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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這個地方南北是山,中間丘陵平原是往贛東的必經門戶。這裡是王荊公(安石)的故鄉,因南來北往的商旅而繁榮。

以前它一直是臨川東邊最大的集鎮,前兩年還被叫做孝崗鎮,才剛剛設縣就被楊星佔領了。

如前所說,那縣令(也是本地首任縣令)落荒而逃後被楊星捉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手裡除去二十幾個捕快、班頭,連個守城門的差役都沒有。

不對,準確說這地方還沒來得及修城門和完整的城牆,東、西兩門都只有門洞;

城牆最高處六尺,最低處只有兩尺;僅僅南邊有掘好的城壕,西邊是利用湖澤水泊串聯起來形成的半天然障礙。

就這樣的所謂城防和沒有也差不多,那縣令豈有不逃之理?

不過他還算有氣節,被關在黑屋子裡拒絕吃送來的飯食,待到王習以投靠的名義順利進入楊星幕府,便聽說他竟把自己餓死了!ap.

「唉,書生呵!再忍耐些時日說不得青衫隊打過來就把他救出來呢?」王習知道餘干之戰已經結束,大軍即將收復安仁的時候這樣感慨道。

他正坐在東門外的一座宏升酒樓裡,從這兒的二樓窗戶透過樹葉縫隙可以看到未完工的城門洞上方「德政門」三個字,這和西門上的「永豐門」一樣,都是那殉死縣令的手筆,所以引起他感嘆。

在他對面坐著個同樣身著薑黃短衫的瘦子,仔細一看,原來是馮參。馮參微微笑著,說:

「王將軍還有心思理那書生?要我說,他可死得一點都不值!上不能報天子,下對不起百姓,最多也就保住自己那點面子。可人死了要面子有何用?」

「說的是,所以做任何事,還得趁活著才好,才有趣。」王習扭頭看看外面,輕聲說:

「參座怎麼親來了?可是李三郎要奪安仁了?說罷,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馮參是情報科的科長,對外官銜是參軍,所以審傑、王習等同科下屬稱他「參座」。

「你這邊應該是鐵刀負責,不過前幾日他有個重要任務剛剛完成很辛苦,都巡檢安排他休息兩日再過來。我是臨時替他,順便把主要聯絡點巡視番。別的大事沒有。」

馮參給他斟滿酒杯,然後坐下,自己夾了一筷子紫蘇烤魚膾,說:

「這次不是咱們單獨作戰,乃是饒州府趙同知率千幾百官軍與團練共同南下。

趙大人最擔心的,就是楊星會不會屁股上捱了鞭子就跳起來,一蹶子撩到安仁,所以他們讓我過來和你商議。」他頓了頓,接著說:

「你也見過那安仁城牆,年久失修,又矮又殘,沒幾個垛口是完整的。

打下安仁後大人準備將城牆整修下,至少需要十天、半個月時間。這期間你得設法拖著楊星不動,能做到嗎?」

「這個嘛,應該不算太難。」王習略一思索便說:「小楊號稱在東鄉募到兩萬兵,且還是將幾支隊伍先後調給他老爹以後,但我算了下他實際的人數也就一半而已。

這些人六成是新兵,戰力很弱。他又沒有打造攻城器械,連兵器都不夠,沒有船隻無法讓大隊渡江,所以立即發兵奪還安仁可能性不大。

即便去打也只是裝裝樣子,稍微不順還得馬上撤回來。

不管怎麼說人家是衝著他打勝仗來的,要是看到他被打敗了,士氣受不了,所以他不會拍案而起就急忙趕去安仁報復的。」

「所以你覺得他有這方面的顧慮?」

「肯定,只是有沒有人給他揭開這個蓋子,我可以揭蓋子勸他忍耐一時。不過我倒擔心,他夠不著安仁,會不會轉過頭來拿梅港撒氣呢?」

馮參皺皺眉,這個可能性還真有。

梅港就在縣城東北,距離沒多遠。楊星缺乏水軍渡江不易,可從陸地上過去打梅港卻是輕而易舉的。

「這個可能還真有!」他點點頭:「我會立即報告並提醒本部小心。」

他明白王習的意思,對楊星來說重要的不是城堡在不在手裡,而是士氣。隊伍太鬆散,人心不齊,士氣他輸不起。

想扳回一局,他就需要先來一場勝利,至於這勝利是在安仁還是梅港並不重要,打水戰還是陸戰也不重要!關鍵得足以鼓舞士氣。

被調走的老部隊太多,老兵被不斷稀釋,現在的江山軍裡瀰漫著散漫、樂觀和自以為是。王習也認為他們的戰鬥力下降是很快的,現在許多部曲比他剛來時要鬆垮得多。

「在街上到處可以看見他們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樣子,銀陀和二天王的部下大白天可不敢這樣,但你看在東鄉的街道上哪裡見不到,有人糾察麼?」王習冷笑:

