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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自西南向東北而去,有一水,曰白狼。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十幾個鼻涕泡孩子端坐在書桌前,跟著一個白鬚老人一起誦讀。
終於到了課間休息時分,幾個年長的孩子一溜煙兒跑到屋外,瘋鬧起來,有的在活泥巴,有的在掰樹枝,不一會兒,漫天的泥水灑落下來,早上剛穿上的乾淨衣服,瞬間變得髒兮兮。
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蹲在石頭旁,使勁兒憋屎,被一個年長的孩子看到。
“五弟,今日不用暗器,你還是憋回去吧。”
孩子瞧了瞧自己的親哥,一時有些發呆,看得門口排成一排的鼻涕泡哈哈大笑。
這時,一個年長的孩子大聲喊道。
“老四,咱倆光明正大打一場,誰輸了,誰就當馬被對方騎。”
老四耍了耍手中的長棍,這可是一代一代留下來的大殺器,比那些樹枝枯木強了不知多少倍,然後,正氣凜然地說道。
“來吧。”
流水不息,時光飛逝,轉眼間十年過去了,年節剛過,白狼水上一層厚厚的冰凍,漫天雪花紛紛撒撒,一支送親的隊伍沿著白狼水一側的官道向西南而去,馬速平常,隊伍中的人身穿裘皮,頭戴皮帽,背硬弓,配戰刀,新娘子同樣的裝扮,不坐花轎,也沒有紅蓋頭。
午時,眾人在一處簡陋的驛站停腳歇息,燃起篝火,仔細洗刷了馬鼻,餵了草料和水,支起兩口鐵鍋,倒上一些乾肉粒,水,再撒上鹽巴,鍋內壁上貼滿餅子,不一會兒,肉湯滾沸,餅子也溫得差不多了。
一行二十三人,迎親的一隊,送親的一隊,新娘子以及兩個同齡弟弟,慕容燕,慕容墩,慕容白。
一人兩個餅子一大碗肉湯,在冰天雪地裡,邊吃邊說一些江湖傳聞,算是給這趟行程添點樂子,可是自從三十年前天下大亂以來,江湖就像一潭死水一樣,偶爾冒出幾朵水花,卻掀不起什麼大浪,值得人們津津樂道的恐怕還是百年前的那座大江湖,北冢虎,西臥龍,南鳳雛,東幼麟,不過近甲子時間,江湖上還算是出了幾位能打的拳法宗師,素有拳開三山的美譽,至於劍法,刀法,槍法,卻像那冬日裡的蛇蟲一樣,盡數蟄伏。
身寬體胖最愛熱鬧的慕容墩率先開口,大大咧咧說道。
“論百年前天下第一,當屬大劍仙臥龍...”
只是不等胖子說完,便被新娘子慕容燕一聲呵斥打斷。
“閉嘴。”
嚇得胖子急忙閉嘴噤聲,不停地朝小白使眼色。
讀書的時候,三人是個小團隊,燕子坐鎮中軍指揮全域性,小白狗頭軍師出謀劃策,胖子一馬當先衝鋒陷陣,自從四哥走了之後,他們三人一起智鬥其他年長的孩子,後來,年長的孩子都走了,就只剩下他們三個,再後來,他們三個也走了,書屋再也沒有來新人,也就沒有了讀書聲和打鬧聲。
等所有人輪流吃喝休息之後,馬隊再次啟程。
第三日,馬隊進入鮮卑段氏鮮卑宇文兩部邊境,這條邊境線綿延數百里,橫貫東西,連線鮮卑拓跋鮮卑慕容,北邊是鮮卑宇文,南邊是鮮卑段氏。
一路相安無事。
第五日,馬隊進入鮮卑拓跋領地,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山河一色,潔白無瑕,再行三日,眾人遠遠地看到前面白色的大地上黑壓壓連成一片,在落日的餘暉下,彷彿一道黑色的城牆橫亙在前。
“可汗來迎接我們了。”
原來是鮮卑拓跋最精銳的騎兵,王帳親衛。
馬隊漸進,原本肅穆的隊伍頓時變得喧鬧起來,口哨聲呼嘯聲此起彼伏,空中偶爾掠過幾只蒼鷹,盤旋過後,隱入雲層,騎兵隊伍之中單騎出列,正是草原之主,拓跋健,草原漢子豪邁高大威武,不比鮮卑慕容青年俊傑遜色分毫。
“小白,那就是拓跋健。”
“看上去年紀也不大嘛。”
“看著還行。”
“只要燕子喜歡就好。”
新娘子單騎向前,與拓跋健面對面,良久之後,拓跋健挽住慕容燕的手,高高舉起。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王后,也是這片草原的王后。”
周圍上千名王帳親衛同時高喊,王后,王后,王后...
