩埋,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和偶爾蕭條的樹林,稀疏的崖頂黃沙。
狂風大作,風雪迷眼,這不是王秀想要看見的敦煌,卻依舊讓她激動得心頭髮顫。
給他們帶路的,是官府的文書官,姓何。因為年事已高,而且熟知敦煌洞窟的文獻,眾人便稱呼他為何先生。
何先生告訴他們,這些洞窟最初只是隱士僧侶的修行之所,後來附近興建不少寺院,崇佛造像風氣便漸漸擴大了。不過主要的洞窟大多是由佛教僧侶、權貴等資助。還有不少洞窟則由商旅、官員和當地的信徒出資的。在這裡,富商和官員們都以開窟供養為榮。
在這洞窟中長住的,有僧侶,畫師。
僧侶可能還會出去雲遊,但許多畫師,終其一生都會在這洞窟裡度過,直到再也提不動筆,眼睛也看不清壁畫了,便會外出謀生,或是尋個安靜的地方養老,但也有許多畫師像是參悟了一樣,選擇出家了。
王秀對畫師的故事很感興趣,問了好幾個,有跟著商隊走的,有瞎了眼再也提不動筆的,還有攢了錢就離開的,還有出家跟著僧侶修行的,亦或者,突然就不知道去哪兒了,據傳是受到神靈的指引,去往凡人所看不到的國度。
王秀正聽得入迷,陸雲鴻上前,輕輕摟著她的肩膀:“別光顧著聽了,咱們進去看看。”
他的手摩擦著她的肩膀,好似在擔心她會冷,但他那微微發顫的手指還是透出了他的緊張。
王秀索性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後,望著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別緊張,她沒有忘記自己是誰,也沒有忘記自己來這裡是幹什麼的?
因為她很清楚,這裡並沒有裴善的影子,更加不會有他的過去。
她只是想來這個地方看看,感受一下這裡的環境和藝術傳承的氛圍。
何先生也道:“是啊,進去看看。這些壁畫和佛像和中原有很大不同,因為傳承已久,每一代的畫師和工匠都不一樣,很值得一觀。”
幾人跟隨何先生的步伐,開始進入洞窟遊覽起來。
壁畫很多,各不相同。
一開始他們還以為,只有佛像和飛天神像為主,可後來發現,竟然還有官員,將軍,商人,虔誠的信徒,仕女圖等等,千姿百態,栩栩如生。
其中以佛像為主的,或坐或臥,或靜或動,形態各異,面容慈悲,眼神大多恬靜祥和,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心裡異常平靜,再無半分浮躁之感。同時因為壁畫年代不同,有些已經開始斑駁脫落,有些則鮮豔明麗,細看時,還能看見衣服的摺痕,手腕上的佛珠,座下的蓮花臺等等。
甚至於,還有在原壁畫上,再添一層覆蓋,其原畫早已看不清楚了,只有新鮮的壁畫色彩明豔,佛像、菩薩像、飛天神像等等,又以另外一種姿態神聖地出現在世人眼前。
其中的飛天神像,身姿飄逸,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凌空飛起,瀟灑自在卻又不失莊嚴神聖,已經和中土道教文化徹底融合了。
西域文化由此傳入中原,中原文化又影響著西域,兩者緊密聯合,一步步將敦煌壁畫推至繁榮的最高點。
其實還有許多斑駁的古蹟,已經無法去尋了。就像他們現在看見的這些壁畫,幾百年後是不是早就被覆蓋了,誰又知道呢?