「城裡哪個酒樓裡沒有三五成群、吵吵嚷嚷的江山軍士兵?每日裡打架鬥毆等擾民事件難道少嗎?」

馮參點頭表示同意,隊伍壯大得太快,人太雜了!不管什麼三教九流的都往這邊湊,套上件薑黃色的上衣就自稱是楊元帥的兵了。

楊星也頭疼,但他的辦法是讓這些人先進來,然後到戰場上去見真章,用血來淘汰那些不合格的傢伙。

馮參暗地裡瞭解到很多當地人對這些大兵們的厭惡和痛恨,知道他們多招人煩,並且他從這些對立情緒中巧妙地尋著合適、膽大的人來為自己提供訊息和方便。

士兵們有了士氣才有戰鬥的意志,然後整備武器、糧草,才說得上選擇進攻方向、手段和時機。

想到這裡馮參突然明白了為何李丹說要不斷給楊星添點煩惱,原來就是不讓他有充裕的時間整頓隊伍。

馮參的嘴角禁不住揚了起來。要拖住對方不去安仁,還不讓他安心整飭部隊,這個李三郎呵!

這座城不大,從東到西三里,南北兩裡半,街道卻是圍繞著縣衙、縣學為中心逐漸往外擴。這是沒有經過規劃,依丘陵地形自然形成的城鎮。

石板街道都很窄,最寬的也就勉強兩車並行。建築大多是麻石砌牆,有錢的講究些在外立面抹白灰,頂上是青灰色的瓦片,講究不起的便是茅草上抹灰泥的屋頂。

馮參知道不管抹沒抹白灰,那些牆總歸都是麻石的,小道訊息和不滿就在這看上去平常、冷淡的牆壁間悄悄地流傳著,不斷蠶食江山軍在人們心中的信用和威望。

開始他很喜歡鼓動這些人去暗殺江山軍的普通士兵,但後來又阻止了大家。

他們的人總是來來往往,昨天來的人興許今天又不見了,長官不著急,同夥也無所謂,像這樣你能傷它幾根毫毛?相反,屍體處理不好反有暴露城裡組織的危險。

他讓小夥伴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弄清對方宿舍、崗哨、倉儲、頭領動向這些事上面來,甚至詳細到巡邏的規律、敵兵的抱怨、首領之間爭風吃醋原因等等。

冒險不大,卻讓大家很興奮,似乎自己掌握了江山軍的一切,而且行動上既安全又更刺激。

李丹讓他傳達給王習的任務,就是設法誤導對手的判斷,不讓楊星朝安仁伸爪子。

而馮參自己的任務是設法破壞楊星的武備、士氣,對他進行不間斷的襲擾。這下前期積累的那些看上去沒用的訊息可算能派上大用場了!

他正興沖沖地往前走,忽然感覺到巷子另一頭有人邊說話邊朝這邊迎面走下來。左右一瞧這段兩側都是牆壁無處可去,馮參咬著牙讓路,叉手低頭站立。

就看見幾名穿薑黃服色的人與一個身穿藍灰色繡松鶴道袍,提寶劍,腰上別一把浮塵的道士出現在巷子

裡。

「雲鶴兄,到了紅崖寺,請替我帶句話給段師兄,就說亂世已至,該是他下山一展身手的時候啦。

我父攻佔撫州稱王后,就會讓本帥提兵攻打南昌。我需要他的幫助,尤其是說服湖裡眾豪傑歸附這事上,他得幫我一把。」

「元帥不是已經有蓼花子了嗎,他又要官又討封,總共不能一點實事都不做吧?」那個道人問,聲音略帶嘶啞,像是個中年人。

「蓼花子,呵呵,我倒是答應他了,可就怕他是個銀樣鑞槍頭哇!」

「哦?元帥這樣看?」

「道長有所不知,那蓼花子自上次派人來討封后便一去不返,是以元帥就有些不信他!」另一個聲音解釋說。

「這人據說也算個豪傑,怎麼做事恁般不著邊際呢?」道士的聲音疑惑道:「反正離得不遠,要不我順路過去看看怎麼個情形?」

「雲鶴兄臨機決定吧,興許他遇到什麼咱們不知道的事也未可知。」

他們就這樣聊著,一路向東門走去,根本沒把這個「當兵的」放在心上,因為城裡這號人太多了!

馮參很機敏,他們從眼前經過時,他一眼看到那道士布鞋幫口露出的腳踝處有塊黑色的斑塊,心下暗暗記住。

看看他們背影,那個老道「雲鶴兄」不知是哪個?不過聽話的內容提到了瑞洪境內的紅崖寺,可以肯定他要往餘干去。

難道紅崖寺那裡有他們的線人?對了,提到個「段師兄」。只是那寺裡都是和尚,這個俗家姓段的不知是哪一個?

再看他旁邊的青年,身材高挑、寬肩細腰,不會就是人稱「玉郎」的楊星吧?

後面那個接話的漢子虎頭虎腦,頭巾上別了朵梔子花的,應該就是楊軍中最得力校尉之一,人稱「一枝香」的廉大香!

