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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敬之猛然驚醒,伸手抓住牛耳尖刀的刀鞘,整個人從床榻上一躍而起。

他如一隻大鳥般自屋中一掠而過,直直撲向不知何時被開啟了一條縫的房門。

驚鴻一瞥間,只見一個約有四尺、穿著一件棗紅色衣服的孩童低聲驚叫一聲,從門縫外一閃而逝。

齊敬之毫不猶豫地一把拽開房門,衝到廊上左右環顧,卻早已不見了那個孩童的身影,只門前地上扔著一個巴掌大的棗紅色布囊,裡頭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何物。

齊敬之皺起眉頭,又朝周圍看了看,卻見夜色深沉,周圍的客房皆是房門緊閉,不見半點燭火,只隱隱傳來呼嚕聲、磨牙聲、夢囈聲,夾雜著幾句半夢半醒間的咒罵。

方才齊虎禪的刀鳴雖然響亮,卻極為短促,並沒能驚動幾個人。

他又低頭看向下方大堂,只見大門已經落栓,凳子都整整齊齊地倒扣在桌上,地面潔淨,還隱隱有洇溼痕跡,想來打烊之後被店中夥計仔細灑掃過。

門邊有兩張桌子拼在一起,一個夥計裹著被子睡在上頭,呼嚕之聲即便是二樓都能聽到。

齊敬之凝神盯了半晌,並未從那夥計身上看出半點異常,這才屈膝蹲身,用齊虎禪的刀尖挑開腳下布囊的綁帶。

布囊登時一歪,幾枚深紅色的棗子從囊口滾了出來,個個顆粒飽滿,淡淡的棗香混合著酒香隨之飄了出來。

這種酒香齊敬之很是熟悉,正是晚間才與韋應典一起痛飲過的曲阿黃酒。

齊敬之心頭一凜,立刻屏住呼吸,以松柏甲木之氣封住口鼻,仔細感應片刻,才確定周身並無異樣。

他略微放下心來,又將牛耳尖刀探入棗囊中攪了攪,亦未發現半點兒異狀,這才以煙霞羽衣覆蓋住手掌,將散亂在地上的棗子一一拾回囊中,繫好綁繩拿回了房中。

他關緊房門,撿起地上的木頭橫栓落在門後,雖說這東西沒什麼大用,防君子不防小人,但總算聊勝於無。

隨手將棗囊擱在桌上,齊敬之坐回床榻,繼續靜坐觀想,至於那個深夜撬門、給自己送棗吃的孩童,既然沒有表露出明顯的惡意,又不像有作惡的膽子和能耐,大可不必窮究根底。

這個曲阿鎮委實有幾分古怪,深夜出去追索可不是明智之舉。

至此一夜無話,直到晨光微熹,齊敬之再未發覺任何不同尋常之處,齊虎禪也始終安靜如常。

客棧夥計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有人上了二樓,敲門叫醒那些要早起趕路的客人,桌椅磕碰、門窗開闔、走動交談之聲漸漸充斥於客棧之內。

俄頃樓下大堂忽有一個大嗓門叫嚷了起來,隔著房門清晰傳入齊敬之的耳中:「掌櫃的,萬萬想不到你這店竟是個Yin窩!今日若不給個說法,我定要上告官府,封了你家的店門!」

客棧掌櫃立刻叫屈:「客官切勿妄言,本店是遠近有名的大客棧,向來做的是正經營生,這Yin窩二字從何談起?」

「哼,昨夜竟有個衣衫不整、幾同赤裸的女子來敲我的房門,我瞧她並非店裡的住客,你這店家放任此等放蕩無恥的夜奔女子進門,還敢說不是Yin窩?」

齊敬之睜開眼睛,心裡不免有些驚奇:「這客棧夜裡的花樣還挺多。」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棗囊,出門憑欄俯瞰,就見一個年輕書生站在櫃檯前,正朝著客棧掌櫃怒目而視。

樓上樓下已經有許多被驚動的住客圍觀,驚奇興奮者有之、鄙夷不信者有之,剩下倒有大半都是滿臉的豔羨神往。

客棧掌櫃與幾個站在堂中的夥計則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書生,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樣。

年輕書生被瞧得頗不自在,沉著臉問道:「你這店家如何

恁地無禮,我來找你***,你反盯著我瞧作甚?」

掌櫃聞言再不猶豫,語氣裡兀自陪著小心:「客官沒讓那女子進門?」

聽見這話,年輕書生的一張臉忽而漲得通紅,聲量也低了幾分:「學生……學生才要嚴詞峻拒,她就自己鑽了進來,實在是……實在是無恥之尤!」

書生此言一出,立時滿堂轟笑。

客棧掌櫃亦是忍俊不禁,搖頭道:「客官,你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麼?」

年輕書生原本紅著臉不吭聲,聞言卻又生出怒氣,不忿道:「我瞧她衣不蔽體,雖是Yin奔,亦有幾分可憐之處,便以隨身玉佩相贈,原想著讓她暫住一宿,天亮後再做區處。不想今晨早起,此女連同我那家傳玉佩已然不見蹤影!」

