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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帝二十五年,白氏私吞軍械,乃叛國之罪,皇帝御旨,闔族抄斬……這一段記載大淵史冊之上。小時候念古之時,阿寧對那些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的事毫無興趣,但蘇瓷卻不同,他記得很認真,一字一句,無論先生何時抽揹他怎麼也不會忘。
“姑娘,江上風大了,還是進去躲躲吧。”
船家忍不住提醒,阿寧方才低身進了船艙,此時的天色已晚,待阿寧趕到燕城時已經是夜深,但燕城卻正是熱鬧之時。燕城近城的江水上有許多歌舞舫,名士風流便愛這般風花雪月之事,正是夜深人靜之時,越能體現那歌舞之聲的美妙與空靈,遠遠便能聽見江上悠悠泛來的琴聲,點撥著燕城從不肯歇的夜。
阿寧看了看這些大小不一的樂坊,問船家道:“不知哪艘是常樂坊?”
那船家常年在兩城之間行船,自然瞭解這些,他笑著指了指最大的那艘船,道:“常樂坊是燕城最大的歌舞坊,便是那艘了。”
常樂坊是燕城有名清寮,其上歌舞樂師都是良民出身,以賣藝為主,但即便如此,登船的多是男客,因此阿寧一個女娘登船上來便引來多方側目。她抱著畫卷左右張望,因來得匆忙,並未有人通知蘇瓷,這一時半會兒她當真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找到人。
然而如阿寧這般的女娘始終是惹眼的,眾人打量的目光太過赤裸,讓她微微皺眉,轉身要走卻被人攔下去路。
“不知小娘子姓名?善琴還是善舞?”
不過幾步距離,但男子身上的酒氣還是撲鼻而來,阿寧皺眉,正要離去,忽然視野一暗,原是一件寬大的長袍將她從頭包裹起來,只露出眼睛。隨後阿寧只覺身後靠上一人懷裡,輕微鼓動的胸腔之中傳來的聲音十分熟悉,“沒事吧。”
她揚起頭顱,正對上那人低斂的目光,蘇瓷只是掃了阿寧一眼,見她無事也未與那人多言,便帶著人轉身離開了常樂坊的秀船,留下那人想要上前搶人,卻被護衛押在圍欄之上,不得動彈。
蘇瓷一路無言,阿寧知自己此行莽撞了些,觀他神色卻見他眉目淺淡,見她看了過來,出聲道:“受傷了?”
阿寧搖了搖頭,道:“你不問我為何來?”
阿寧甚少魯莽行動,蘇瓷自然不會貿然怪罪她,至於她為何前來,慶同的事瞞不過她,蘇瓷算一算時間便知阿寧今日所來為何事。
“你想知道什麼?”
阿寧將手中的畫卷遞與他,蘇瓷緩緩將畫卷展開,眉目之間卻無任何驚訝之色,他低眉斂目地看了看畫卷上之人,淺笑道:“許久未見母親畫像,快要忘了她的模樣了。”
當年蘇瓷畫技進步神速,得水墨第一的王氏誇獎,於是想要為花蕊夫人作畫,但卻被嚴詞拒絕了,為此事,蘇瓷曾十分氣餒,他那時以為,是自己畫技並未被母親看上眼,但後來他明白了,那是因為花蕊夫人不願留下自己的相,她的畫像會是蘇瓷此後的隱患。
“所以你到底為何要去大淵?”
聞此,蘇瓷抬頭看向阿寧,淺笑如常,道:“厲帝乃我生父,我自然要認祖歸宗。”
“你撒謊。”
面對阿寧的質詢,蘇瓷依舊神色如常,道:“不然還能因為什麼?”
“夫人是姑蘇白氏之女,當年敦帝害白氏滿門被斬,這樣的大淵皇室你怎會去認?”
蘇瓷對於阿寧的話置若罔聞,他慢慢將那畫卷收好,又放入布袋之中,置於一旁,他抬眸清淺地看向阿寧,反問道:“在你看來,大淵王室的帝位不足以令人心動?”
