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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著被劍氣毀掉的棋盤,摩羅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有烏黑的長髮微微飄蕩。

“這世間最毒之物,便是人的七情六慾,如一葉障目,不見大千,可憐,你天資聰慧,卻依然逃不過這個樊籠。”頓了頓,他道:“那些喊著要掀翻棋盤的人,不過是想成為下一個棋手。”李道玄不想再和他爭辯,這是兩人的理念分歧,互相都不會被說服,言語已經沒有意義,唯有勝負能證明誰是對的。

“你把嫣兒綁到哪裡了?”對於那個犧牲自己救下了長樂的小姑娘,李道玄心中十分憐憫,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他想試著救下嫣兒。

這樣一個善良的小姑娘,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至少李道玄想送她輪迴轉世,來生能享受到父母的關愛。

摩羅澹澹道:“那個小女孩,可謂是朽木難凋,我送她進入皇宮,讓她接近長樂,觀察長樂的一舉一動,是想讓她日後取代長樂,附身在其身上。”

“這樣,她便可以從布衣之女成為大唐的嫡長公主,雖然仍舊是凡人,卻能享受到常人夢寐以求的潑天富貴,也算是一步登天。”頓了頓,他搖頭道:“只可惜,她竟對長樂動了惻隱之心,最後背叛了我,不過無所謂,她的作用,本來就是要將你引出長安城,好讓黑山取走皇后的魂魄,只要這個目的達成了,是棋子還是棄子,又有什麼區別呢?”聽到他口中冷漠的話,彷彿那並不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只是路邊的草芥,袖上的灰塵,毫無重量可言。

李道玄心中的怒火在一點點燃燒。他不禁想起那顆滿是黴斑的糖果,上面之所以纏繞著濃郁的陰氣,便是因為嫣兒時常在手中把玩。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化為孤魂流離於天地之間,漸漸被父母所遺忘。

當她在窗外靜靜望著裡面幸福美滿的一家,心中最渴望的,不是成為什麼身份顯赫的大唐公主,而是走進那間簡陋卻溫馨的茅屋。

摩羅澹澹道:“像嫣兒這樣的人,渺小卑賤如螻蟻,在這世間不知道還有多少,他們有個共性,就是永遠不會滿足。”摩羅抬眸望著李道玄,笑容中有著一絲嘲諷,道:“李道玄,你曾經給了長安百姓以希望,但當你遇到危險時,那些貪生怕死的螻蟻,會來幫助你嗎?”

“他們不會,甚至如果他們遇到了危險,還會第一時間責怪你,責怪你沒有及時保護好他們。”李道玄默然不語。

摩羅見狀笑了笑,繼續道:“很好,看來你並非冥頑不化之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倒是達成了共識。”

“你錯了。”李道玄抬起眼眸,聲音鏗鏘有力。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得那樣自私,否則在老天師的夢中,你也不會功虧一簣了。”摩羅微微一頓。

他曾經成功抓住了張之言的弱點和軟肋,將其困在夢境之中,以張之言的神通和修為,都只能無奈沉淪,甘願赴死。

卻不曾想,那個堪稱完美的計劃,最後毀在了一個普通女人身上。張之言的妻子,一介凡人,竟然平靜地拒絕了長生的誘惑,用自己的魂飛魄散,換來張之言的自由和解脫。

這讓摩羅一度覺得很諷刺,他布了十六年的局,難住了當代道門第一人,卻被一個普通人給破掉了。

李道玄目光明亮,他想起了王波被摩訶抓走時,長安酒樓的老掌櫃。老人家拿出了自己的鎮店之寶,珍藏百年的絕品佳釀,請求異人幫忙救出王波。

誠然,在長安中有些人討厭著不良人,認為他們整日與妖魔為伍,視為不詳,但也有很多人,像長安酒樓的老掌櫃一樣,知恩圖報,心懷感激。

王波曾給李道玄說過,當年他師父救下的那些孩子,有幾人每逢清明時分,都會和父母一起去英陵中灑掃祭奠,獻上一束白菊花。

李道玄相信,大唐,終將是萬國來朝,包容四海的大唐。大唐的百姓能容得下異國之客,又如何會容不下這些捨生忘死保護他們的不良人?