他頓了頓,指著客棧大門說道:「打烊之後,你家便關門落閂,那女子卻能自由出入,必是與你這店家勾結,謀奪客人之財貨!」

說到此處,這年輕書生竟是轉身向滿堂看熱鬧的客人團團作揖:「學生忍辱含垢,不惜壞了自己的名聲也要將此事當眾說出,就是要警示諸位,切莫著了這店家的道,落得個人財兩空!」

這一番話說完,許多客人登時變了臉色,紛紛鼓譟起來,大有掌櫃不給個說法,就要砸了客棧,將掌櫃並夥計人等送官法辦的架勢。

眼見群情洶洶,客棧掌櫃也終於色變,急忙大聲說道:「諸位客官稍安勿躁,且聽小人一言!」

他說著又朝年輕書生深施了一禮,正色道:「客官容稟,你說昨夜有***夜奔,這類事情在我們曲阿鎮上時有發生,非只夜裡,便是白天也有。說起來那女子……那女子其實不是人!」

年輕書生聞言先是一驚,繼而勃然大怒:「你這店家渾說些甚麼?那女子溫如暖玉、燈下有影,怎麼到了你嘴裡,竟連人都不是了?」

圍觀眾人也嗡的一下,議論之聲四起。

客棧掌櫃卻沒有半點兒說笑的意思:「曲阿鎮這片山水江湖之間多生水獺,獺女性Yin,常尋那些年輕俊俏的後生春風一度。這在本地實屬平常,便是《鄖鄉縣誌》內亦有「獺女招夫」的記載。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去街上隨便尋個本鄉之人打聽,自然一問便知!」

聽客棧掌櫃這麼一說,年輕書生的臉上忽有些陰晴不定起來。

那掌櫃見他這般模樣,當即瞭然笑道:「若是小人猜的不錯,昨夜那女子的手指應當遠比尋常人為短,或許身上還有些水土腥氣也未可知……」

到了此刻,年輕書生再也忍耐不住,扭身跑回了二樓一個門窗都關著的房間。

不過片刻,他便失魂落魄地出來,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團綠色的物事,眾人細看之下,竟然都是荇藻蘋蘩一類的水生野草。

客棧掌櫃抬頭看見,臉上露出瞭然笑意:「想必這就是那女子身上所穿的衣裳了。」

滿堂看客先是一愣,緊接著便又一次轟然大笑,其中更有人高聲喝彩:「書生贈以玉佩,獺女回以裙裾,當真是一場佳話!掌櫃的,今日之事可夠格寫進縣誌裡嗎?」

「哈哈,這位仁兄何其老實,可莫要別人怎麼說你就怎麼信了!那獺女贈書生貼身的香衣,咱們如今都瞧見了,自是不假!可這書生有沒有送人家玉佩可就不好說了!說不得是窮怕了,豁去臉面不要,要拿這把水草訛人家客棧的錢呢!」

這話一出,滿堂看客又是歡笑鼓譟,愈發沸反盈天起來。

客棧掌櫃臉上的笑意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卻只是朝四方拱了拱手,什麼話也沒說。

年輕書生見狀,不由得羞憤欲死,忽地將手裡的水草朝腳下一擲,接著就以袖掩面,躲回房中去了。

見沒了熱鬧可看,樓

上樓下的看客也就漸漸散去,各忙各的營生,各奔各的前程。

齊敬之回身關好房門,拎著棗囊走下樓梯,站到了櫃檯前。

原本已經低頭看賬的掌櫃抬眼一看,當即恭聲問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齊敬之才要說話,身後卻有一人搶先開口,語氣很是急切:「掌櫃的,你方才說山水江湖之間多有水獺,這曲阿鎮附近有湖?」

齊敬之對說話之人的聲音頗為耳熟,回頭一看,可不正是一身酒氣、滿臉倦容的韋應典。

見這位老兄瞪著滿眼血絲,彷彿要將客棧掌櫃吃了一般,齊敬之不由訝然問道:「韋兄,你這是?」

韋應典胡亂朝少年拱了拱手,視線卻始終不離客棧掌櫃,又問了一句:「這附近何處有湖?我祖籍便是均州洵陽郡,雖不是鄖鄉縣,但亦在洵江之畔,兩處水路相隔不到二百里,怎麼從未聽說這附近有什麼湖!」

聞言,客棧掌櫃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雖不知緣何韋應典對這事如此關注,卻還是點頭應道:「客官有所不知,曲阿鎮原本確實是沒有湖的,不過就在五年前,前任郡守老爺大興水利,看上了本鎮東南五里、緊鄰著洵江的那片環山抱窪之地。」