阿寧靜靜地看著他,緩聲道:“不足以讓我認識的蘇瓷心動。他那個人雖然心性涼薄了些,但他尊敬他的母親,不會為了這個勞什子帝位而折辱自己的母族。”
白家滅門是大淵皇室為了皇權而一手造成,蘇瓷又怎麼會想要這種東西。
聞此,蘇瓷微微斂了眉目,他的聲音一直那般清朗,仿若草原上遼闊的風,坦誠卻又不失涼意,“可這是我母親想要的。”
初春的夜總有些涼,卻不知是這夜涼,還是蘇瓷的話太過涼薄,阿寧聽他聲音淺淡地說起從前,蘇瓷的出生本就是花蕊夫人籌謀了多年的一場報復。白家已滅,敦帝已逝,如今的大淵不會承認先帝之過,即便當年之案可以翻,但意義又何在?白氏之案若要翻,便會翻出當年真假王印之事,事及大淵帝位正統,即便是蘇瓷要翻,厲帝也絕不會允許。白氏之死終究難以昭然天下。
“所以母親認為,大淵王室既然奪走了她最重要的親人,她便要奪走這整個大淵。”蘇瓷的聲音柔和,彷彿講著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所以花蕊夫人也就是白歆蕊為自己換了身份,接近厲帝,留下厲帝骨血,私下獨自撫養。她從一開始便將蘇瓷當作一國之君培養,她要讓蘇瓷比任何人都優秀,更勝過厲帝那幾個無能的兒子。
當年厲帝想要破氏族底蘊,不惜發動文字獄,最後遭到天下文士的抵抗,聯合氏族逼迫之下,他將時任太子的嫡子推了出去,前太子在天門臺安撫眾人之時,在群情激憤之下,被人投擲而亡。
蘇瓷說及此,笑了笑,“母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讓厲帝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儲君。”
當年花蕊夫人聯合文淵閣很快就將群情點燃,這一把火直接燒到了宮門口。厲帝性疑且懦弱,毫不意外地將當時尚能堪任一國之君的前太子害死在帝宮門前。厲帝子嗣並不充裕,皇后兩子皆意外早夭,最後唯剩貴嬪這一子。
“母親並非身弱而亡。”蘇瓷看向阿寧的神色中帶著她看不懂的涼薄笑意,縱然他的語氣還是那般溫和,“她是自縊而亡。為了不讓大淵有可能查到她的身世底細,所以給自己配了慢性的毒藥。”
蘇瓷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雙眸依舊溫潤,聲音卻那麼寒冷,“阿寧,她用命為我鋪設的道路,我怎麼能不走完。”
夜風正涼,阿寧靜靜地看著那一雙如黑夜般深沉的眼,一時難以開口。阿寧伸手抓住蘇瓷的袖口,輕輕地拽著,道:“你是想用那鐵礦重燃邊城戰火,逼厲帝犯錯。”
當年,因流民四竄,便給了各大氏族收買人馬的機會。這是氏族專兵之亂的起始,也是皇帝心中的逆鱗。
被阿寧說中,蘇瓷並不惱怒,他伸手輕輕撫了撫阿寧的頭,淺笑道:“還是阿寧瞭解我。”
氏族專兵是厲帝乃是大淵皇室心中的一根難以拔出的刺,屆時王室與氏族的直接衝突再難避免。蘇瓷是想借氏族之力,毀了厲帝。
“但你已經是儲君……”
“皇帝正值壯年,他不會這般輕易退位。”蘇瓷緩聲道,“況且,若是讓他這般如意地做完一世帝王,母親又何須那般辛苦經營。”
蘇瓷語氣輕鬆,彷彿與阿寧閒話家常一般,阿寧抓著他的手,緊緊地扣住,一字一句如詰問,道:“可邊城的百姓何辜啊?”