王秀想起,後來的皇權扶持密宗,這個洞窟很快就被遺忘了,直到再次發掘,已經過去八百餘年。
八百餘年啊……
再往前走,他們看見住在這裡的畫師和僧侶。
因為天氣大寒,僧侶們都在打坐拜佛,而畫師們則在靜默冥想。那些洞窟很狹窄,因為對方不想被打擾,在通道里用石塊砌了道牆。
王秀只能遠遠地看著,那些畫師穿著青灰色的長袍,上面多加了一件禦寒的襖子,而襖子上面,落滿了各色顏料。
他們也會好奇地看向她們,只是目光平靜如水。但當看到給他們帶路講解的是何先生,他們眼波會輕微地浮動著,像是秋風吹動的湖面,那一絲絲漣漪,宛如魚兒吐著氣泡,輕微且無聲。
他們太安靜了,這是王秀第一印象。
而後是僧侶們虔誠的誦經聲,一聲一聲傳來,像是從泛黃的經書裡飛出的梵語,在搖曳的籤筒中來回跌宕,最終給出的命運謎語一樣。
不知不覺間就讓人入了迷。
只是等到陸雲鴻叫她時,她才恍惚回神,原來她只是她,命運也始終握在她的手裡。
待再次看去,僧侶們還在,畫師們卻朝她們微微頷首,禮貌疏離地退到他們的洞窟之中。
何先生在一旁道:“他們就是這樣的,不太喜歡被外界打擾。在這裡的畫師,不止要靜心,還要保持心靈的潔淨。”
長公主問道:“那別人要怎麼找他們開鑿壁畫呢?”
何先生道:“他們會去衙門對接,由我們把客商或是出資人的要求寫下來,雙方簽訂契約。當然,他們也可以私下接觸,不過都要雙方相熟,這裡行走的客商很多,由官府出面可以保障他們不受欺騙。”
計雲蔚道:“怪不得他們都認識你。”
何先生道:“是都認識的。”
王秀忍不住問道:“那這些畫師都是本地的嗎?有沒有外地的,或者你不認識的畫師,突然就來這裡開始畫的?”
何先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目光開始變得恍惚起來,隨即笑著道:“很多啊,但很多外地的年輕畫師來了,都是為了出人頭地,一鳴驚人。如果做不到,或者來到這裡看到別的畫師沉心靜氣,畫得栩栩如生,自嘆不如,便就走了。真正能留下來,很少,但往往就是他們這些畫師,才能畫出慈悲為懷的佛像,悲天憫人的菩薩像,以及飄逸灑脫的飛天像。”
何先生的目光漸漸聚攏,變得明亮起來。
他繼續道:“但若是一待十幾二十年的,其實已經算是出家人了,他們中每年都會有選擇落髮為僧的,雖不再作畫,卻彷彿和這裡的畫像並無兩樣。看見他們,就會覺得內心平靜祥和,自發地尊敬。那是修行的智者經過積年累月的叩問,最終參悟了。”
王秀喃喃道:“所以,在這裡的畫師和外面的畫師,還是很不一樣的。”
陸雲鴻握住她的手摩挲著,靜靜地相陪,只是在她情緒低落時,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他一直都在的。
對於這些,王秀心裡都是感激的,因為有陸雲鴻的陪伴,才讓她覺得,這一趟旅行是充實的,也是沒有後顧之憂的。
她可以盡心地追尋她想知道的一切答案,這是無比幸運的事。
何先生似乎也看出她很想知道,微微地笑著回道:“是的。他們中很多人來到這裡,最先要捨去的,便是“名、利”。光是這兩樣,已讓太多畫師望而卻步了。至於那些為了出名才來的畫師,不過就像是遠道而來的商旅,歇一歇腳,便又投身於下一處熱鬧之所,並不會久留。”
“還是僧侶居多吧,你們看,有僧人在作畫。”長公主說著,看見有一個矮小的洞窟中,一位年輕僧人躬著身子,連腰都直不起來,卻依舊專注地畫著,全然沒有被外界的聲音影響。那樣虔誠的身影,讓看見的人都忍不住動容。
恍惚中,王秀彷彿看見了裴善。
狹窄的洞窟中,他虔誠專注地畫著,沒有什麼可以驚擾他的,他就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繪畫中,從一幅幅悲天憫人的佛像裡,尋找著一個連他都不知道的答案。
直到某一天,他丟下畫筆,走入茫茫的黃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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