馮參咬咬牙,覺得真是可惜了,要是有李鐵刀、審傑他們在,這該是多好的刺殺機會!就算他們身後還有四名護衛,他覺得冒個險也值得。

不過……再一想就知道這樣做沒意義。不僅成功機會小,而且自己人容易搭在裡面,得不償失!

可在城裡不能幹不等於荒郊野外不行。想到這裡馮參停住腳,裝作不識路的樣子在原地打轉轉,然後加快腳步向最近的聯絡點跑。

他匆匆趕到,對上暗號以後讓對方向城裡其他夥伴發出個訊息,表明自己有事暫時離開,過幾日再返回。之後他急忙向東邊追下去。

本能和敏感告訴他,這個道士不是無緣無故往寺廟探親訪友的,楊星和廉大香兩人一起相送,必然是賦予他某種使命。

既然與餘干有關聯,那就不能排除這使命對青衫隊可能有惡意影響,所以他追上去,打算在途中設法搞清這裡的奧秘。別人需要走城門,他可不需要。

直接走到北牆下,這裡有一段七十步左右的牆體只來得及修了兩尺,簡直和門檻也差不多少。

三里長的城牆上只有數十名巡哨,馮參穿著薑黃服色,連躲都不用,大搖大擺就出去了。

那些巡哨根本不搭理,每天從這裡出去找樂子的同夥沒有上百也得好幾十,哪有恁多唾沫需要浪費?

沿著未完工的護壕一直往東,馮參腦子裡一直在想這傢伙有幾條路可走,他最容易選擇哪條?

要去餘干有兩條路,南線走餘江、安仁,北線走璜鎮、珀玕、梅港。

南線繞遠但安全,北線只要進梅港就是踏進了青衫隊控制的地盤,路途雖近許多卻可能更危險。

馮參想來想去,決定直接回梅港。他打算把訊息傳回情報司,讓審傑他們協助佈置個大大的陷阱。

即便獵物沒走北線,那自己還可以從這裡渡江去黃埠

或楊埠等對方。反正最後不管他走哪裡,」雲鶴兄」都得渡過東大河或者三塘水才能抵達瑞洪。

馮參打算讓審傑和參謀本部商議,安排陸地、水上各種力量攔截,全面發揮青衫隊的「聯防聯控」優勢。

想到這裡他很佩服李三郎,小小年紀做事竟能如此綿密、老辣,讓自己這等「老賊」汗顏。若他做一地太守,自己早不知被捉過多少遍了!

他一路朝梅港方向來,卻沒見到那老道。咦,難道他真的走南線了?馮參心中非常疑惑。他開始重頭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有怪。

為了給那和尚送信就安排老道長途跋涉,可能嗎?他坐在塊大石頭上歇息,眯上眼回想當時情景。

老道聲音雖暗啞,但聽得出中氣很足。走路時前腳掌落地,說明他長期習武而且也會輕功。這樣的人派出去,只為了給那「段和尚」送句話?

馮參搖搖頭:「不對,尋和尚是捎帶,這傢伙還有另外的、更主要的任務。」他自言自語道:「那會是個什麼任務呢?」

他看看四周,回身從懷裡摸出塊疊得四方方的包袱皮抖開,將自己身上的薑黃衣服和頭巾去了,疊好放在包袱皮內,然後轉身將他們塞進石頭下面的縫隙,外面用雜草掩飾好。

然後退後兩步上下、左右瞧瞧有無露餡處。

「放心,遮掩得夠好了,沒人能看出來。」

馮參擰身到石頭側後一閃,貓下腰,右腿後探將重心向後撤,「嚓啷」聲刀已出鞘。

他這動作迅疾,只在不到半息便讓自己進入了防衛狀態,目光迅速鎖定了聲音來源——那是不遠處的一株大桑樹。

「嗯,身手還不錯,看得出是做過多年的了。」話音一落,樹枝「唰」地閃了下,一個藍灰色道袍飄然而下。

聽這略帶暗啞的聲音馮參就已經知道那是誰了,但他還是問了句:「來者何人?」

「別緊張。你是江山軍的人?我看到你藏衣服了,放心,我是你們大元帥的朋友,是自己人。」

那道士說完,將浮塵搭在手臂上,撩衣從順袋裡取出個東西丟過來:「喏,不信你看看這個,你們自己的腰牌總認得吧?能出來做探子,你是不是也識字呀?」

接到手裡馮參一瞧這是塊木牌子,用什麼東西火燙的字跡,正面:江山無限,背面:遊方道長雲鶴子。

「原來是雲鶴道長,小人失禮!」馮參趕緊作揖施禮,然後丟還這塊牌子,從衣服裡面茄包裡摸出自己的腰牌拋過去。

老道伸手抓住點點頭:「手法不錯。」然後低頭看上面的燙子,正面也是:江山無限,背面:四方斥候小鑽風。「哦,小鑽風兄弟,失敬、失敬。」他說著很隨意地拱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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