他說著便伸手朝客棧東窗外一指,恰能瞧見東南方向影影綽綽的一片山影。

那片山巒,其實齊敬之與韋應典在船頭吹風時也曾遠遠見過。

就聽客棧掌櫃繼續說道:「郡守老爺親自察看地勢之後,下令動用附近三縣人力,耗時三年多,在那處窪地掘土,並築堤四十里,引洵江之水灌之,生生造出一座方圓幾十裡的大湖來,用以調蓄山洪、灌溉和濟運。」

「因為這座湖位於曲阿鎮側後,便被郡守老爺命名為曲阿後湖了。此湖才造成不久,客官想必是離鄉多年,沒聽說過倒也尋常。」

這位客棧掌櫃不愧是能在商旅聚集往來之地成為行業翹楚的人物,言談間竟是頗有見識,也極富條理,幾句話就將曲阿後湖的來歷講得清清楚楚。

說到最後,他還朝先前那年輕書生所在的房間瞟了一眼,笑吟吟地道:「說起來,自從有了曲阿後湖,鎮裡有關獺女招夫的傳聞就漸漸少了,反倒是那片湖上常有獨自撐舟的豔麗女子出沒,引誘壯年男子於舟中媾和,連帶著十里八鄉的輕浮浪子也上趕著往那邊兒跑,鎮上的腌臢事都因此少了許多。」

聽到這裡,韋應典臉上的急切之色稍緩,不知為何竟而有點兒愣神,片刻後才輕輕點頭道:「我鄉中親友來信,確實提過郡裡這些年多興水利,縣衙亦曾徵調民夫築堤修壩,想不到鄖鄉縣這邊竟有如此規模。」

他頓了頓,遲疑問道:「敢問掌櫃的,緊鄰著曲阿後湖堤岸處有沒有這樣一所宅院,院裡種著兩顆極高大的棗樹,樹冠不但將整個院落遮蓋,更伸到了湖上,樹上結出的棗子大如核桃,個個深紅飽滿,遠遠看去彷彿滿樹紅雲似的?」

韋應典一口氣說完,看向掌櫃的目光裡既有迷惑不解,也有掩飾不住的期待。

聞聽此言,掌櫃忽又露出先前打量書生時的那種古怪目光,一臉的驚奇和欲言又止。.z.br>

被對方這麼盯著,韋應典明顯有些吃不住勁,當即咳嗽一聲,拿出了返鄉京官的氣派,肅容沉聲問道:「有還是沒有?」

客棧掌櫃眼光毒辣,幾乎是立刻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本就有些駝的脊背又矮了一分:「有!客官所說的宅院,因那兩棵棗樹之故,也算是遠近聞名。」

韋應典瞳孔一縮,險些就此破功,聲調都隨之高了幾分:「那座宅院在何處?裡頭住著何人?

「就在曲阿後湖西南角的湖堤旁,院中只住著一個老嫗,因她家樹上結的棗子極好,非但鮮甜香美,

更奇者便是天生帶著一股曲阿黃酒的酒香,吃過的人皆是讚不絕口,久而久之大夥兒就都叫她棗嫗了。」

「酒香?棗嫗?」韋應典神色變幻,竟叫人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齊敬之聽到這裡,忍不住低頭瞧了一眼手裡的棗囊,心裡隱隱覺察出一絲不對。

他伸手將韋應典拉到一旁,低聲問道:「韋兄,你連曲阿後湖都不曉得,又是如何知道那座種著棗樹的宅院的?」

韋應典原本還有些支吾,忽然看見齊敬之手裡敞著口的棗囊,立時瞪大了眼睛。

他劈手搶了一枚就往嘴裡塞,只嚼了兩口,甚至來不及下嚥就愕然問道:「齊老弟,你這棗子是哪裡來的?」

齊敬之搖了搖頭:「還請韋兄先回答在下方才之問!」

韋應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終於想起了眼前少年的不凡之處。

他不再猶豫,左右看了看,拉著齊敬之去了客棧大堂的無人角落,斟酌了一下詞句便正色說道:「這事說來有些荒唐,昨夜愚兄酒後入夢,竟見到一個老嫗在院中兩棵大棗樹下焚香設祭,祭品正是這種帶著酒香的棗子!」

「嗯?」

齊敬之聞言頓覺訝異:「韋兄竟能夢見未曾踏足之地、不曾相識之人,此事堪稱神異。只不過這荒唐二字又是從何說起?」

聽到這個問題,韋應典嘴角就是一抽,當即把嗓音壓到了最低:「愚兄一夢醒來,滿嘴酒臭也就罷了,唇齒間竟然還有棗香!我問過跟隨的小廝了,昨夜你我下酒之物裡絕無此物!如此一來,說不得那老嫗夜裡設祭,前去享受祭品的便是愚兄!」

「我在禮部供職多年,無論是邪神Yin祀還是祭禮逾制,都聽過見過不少,不想一夜之間我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受祭之靈!」

說到此處,這位原大齊禮部郎中伸手摩挲著自己的臉頰,語氣變得縹緲莫測起來:「齊老弟,你說愚兄是不是已經死了?又或者……成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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