慕容燕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有不像這個年紀應有的平靜。
越過幾個平緩的山丘,一個個高大的帳篷駐紮在一起,這裡便是王帳親衛臨時駐紮之地,鮮卑拓跋都城盛樂正在重建之中,拓跋健以及王帳親衛不得不繼續住在帳篷之中,接下來的幾日便是兩人隆重的婚禮,按照草原部族禮儀,祭天地,祭神明,祭祖先。
“小白,燕子是不是不高興啊。”
“沒有吧。”
“我怎麼覺得燕子和以前不一樣了。”
“也許吧。”
燕子不愛說話了,不再像讀書時候的樣子,還記得書屋中的那把戒尺,上課的時候在先生手中,下課的時候在燕子手中。
三日後,隆重的婚禮結束,歡聲笑語歸於平靜,也許少男少女還沉浸在火把,美酒,烤全羊以及嘹亮的歌聲中,但是送親的隊伍卻到了回程的時候。
“你們倆還像個小屁孩兒,以後記得照顧好自己,少惹事,少打架。”
胖子輕咳一聲,挺胸抬頭,故作成熟。
“姐,看你說的,我都成年了。”
“成年怎麼了?我說不了你了?”
眼看長姐就要發火,胖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姐,你說啥就是啥,我都聽你的。”
許是分別在即,慕容燕只是瞪了一眼胖子,並沒有動手。
胖子少年心性,繼續說道。
“姐,放心吧,自打我出生起,打架從無敗績,以後也是。”
“那是當然,你可是先鋒大將,常勝將軍。”
小白打趣一句。
“姐,我走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燕子,照顧好自己。”
兩人說完,調轉馬頭,踏上歸程。
“回去告訴慕容元真,我會像他愛護自己女兒一樣愛護我的女人。”
拓跋健洪亮的聲音傳來,只有高舉的拳頭回應他。
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十二騎飛速東行,戰馬在雪地上奔騰,兒郎們縱情高歌,沒有了來時的負重感,隊伍中的話也多了起來,這一隊慕容兒郎都是斥候出身,只不過年紀稍長,從前線撤了下來,不到三日,十二騎再次進入鮮卑段氏鮮卑宇文兩部邊境。
道路兩邊荒廢的村鎮只剩下一些殘破的土牆,柵欄,屋頂早已塌陷,偶爾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出沒於村舍之間,還有一些破敗的塢堡孤零零地佇立在原地。
塢堡存在於戰亂年代,白狼堡便是北奔寒門建起來的塢堡,一共十八座,每座容納一兩千人,堡與堡之間互成犄角,攻防一體,沿燕山餘脈,臨白狼江水,形勢險峻。
眾人經過一處破敗塢堡的時候,前方探路的一騎突然勒馬停住。
馬蹄高昂,馬聲嘶鳴。
“有陷馬坑。”
眾人停馬駐足,緊急戒備。
這時,幾十個衣衫襤褸手持刀槍棍棒的人出現在眾人的後方。
“看樣子不像是流民,很可能是流兵。”
隊長綽號老鷹,目光敏銳。
“你們倆待在原地,其他人速戰速決。”
此話一出,所有人立即進入戰鬥狀態。
“等等,也許只是普通流民,想要搶奪一些糧食。”
胖子單騎走出,將隨身攜帶的糧食扔在地上,大聲喊道。
“這些留給你們,把路...”
胖子話還沒說完,便被隊長老鷹打斷。
“殺...”
