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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商?商商!”
段筱寧喊了兩聲,一邊拿胳膊肘戳後座的人:“發什麼呆啊,抱緊點我,這段顛得很。”
商羽眨眨眼“哦”出一聲,木然地抱上室友的腰。
電瓶車在不平整的小路上顛個不停,她的大腦也轟隆不停。
或許,只是長得像。
又或者,只是燈火闌珊處生出的幻影。
畢竟她還沒看到第二眼,她們的車就拐彎開走了……
思緒萬千中,電瓶車開進老小區。
看著室友停車拔下鑰匙,商羽猶豫著開口:“筱寧,你剛才有沒有看見……”
話到嘴邊,又覺得彆扭。
——有沒有看見,一個很惹眼的男人?
和你前面提到過的帥哥一樣。
或許,就是之前看見的那個人呢……
“看見什麼啊?”段筱寧有氣無力地追問,一邊往商羽肩膀上靠,“跳一晚上,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啥也看不見!”
商羽抿抿唇,沒有再說話。
到家後,倆女孩洗完澡各自回臥室。
這套小兩居是商羽在這學期開學,揹著家裡人偷偷租的。
自從媽媽挑開話頭,讓她考慮和沒血緣的邵知弦兄妹變夫妻之後,她好像就沒法在那個家裡安穩地呆下去了。
家裡人待她還是一樣好,是她做不到和他們如常相處。
她的安全感好像崩塌了。
心一旦不安,就失了歸處。
這間小公寓,是她秘密的叛逆,也是她的心安一隅。
可今晚躺在床上,商羽一直心神不寧,遲遲睡不著。
對著黑暗的天花板籲出口氣,女孩起床擰亮檯燈,點燃了睡眠香薰。
幽香氤氳開來,她慢慢抱起腿,有些出神地看著床邊的衣架。
這件淡紫色薄紗旗袍,是她最喜歡的旗袍之一。當初還是媽媽帶她專門去錦都找大師做的,工期排了很久。
配套訂做的,還有一件襯裙。
那件襯裙……
腦海中再次湧現那個場景:熱辣嫵媚的女孩穿著她的襯裙,說出來的話和衣著一樣露骨。
而他銜著煙立在陽臺上,那副吊兒郎當的姿態,連垂落的額髮都放浪……
那種情形下,他是怎麼回應那個女孩的呢?
這樣的念頭剛冒出來,商羽就自嘲嗤出一聲。
又關她什麼事呢?
她關燈躺下重新閉上眼。
也強迫自己關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閥。
不想了。
也不該再想了。
**
“就這兒啊,暗香園?”成茂看著園林大門,使勁兒抽了抽鼻子,“哪兒香了啊這。”
“甭貧了。”宗銳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人呢?”
話音落地,就看見一工作人員模樣的匆匆出來迎人了。
跟著進去,成茂打量著幾乎一眼就望到邊的園林,湊到宗銳耳邊:“我說小爺,就這小園子,有什麼好逛的?還沒你家那幾個院兒大吧?”
宗銳瞥他一眼。
“邊兒玩兒去。”
園子是不大。
可當中自有顏如玉啊。
他今天來得比昨天早很多,天剛擦黑,正是日落點燈時。
暮色微風裡,隱約能聽到古琴的聲音。
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到廳堂的一面屏風後,朝裡示意:“我們演員都在準備呢。”
宗銳掃了眼屏風後的演員,濃眉擰了下。
“全在這兒了?”
“對,人齊了。”工作人員又確認了一遍,試探問道,“您是……找人麼?”
男人沒吭聲,沉甸甸的視線又在演員們身上繞了一圈。
——不動聲色地落在除錯琴絃的女孩身上。
同樣彈琵琶,同樣穿旗袍。
但不是一個人。
“你們就這一撥人麼?”宗銳又問,“沒有換人演的時候?”
“沒啊。”工作人員搖頭,“這大半年都沒換過人了。”
“……”
宗銳沉默兩秒,氣音輕笑。
真有意思。
難不成真是他看錯了?
沒道理啊。
看錯一次,還能看錯兩次?
不管是合著琵琶唱的那把嗓,還是紫藤花下的那雙眼。
全都驚鴻一瞥……
“誒,我說爺,怎麼個事兒啊?”成茂拖腔帶調地問,“昨晚給你請名角兒你不看,跑這兒來看節目?”
男人沒搭理他,淡色的眸陰沉沉的。
“走了。”
剛邁步,旁邊忽然有人道:“你好,問一下——”
“昨晚唱評彈的那個小姐姐不在嗎?”
