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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寶幡?”

齊敬之立刻就反應過來,心知此事肯定與自家坐騎脫不了干係。

他當即開口問道:“舞總兵,不知那大魔國仙羽都護府的人馬在何處?”

舞不二聽少年有此一問,登時大驚失色,三枚葉片倏然收緊,就好像人族在心生激憤時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只聽這位接天關總兵聲音顫抖,語氣裡滿是不可置信:“大魔國乃是僭越偽號,仙羽都護府云云,更是盡顯對玄都仙朝的篡逆不臣之心!”

“我舞鶴國身為仙朝藩屬,與那夥逆賊勢不兩立、連年廝殺,如今上仙一開口,卻以偽號稱之,難不成此來竟要行招安敕封之舉?這……這豈非讓親者痛而仇者快?”

它咬牙切齒地問出最後這句,白色花簇上星星點點的熒光數量驟增,更顯得心緒激盪、精氣奔湧。

齊敬之見狀不由一愕,心中頓生詭異荒謬之感,然而轉念一想,這個應是由舞鶴草建立的小國還挺像那麼回事,眼前這個直脾氣的接天關總兵也很有幾分忠勇任事之心。

念及於此,他對舞不二就不免多了幾分好感,連忙肅容正色,堅決搖頭道:“舞總兵莫要多想,我此來絕不是為了招安!”

舞不二聞言,神情先是一緩,下一刻卻又忽地疾言厲色起來:“上仙初來玄都,有些事情不明就裡,實屬在所難免。”

“然而一月之前,舞鶴國上下俱是親眼目睹,上仙乃是由仙主親自接引登天,身份貴不可言,一旦開了口,說是金口玉言也不為過,萬望上仙謹言慎行,莫要寒了我等忠臣之心!”

“哎?我這是被一株草教訓了?”

齊敬之看著視死如歸的舞不二,莫名想起了戲文故事裡的那些昏君,就總是會被忠直敢諫的大臣出言怒斥,因為被噴了一臉的吐沫星子而狼狽不堪、惱羞成怒。

齊敬之倒是不至於惱羞成怒,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還別說,這棲鶴谷中木氣氤氳,他這臉上還真有些溼漉漉的。

“我確實是初來玄都,很多事情都不知曉。”

齊敬之運了運氣,壓下心裡的彆扭,卻也不免被舞不二這個地頭蛇勾起了好奇之心:“敢問舞總兵,舞鶴國是何時得了玄都敕封?國中有多少人口?”

聽見這話,舞不二立刻努力挺直了細莖,高聲答道:“據國史記載,我舞鶴國始建於五百七十三年前。當時仙主尚不曾即位,時常下凡遊歷,遂出手點化了鄙國的第一代國主,親口敕封為王,三十年後更親自降下凡塵,接引高祖登天而去。”

“其後鄙國又先後有十八位國主治世,除了六位德行不足、未得賞識,餘下十二位亦有幸升入玄都。”

齊敬之聽到此處,臉上的古怪之色幾乎要壓制不住,更是忍不住腹誹道:“師尊的花樣可真多啊!”

他仔細想了想,似乎自家師尊所居的紫虛館內確實種著不少奇花異草,其中也的確有那麼三五株舞鶴草,只不過歷代“昇仙”的舞鶴國先王足足有十三位,這數量明顯對不上……

齊敬之在心裡默算一遍,隨即開口問道:“五百七十三年、十九位國主……如此說來,你們舞鶴國的國主大約是三十年一換?”

舞不二聞言立刻點頭:“依照高祖、太宗兩朝舊例,鄙國國主一旦在位滿三十年,便要主動退位,於國族中擇選最有靈性的後輩承繼宗廟。退位之君則要前來這接天關,築壇設祭、上香焚表,懇請仙主垂恩下顧。”

“這是關係舞鶴一族興衰的大事,備受諸國諸族矚目,一旦老國主成功登仙,則鄙國便可再安享三十年太平盛世!”

聞聽此言,齊敬之目光灼灼地盯著舞不二,心裡不免犯了嘀咕。

這些舞鶴草究竟是天性單純,真的相信先王們已經昇仙,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透過獻祭自家國主來換取一國平安?

舞不二被少年瞧得頗不自在,忽而扭動了一下身子:“上仙方才還問到了舞鶴國的人口……”

“依照鄙國宗法,能言語無礙、行走如飛者為公族,或居廟堂為卿相,或入舞鶴軍為將帥,如今共有三十七位。”

“體生靈光者為士大夫,或為牧民官吏、或為軍中武弁,如今國中約有數千。繼位之君便是從這些傑出後輩之中選拔,而且只有生出靈光不足三年者才有資格備選。”

“其餘庸碌之輩皆為尋常國人,遍及國中、難以勝數,或有百萬之眾!”