蘇瓷依舊用帶笑的眼看著阿寧,良久,方才吐出那句令人骨血凍徹的話。
“這世上,沒有無辜之人。”
返回安城的路上,阿寧一直在想蘇瓷的話,當年敦帝思運軍器的運輸隊伍從涼州出發,在眾目睽睽之下浩浩蕩蕩穿越邊界五城,彼時白家也查到此事,為求自身清白,而來邊城求人出面作證,跪求三日,無一人出面,最後白家男女老少皆被斬首示眾。事後得知,是上京帝宮去了侍官,向他們許諾,只要不參與此事,大淵便可承認他們的國民身份,許他們入城正常生活,然而直至敦帝駕崩,此話都未曾實現過。
正如蘇瓷所說,這一局中,誰人無辜……
白家跌落聖壇,被釘在恥辱柱上再不得見天日。而大淵帝王享受著以白家血肉換來的尊榮,等著時間將這一段往事徹底塵封,邊境眾人依舊得不到認可,只能在邊緣之地苟活於世。
阿寧是次日清晨返回的安城,蘇瓷讓慶同的車駕從陸路將人送了回去。似乎是看懂了阿寧眼中的擔憂,蘇瓷最後也只道“還不到時候”,暫時安了她的心。
阿寧低頭看著手中的畫卷,裝它的布袋紋理粗糙,是被時歲磨損出來的痕跡。蘇瓷並未將之留下,除了一開始看的那一眼之外,他甚至並未流露出什麼留戀之感,只是吩咐阿寧將此畫收好。
待阿寧返回家中已經是次日正午,她行至前庭,便見宴清安坐於正堂之上,似乎已經等了她許久。阿寧這才想起,世家看重子女名節,她這一夜未歸,怕是在宴清安心中已然犯下大錯。
宴清安神色肅穆,置於一旁的茶水已經涼掉了,顯然她已經在這裡坐了許久。一旁的阿喜努力向阿寧使眼色,阿寧觀了一眼,低頭向宴清安道:“母親恕罪,昨日去的匆忙,未能及時告知家中。”
宴清安卻並不發話,見此,阿寧知曉桑府的規矩,提了提裙襬就要跪下,卻被宴清安攔了下來。
“阿寧,”宴清安道:“我知你在外諸事煩身,這些年一直奔忙,或許已經習慣了,但如今你是桑府的女兒,你要顧全自己以及家族的名聲。”
宴清安的話已屬嚴厲,即使是桑府被剝奪蔭封之時,她也未與阿寧說過一次重話。阿寧看著宴清安略顯單薄的身子,打直了背端坐著。自別開府門之後,宴清安一直操持著家中內外,對內安置人手,讓桑子城和桑佑父子的生活能夠繼續如初,在外用自己的嫁妝和阿寧留下的銀錢在安城添置產業,讓家人的生活能夠依舊維持著世家的體面。宴清安已經盡己所能為這個家付出,而阿寧卻還要讓她擔心。
念及此,阿寧微微低下了頭。
“你大伯母說你與明錦院的人有往來,你在外的生意我不會過問,但是傳言明錦院與慶同商道關係不一般,慶同又有多少上京大族利益牽扯其中,你可曾想過,當我們不知你在外究竟在做什麼的時候也會擔心?”
“母親,我錯了。”
見阿寧拉聳著腦袋,靜靜地站在那,身上的衣衫還是昨日的,整個人也還算利爽,手裡還抱著昨日的那副畫。
“這畫?”
見宴清安問起,阿寧道:“我一位故友與這位白姑娘有些緣分,所以我得此畫後才會急著去與他分享。”阿寧扯了扯唇角,道:“但是看來時間太久,他也不在意了。”
觀阿寧神情未有假色,宴清安暫且接受了這個說法,終是嘆了口氣,“你父親今日問起你,我只說你尚未起,此事不可再有,即便有再急的事,也得留個口信,可知道了?”
聞宴清安鬆口,阿寧連連點頭。
“對了,”宴清安想起了什麼,道:“聽聞你大伯父他們準備開始做生意,悠然可向你提起過什麼?”
阿寧搖頭,桑悠然向來愛玩,這種事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宴清安會這般問阿寧,無非是餘晚晚近來態度大變,平日裡走動得也勤快了些,昨日裡更是提起桑子鄴準備經商的事,說是西平京的故人帶來的商機,有準信兒。宴清安除了打理一些鋪子和田地收租的事,並未正經經過商,哪裡能瞭解這些,待餘晚晚提及阿寧與明錦院的人走得近時,她便知道,原來是衝著阿寧來的。
“你大伯父是桑家的家主,用的也是桑家祖業的錢銀,由不得我們過問,你可明白?”
阿寧自然明白,這是宴清安在提醒她,此事不要參與。
自從朝廷在南方大興商道之後,不少氏族開始經商,這似乎成了一個趨勢,朝廷也頒佈了一些文書指導眾人其中流程。眼看人家吃上了朝廷這波紅利,桑子鄴自然也是坐不住的,尤其是桑府如今的許多產業地段並非那麼優秀,唯有田地還算良田。於是桑子鄴回府後軟磨硬泡,才讓桑老夫人點頭許他經商。
想起早年,桑子城想要經商的時候,桑老夫人的嚴厲拒絕,人心果然是此一時彼一時。
“母親放心,大伯父他們是長輩,我作為晚輩,長輩做事自然輪不到我指手畫腳。”
聽阿寧這般說,宴清安方才放心,讓她回房好生洗漱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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