“摩羅,我不知道當年的永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神佛會消失,但無論你有著什麼原因,都無法掩蓋你的野心。”頓了頓,李道玄一字一句道:“也許,世人本就不需要神佛。”摩羅靜靜品味了一番李道玄的話,認真道:“或許你說的有些道理,但……還是太過天真了。”

“李道玄,如果你能活下來,不妨親眼看一看,在這場大雨之後,長安百姓對我的敬畏。”

“到那時你就會發現……”

“世人不會記得神的恩賜,卻會牢記神的懲罰。”……弘義宮。李世民來回踱步,等著李道玄的訊息。

在得知李淵很有可能參與了摩羅的陰謀後,他心中便越發不安,甚至望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李淵,他的心中閃過一絲殺機。

但他很快就將之否決了。一來李淵畢竟是他的父親,自古爭搶皇位,兄弟鬩牆屢見不鮮,但極少有動手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

孝之一字,重於千鈞。二來太沖還在夢境之中,他若是殺了李淵,豈不是陷太沖於危難?

就在他徘迴不已時,外面突然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陛下,不好了!”高全冒著大雨跑過來,大聲道:“大雨沖垮了河道,長安城附近的河流……全都決堤了!”李世民勐地一驚,長安城環繞八水,分別是渭、涇、灃、澇、潏、滈、滻、霸這八條河流,八川分流,極少發生洪澇。

可一旦發生了,那也將是驚天動地,水漫長安!這一刻,李世民心急如焚,眼前彷彿已經看到了百姓的慘狀,他立刻下令道:“快,調集禁軍,隨朕去救人!”說罷他也顧不得李淵和太沖,自己一馬當先衝出宮外,才發現即便在皇宮之中,水勢都已經漫過了腳踝。

……夢境之中。摩羅的相貌開始慢慢發生變化,青絲變華髮,鬍鬚花白,面板褶皺,竟漸漸變成了李淵的模樣。

只有深邃的眼眸還保留著摩羅的氣質。

“李道玄,你雖然掀翻了棋盤,但真正的對局,才剛剛開始,先去試著……活下來吧。”李道玄的心中驟然生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他當即並指成劍,斬向摩羅的眉心。但這一劍最終停在了李淵的額前,因為摩羅已經消失了,連一絲氣息都沒有留下,他竟然捨棄了這具費盡心機才獲得的肉身!

李道玄緊皺眉頭,便準備離開夢境。突然,一隻蒼老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因為氣力衰竭的原因,還在不斷顫抖。

“救……救長安……”老人的聲音好似爛掉的風箱,沙啞而低沉,彷彿只是這幾個字,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李道玄抬眸注視著眼前的老人。李淵竟然還留存著一絲殘念,在摩羅的元神離開後,他終於再次獲得了肉身的掌控權。

不過李道玄已經看出,他的精神猶如風中落葉,全靠最後一口氣撐著。

“救長安……救……大唐……”彌留之際,李淵蒼老而渾濁的眼中滿是愧疚和自責,他被摩羅附身掌控,做下了許多壞事,如今更是要斷送掉李唐基業。

故而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懇求李道玄救救大唐。李道玄輕輕一嘆,道:“遵太上皇令,貧道會盡力而為。”聽到這個回答,李淵似乎終於鬆掉了那最後一口氣,整個人如釋重負,精氣神漸漸走向寂滅。

他鬆開握住李道玄的手,竭力作揖,但還未拜下去,身子便越發暗澹,幾乎透明。

李道玄心中一動,開口問道:“太上皇,對於陛下……你可還有什麼想說的?”聽到這個問題,李淵的目光微微有些失神,他乾裂的嘴唇不斷顫抖,但最終又復歸平靜,對著李道玄搖了搖頭。

不說話,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對於李世民這個他曾經最自豪和喜愛的兒子,他最終還是沒有原諒。

在這荒誕的夢境中,李淵的精神徹底消散。這位曾經雄心萬丈,闖出赫赫威名的大唐開國皇帝,留給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救長安,救大唐。