說到此處,這位接天關總兵似乎自覺牛皮吹得有些大了,又找補道:“舞鶴國子民眾多,四處生息繁衍,只看這滿坑滿谷的,即便沒有百萬,三五十萬總還是有的。”

齊敬之瞅了瞅石階前的舞鶴草軍陣,放眼看去密密麻麻,少說也有一兩千株,而且花簇上盡皆泛著熒光,都是所謂計程車大夫武弁,可見舞鶴國在守衛接天關一事上確實極為盡責。

他對舞不二存了幾分提防之心,伸手指著面前這些舞鶴草,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舞總兵的意思,明明國中公族的才能更加傑出,為何要從這些士大夫中擇取新君?”

聞聽此言,舞不二倒是回答得頗為坦蕩:“我舞鶴一族資質有限,壽命從來沒有超過一甲子的,即便是萬里挑一的英才,辛辛苦苦晉升公族,剩餘的壽元也多半不足三十年,故而只有士大夫之中最年輕、最傑出的後輩才有這登天的機緣。”

齊敬之聽了不置可否。

仙羽玄都洞天明顯是世上罕有的福地,靈氣之濃郁為他平生僅見。

這些舞鶴草能有數千株體生靈光,更有數十株化成能說話能奔跑的真正精怪,自然是受惠於這方玄妙天地。

然而它們即便成了精怪,卻也只能活一甲子,其中必有緣故,而且多半就是玄都觀的手筆。

所謂元氣洪爐、陰陽造化,這棲鶴谷中的生靈得了莫大好處,同時也難逃熬煉消磨,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一時間還當真說不清楚。

齊敬之輕輕搖頭,不再徒費心神地去揣測這些舞鶴草的真實想法,好奇問道:“既然舞鶴國的國力不俗,為何今日會鬧出了變亂?舞總兵口中的那夥逆賊又是怎麼個情形?”

“此事說來實在慚愧……”

舞不二聞言,花簇微垂、熒光閃爍,語氣也低沉了幾分:“三年之前,老國主功成退位,在接天關苦守累月,卻沒有等來仙主天詔,心憂成疾、元氣枯竭,終於不幸薨逝。”

“自那之後,周邊諸國諸族就對鄙國生出了輕視之心,偏偏鄙國如今正值幼主臨朝,難免有主少國疑之虞,對外以防守收縮為要,沒想到那些逆賊窺見機會,竟也不安分起來了!”

齊敬之聽得一時無語,便知那幾個不曾“昇仙”的退位之君,只怕下場都不會太好。

只不過這種事情若是刨根究底,不免要牽扯到自家師尊頭上,倒也不好妄加議論。

“舞不二兩次提到了諸國諸族,這棲鶴谷中棲息的靈物之多,只怕遠超我先前預想。斑奴這廝雖有騶吾幡護身,被重重圍困爭奪,也未必能安然脫身,還是要去救上一救。”

想到此節,齊敬之當即擺擺手道:“既然舞鶴國如今有些勢弱,我就更要去瞧一瞧谷中鬧成了什麼樣子。”

舞不二聞言,不免愈發垂頭喪氣,顯得頗有些羞慚。

它略一沉吟,揮動葉片喚來了一個部下:“上仙恕罪,舞某身為接天關守將,不敢擅離職守。這是我麾下最得力的校尉,就讓它來為上仙指路吧。”

齊敬之點點頭,伸手輕輕提起這株一寸來高的舞鶴草校尉,將它擱在了自己的肩頭。

舞鶴草校尉明顯嚇了一跳,待得舞不二出聲呵斥,方才戰戰兢兢地用一枚葉片捲住了玄青龍盔的護耳。

緊接著,它伸展剩下的那枚葉片,指向了前方密林深處。

舞不二倏地大喝一聲:“起陣,為上仙墊腳!”

話音才落,舞鶴草軍陣陡然向中央收縮,所有武弁的葉片同時向上伸展,架在花簇上方,瞬間拼接成了一座嚴整如矮牆的盾陣。

見狀,齊敬之朝舞不二輕輕頷首,腳下驟然發力,在山道石階上一蹬,凌空飛出數丈之後又在舞鶴草盾陣上輕輕一點,身軀再次輕盈躍起,直直掠入了幽林之中。

立在他肩頭的舞鶴草校尉激動得渾身發抖,一邊死死抓著玄青龍盔,一邊轉動葉尖指指點點。

齊敬之進了林子,呼吸之間盡是濃郁精純的松柏甲木之氣,心頭的怒睛青羽鶴立時活潑了幾分,青羽錦衣和青虯玄甲也隱隱與這片松林有了共鳴。

奔跑縱躍之間,他竟是漸漸感應到了林中木氣的分佈和走向,整個人順勢融入其中,直好似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但身形飄忽如飛,心中更因此生出無窮快意。