低沉的怒吼聲從隊長老鷹的嗓子裡喊出來,其餘九騎繞過胖子小白兩人,向對方飛奔而去,彎弓搭箭,先是一波箭雨,直接放倒對方數人,緊接著,戰刀出鞘,在躲閃不及的流兵身上輕輕劃過,只是一個衝刺,流兵就已經死傷十多人,陣型頓時大亂,甚至有兩個來不及躲閃的流兵被戰馬撞飛,像斷了線的風箏,滾落一旁,口吐鮮血。
這時,周圍的荒林之中又衝出幾十人。
“你們倆保護好自己。”
隊長老鷹說完,翻身下馬,向林中流兵衝去,同樣彎弓搭箭,奔跑中,一箭射出,箭矢如流星般射穿一人咽喉,那人還沒有倒下,又一箭正中一人前胸,轉瞬間一死一傷。
流兵首領大喊。
“老二老三,你們帶人圍住他,我去抓那兩個懵子,只要抓住他倆,不愁他們不乖乖就縛。”
顯然,流兵首領看出胖子小白兩人的身份不同尋常,幾十個流兵手持刀槍棍棒,將隊長老鷹團團圍住,流兵首領則帶著幾人朝胖子小白兩人殺來。
“這些人真是流兵。”
胖子看到流兵衝殺過來,一時驚慌失措。
“看來是真的,普通流民見了死傷早已鳥獸四散。”
“怎麼辦?跑不跑?”
“跑?你忘了你是先鋒大將,常勝將軍?”
“這時候就別開玩笑了。”
“沒和你開玩笑,前有陷馬坑,後有堵截,你想往哪跑,只能先擋住他們,等待其他人馳援。”
短短几個呼吸,流兵首領已經衝了過來。
“原來是兩個孩子。”
流兵首領冷笑一聲,一槍刺來,胖子下意識拔刀格擋,但是此人槍法可圈可點,幾個簡單的突刺就已經將胖子逼得滾落馬背,流兵首領出槍不停,胖子步步後退,看上去毫無還手之力,隊長老鷹依靠地形和對方數十人纏鬥,一時難以脫身,其餘九騎衝殺過後,還沒來得及調轉馬頭,眼看胖子已經被流兵首領逼得無處可退,小白策馬飛奔過去,一刀劈向流兵首領,對方只能收槍格擋。
“胖子,別慌,和他近戰。”
興許是被小白的話點醒,已經有了兩年演武場經驗的胖子終於穩住心神,盯著流兵首領,急速衝去,流兵首領抖了個槍花,想要逼退胖子,沒想到胖子一招側身滾刀,一刀劈開長槍,身形再轉,彷彿一個巨型陀螺,三步便已經欺進流兵首領身前。
雖然長槍向來有一寸長一寸強的說法,但是被人近了身,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再說了,流兵首領又不是什麼江湖高手,再加上餓了這許多天,哪有力氣和胖子比蠻力。
胖子一刀順勢劈下,流兵首領收槍格擋,同時一腳踹出,恰好和胖子的腳撞在一起,兩人各自後退數步,這時,另外幾個流兵也已經圍了過來,小白策馬護在胖子身前。
“沒想到有兩下子,殺馬,撤。”
流兵首領說完,一槍扎向旁邊的戰馬,其餘流兵跟著補刀,隨後匆忙向兩側的山林中退去,兩匹戰馬失血過多,栽倒在地,發出不甘的悲鳴聲,其餘九騎已經衝殺回來,眼睜睜看著流兵四散而逃,只能選擇下馬去馳援隊長,已經將隊長老鷹圍困在原地的幾十個流兵聽到撤退的訊號,不甘心地轉身離去,等到眾人將隊長老鷹救回來,胖子小白兩人看到老鷹身上已經遍佈鮮血傷口。
“我沒事,都是他們的。”
隊長老鷹強撐著身子,裝作若無其事,一番仔細檢查,確定隊長老鷹身上沒有致命傷,其中一人負責給隊長老鷹清理包紮傷口,其餘人去處理陷馬坑,很快,眾人再次踏上歸程。
隊長老鷹伏在一人背後,氣息還算平穩。
胖子小白兩人還沒有從剛剛的廝殺之中恢復過來,心有餘悸。
“損失了兩匹戰馬,老鷹大哥還受了傷,都怪我。”
胖子一臉懊惱之色。
戰馬是騎兵的寶貝,每一個騎兵對待戰馬都像對待自家媳婦兒一樣小心翼翼,除非碰到硬仗,戰死沙場,不然的話,騎兵會陪著戰馬一同老去,新兵蛋子,軍中精銳,一直到退伍老兵。
“兩匹戰馬算什麼,沒給鮮卑慕容丟臉才是好樣的。”
“戰馬不是騎兵的寶貝兒麼?”