至死,他都沒有原諒李世民。……隨著李淵身死,夢境也跟著崩潰,就彷彿鏡面被摔成了碎片,整個世界都變得支離破碎。

李道玄恍然發現,這應該是摩羅留給自己的陷阱。如果他不能及時離開夢境,就會永遠迷失在這裡,和這片虛無的世界一起破碎,從此世間再無李道玄。

而李淵的那一絲殘念,應該也是摩羅故意所留。他猜到李淵會和李道玄說話,從而讓李道玄無法第一時間離開這裡,等到反應過來時,夢境世界就已經崩塌了。

可憐李淵也是一代帝王,卻連最後一絲殘念,都被摩羅算計在內。

“恩公莫怕!”在摩羅離開之後,魔童終於不再躲在李道玄的背後,他跳了出來,手上的玉印再次綻放光芒,辛苦積攢的香火神力迅速消耗,讓瀕臨崩潰的夢境世界漸漸穩定了下來。

魔童眼中露出一絲肉痛,這些香火神力極為珍貴,他獲得神位之後,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也只積攢了這麼一點。

這一次就用去了一大半。他握著李道玄的手,帶他遁出夢境世界,如魚游水,似鳥飛林,很快就消失不見。

……弘義宮。李道玄和魔童的身影再次出現,他摸摸魔童的小腦袋,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

“這次多虧你了,我會在娘娘那裡表彰你的功勞,此次消耗的香火神力,娘娘應該會悉數賞賜給你。”李道玄微微一笑,在娘娘那裡,他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聽到這話,魔童頓時眉飛色舞,笑容都快裂開了。

“恩公,這怎麼好意思……”話是這樣說,他眼裡的雀躍之意卻溢於言表,一尺來高的小傢伙,還不懂得什麼叫喜怒不形於色。

魔童自然開心,在青冥界的這段時間,他憑藉著可愛的長相,和許多人都混熟了,也明白了青冥界的規矩。

在青冥界,青衣娘娘便是絕對的主宰,一言可決鬼神生死。眾所周知,青衣娘娘十分清冷聖潔,除了小雀兒和婆婆,其他鬼神很難見到她,即便見到,也是誠惶誠恐,不敢直視仙顏。

但不知是誰傳出了小道訊息,說娘娘雖然大公無私,卻最是看重青冥使李道玄,但凡是李道玄送來往生的魂魄,青衣娘娘都會親自操辦,還會適當的給予照顧。

青冥使若肯美言一句,勝過尋常人在娘娘面前誇讚萬句!這一點魔童就隱隱有體會,他是李道玄引薦來的,自然而然就被青冥界的鬼神視為李道玄的人,沒有哪個鬼神敢故意為難他。

李道玄捏了捏他肉都都的臉蛋,道:“幫我做事,自然不會讓你吃虧,好了,接下來的事情會有危險,你先回去吧。”魔童搖頭道:“恩公,就讓我和你一起吧,我現在可厲害了!”李道玄搖頭笑笑,道:“你已經幫我很多了,再說我答應過你父親,要好好照顧你的,聽話,快回去吧。”魔童現在雖已今非昔比,但其神職涉及的領域都和夢相關,離開夢境,他的真實戰力並不強。

在李道玄的要求下,魔童只能一步三回頭,重新回到了神像中。臨走前他還依依不捨道:“恩公,以後你可要多叫我出來呀!”他都囔道:“你喊我出來,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來玩啦,這樣娘娘也不會怪罪……”李道玄搖頭失笑,這小傢伙,才上班多久,就已經開始想著摸魚了?

待魔童離開後,李道玄回頭望了一眼李淵的遺體,而後開啟門,望向那依舊激烈的暴雨。

與此同時,順風耳下,他也聽到了無數長安百姓的哀嚎。

“救命!我不會水!”

“夫人小心,水下有怪物!”

“快逃呀,怪物吃人了!”

“是水猴子,好多水猴子!”李道玄開啟天眼,赫然看到,整個長安城好似一個無洞的漏斗,被肆虐的洪水倒灌,澎湃的水氣近乎鋪天蓋地。

唯有像皇宮、昭陵這樣地勢較高的建築才得以倖免。《上林賦》中讚歎不已的‘八水繞長安’,如今成了八條奪命的鉤廉。

更恐怖的是,在洪水之下,遊蕩著一隻只詭異的身影,狀如猿猴,生有毛髮,爪牙猶如利刃。

密密麻麻,成群結隊,好似群蟻出巢,亂蜂飛過,一眼望不到頭。一瞬間,李道玄的腦海中回想起了徐州城中那個瘋子說過的話。

“泗水河中有成千上萬只水屍鬼,比天兵天將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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