到了後來,他甚至已經無需肩頭的舞鶴草校尉指路,只憑著心中靈覺,徑直朝著前方數里外一處靈氣紛亂聚集的所在奔去。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眼前就出現了幾棵斷折傾倒的古木,而且看樣子這些古木明顯是才倒下不久,正合先前在鶴嘴崖上所見。

倒樹斷木互相覆壓、支撐,形成了一道樹牆,攔住了齊敬之的去路和視線,只能大致判斷出對面應是一處林中空地。

此時這堵樹牆之上已經站滿了林中生靈,都是些體型不大的走獸和禽鳥,每一隻都背對著齊敬之的方向,一邊頗為興奮地向另一頭張望著什麼,一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齊敬之一眼掃過,只認得出其中的一多半,有些鳥獸彼此間還算得上天敵,此刻竟是極為親密地站在一處看熱鬧。

少年身上的氣息早與幽林融為一體,直到他一步步走到近前,才被這些毫無警惕之心的小傢伙們發現。

其中有蠢笨些的,只是瞥了齊敬之一眼就挪開了目光,繼續朝對面探頭探腦,也有不少一看就長相討喜、頗具靈性的,或恭敬俯首致意,或舉爪抱拳行禮。

一隻半人高的金毛小猴子還殷勤地挪動屁股,將旁邊一隻呆頭呆腦的雪鴞給擠了下去。

它朝齊敬之咧嘴而笑,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地,邀請少年上來落腳。

齊敬之便也回給小猴子一個燦爛笑容,抬腳就躍上了樹牆,在金毛小猴身旁站定。

果然登高才能望遠,他抬眼一掃,這才發現不只是腳下這堵樹牆上鳥獸群集,周圍的古木枝杈上同樣藏著不知多少看熱鬧的傢伙,其中尤以仙鶴居多。

緊接著,齊敬之就被前方空地上的大場面吸引,當即也學著樹牆上這些小傢伙的樣子,探頭探腦、四處打望。

展現在齊敬之面前的,赫然是一處具體而微的戰場。

戰場的東西兩頭各自孤零零立著一棵參天古木。

齊敬之凝神一看,當即認出東面那棵乃是一棵板栗樹,瞧著足有六七丈高,樹皮是暗灰色的,佈滿了縱溝深裂,在樹身上拼湊出了一張滄桑老臉。

它的枝杈是深褐色的,葉子則是一片青蔥,樹冠上更是結滿了翠綠色的圓球,圓球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尖刺。

有的綠色刺球已經開裂,露出了內裡褐色的板栗果實。

以這棵板栗老樹為中心,難以計數的綠色刺球立在地上,整整齊齊地排布成陣,與先前接天關前的舞鶴草軍陣頗為相似。

“這棲鶴谷裡的靈物怎麼都喜歡整這出?”

齊敬之暗暗咋舌,心頭不期然地浮現出了“丁令威”這三個字:“難不成此人當年在仙羽山鑽研鶴翼陣圖,連帶著這谷裡的生靈也遭了禍害?”

他搖搖頭,將這個荒唐卻又頗有可能的猜測按下,旋即朝戰場西面另外那棵古木看去。

西面的古木比板栗老樹還要高出一兩丈,黑褐色的樹皮,嫩枝鮮綠而稠密,枝頭長滿了圓錐形的淡黃色小花。

齊敬之看了半天,沒能認出這是棵什麼樹。

只是有一點頗為奇妙,剛剛他的目光才一落在這棵無名古木上,鼻尖就好似聞到了一股清香,心中也莫名地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無名古木的樹幹上同樣生著一張老臉,腳下亦有一座軍陣。

佈陣計程車卒倒不是什麼果實,而竟然是一顆顆大大小小的香菇。

這些香菇都生著眉眼和手腳,將頭上傘蓋前傾當做盾牌,手裡還抓握著纖細的樹枝,似乎是將之當做了長矛抑或投槍。

齊敬之注意到,無名古木背對板栗老樹的一側,竟然長滿了不計其數的香菇,其中最大的一株足有人頭大小,看上去頗為驚悚。

待看清了交戰雙方,齊敬之才將目光投向這處戰場的中央位置。

斑奴臥在地上,頭頂飄著騶吾幡,身體周遭鋪滿了板栗和香菇士卒的遺骸。

這廝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家主人的到來,正在屍骸堆裡挑挑揀揀,時不時拈起一枚板栗,啪的一聲捏破外皮,然後扔進那張血盆大口裡,嚼都不嚼就嚥了下去。

齊敬之看得一時無言,所謂不殺之仁獸,這成色可差得有點兒多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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