“當然是寶貝兒,可是再好的寶貝兒也比不上人命不是,人若是死了,再好的寶貝兒還有啥用?還不是被別人騎?”
隊長老鷹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哎呦,哎呦...”
“隊長,你還是少說幾句吧,免得把傷口崩開。”
“他孃的,你敢管我?”
“不敢,不敢...”
這個比隊長老鷹年輕幾歲的老兵,顯然清楚隊長的脾氣,急忙閉嘴噤聲。
“你們兩個小娃兒還算有些本事,沒被當場嚇尿褲子。”
“當然,我可是先鋒大將,常勝將軍。”
一碼事歸一碼事,胖子說話也不客氣。
哈哈...
眾人一陣大笑,是個刺兒頭。
晚上,眾人在一個破敗的村鎮歇息,燃起篝火,然後幫隊長老鷹重新清洗傷口,敷藥,包紮,吃過餅子,喝過肉湯,眾人再次聊起江湖傳聞,沒有慕容燕在身邊管著,胖子的話更多了。
陷馬坑
等到騎兵隊伍離去,那些流兵重新回到此處,將死去的戰馬就地分割,扔掉無法食用的部分,扛著馬肉,向林中破敗的塢堡走去。
死去的流兵就地掩埋,無碑無墓。
夜晚,塢堡之中被篝火照得通明,馬肉已經被切割成小塊兒,擦上山鹽,熏製一番,然後埋進雪堆,塢堡之中撿來的破瓦罐熬煮著鮮美的肉湯,幾十個流兵歡聲高歌,不知道唱得哪裡的民歌,聽起來悽悽涼涼,但是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喜悅之情,因為這些馬肉已經可以讓他們撐到春暖花開。
送親隊伍
“隊長,要不要通知邊境駐軍,過來清剿?”
隊長老鷹沒有答話。
“如果不是任務在身,真想把他們老窩給端了。”
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一邊擦拭著手中的戰刀,一邊惡狠狠說道。
刀柄摩挲得發亮,刀刃寒光四射,是鮮卑慕容制式戰刀。
另外一人說道。
“咱們也算沒吃虧,雖然兩匹戰馬值些銀子,但是也殺了他們十幾人,傷了十幾人。”
“他們算什麼東西,一群逃兵而已,畜生都不如...”
聽著眾人嘟嘟囔囔,隊長老鷹不耐煩地罵道。
“他孃的,你們要是有勁兒沒處使,回家找媳婦兒使勁去,別打擾老子睡覺,滾去警戒。”
“是,是,是...”
幾人一溜煙兒跑去門外。
胖子小白兩人覆盤今日發生的事,雖然整個過程很短,但是能看出這些老兵的作戰經驗十分豐富。
第一,分工明確,雖然來的時候一路平安無事,但是回程也沒有放鬆警惕,沒有中敵人的陷馬坑,也沒有讓敵人形成合圍之勢。
第二,以攻為守,騎兵本就善於進攻,如果讓騎兵站著不動,恐怕會被對方活活耗死。
第三,速戰速決,一鼓作氣,瞬間殺傷,令敵人計程車氣降低。
至於這些老兵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選擇撤退,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把流兵放在眼裡,這些經歷過無數戰鬥的老兵,個個悍不畏死。
胖子小白兩人看著篝火,心神之中全是白天戰鬥的場景。
胖子突然湊到小白耳邊,低語了幾句。
“別嘀嘀咕咕了,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怕我聽到?”
隊長老鷹看似閉目養神,但是對胖子小白兩人的舉動一清二楚。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瞭然,亂戰之中,這些老兵心中恐怕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少死人,但是人人皆可赴死,這便是鮮卑慕容歷經兩代便能雄踞遼東的本錢。
一切只憑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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