工作人員愣了下:“昨晚唱評彈的?”
“對。”學生樣的遊客看了眼屏風後的演員,“不是這個姐姐,是影片裡這個——”
“什麼影片?”工作人員的疑問和男人低磁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女孩懵了下,扭頭看見門口高大的英俊男人。
像是被他深邃的眉目晃了眼,她愣神一瞬,才舉起手機:“就,就這個,昨晚有人在這兒拍的——”
“今天都上熱門了!”
軟糯纏綿的彈唱聲從手機裡傳來:“屋簷灑雨滴,炊煙裊裊起,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裡……”①
好幾雙眼同時看向螢幕:霧紫色旗袍的女孩抱著琵琶彈唱,眼波橫,眉峰聚,山根處一點鴿紅痣,欲語還休。
三分鐘的彈唱影片,點贊已經一百萬了,評論區也相當熱鬧:
【原來這就是吳儂軟語,聽得我骨頭都酥成粉了】
【怪不得古代公子哥都愛聽曲,我要是公子哥直接住那兒不走了!】
【閉上眼聽,我好像看見了江南的小橋流水,煙雨朦朧】
【沒人說小姐姐漂亮嗎!完全就是江南水墨畫走出來的感覺,古典大美人!】
【影片裡只有現場一半的效果,現場聽,你會感受到評彈真正的魅力】
【啊啊啊我要去現場聽!是在暗香園嗎?】
【她也在暗香園表演嗎?上個月我去吳蘇玩,去他們家評彈館聽了,唱得很好】
回覆:【請問是哪家評彈館啊?】
回覆:【在東儀路,叫清音閣】
……
“嘿,巧了麼不是——”
成茂打了個響指:“昨兒船上那哥們兒,他家有個評彈館,好像就叫什麼音閣。他們家也是生意人。”
他偏頭看宗銳:“不記得了?”
“人之前做東請你好幾回,您可一次面子都沒給。”
**
餐盒涼了大半,裡面的爆魚面幾乎沒動。
商羽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兩眼怔怔盯著手機屏。
“我去,我去——已經快二百萬讚了!”段筱寧驚呼道,“評論區全是誇你的,商商,你火了呀!”
“……”
商羽看著影片裡彈唱的自己,默默咬住嘴唇。
腦袋還是懵的。
晚餐點了外賣,照常電子榨菜下飯。
然後,她就刷到了自己。
“今天好多人去暗香園蹲你了哎!”段筱寧比上熱搜的本人還要興奮,一直在刷影片下的評論,“還有好多人說要去你家評彈館!”
商羽微不可察地皺起眉,正要看評論,手機上突然跳出來電。
她放下筷子接電話:“喂?媽媽。”
“哎囡囡呀——”邵一嵐的聲音帶笑,“媽媽在網上看到你啦!”
“我也刷到了。”商羽邊往臥室走邊說,“我沒想到會有人錄影片髮網上……”
“哎呀,這是好事兒!”邵一嵐笑意更盛,“我剛還和你爸說,你們商家唱這麼多年,名氣最大的是你女兒,沒想到吧!記者剛才都來評彈館了,想採訪你呢。”
商羽一驚:“什麼?!”
“給我打發走了。”劭一嵐頓了下,繼續,“囡囡,媽媽和你爸商量了下,既然咱們火了,那就要抓住這個機會,對不對?有錢不賺王八蛋哦!”
“我看暗香園的形式挺好,咱們館子裡也這麼搞起來,就在晚上和週末人多的時候加個場。”
商羽沉默兩秒,不置可否:“爸怎麼說?”
其實園林裡那種彈詞唱吳歌的表演形式,不少評彈館早就做起來了。傳統評彈曲目長,還多用老吳蘇話表演,不太適合觀光體驗的遊客,可這麼多年,商羽家的評彈館還是雷打不動地表演傳統曲目。
原因無他,情懷二字。
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家評彈館雖然在遊客區,來聽的也多是老客。
票價自然也是賺不到錢的老價格。
“你爸說平時的場次不動就行。”邵一嵐在電話裡說,“要我說呀,他早該聽我的改改路子了。他那腦筋,就是守著金山要飯吃呀!”
“……”
商羽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有些意外爸爸居然願意改變原則,又為這樣的變動感到不安……
“我們已經說好了,新場就讓你爸和哥哥,再幾個徒弟上就好。你一週上臺兩三回,給咱們壓軸坐陣就行。”邵一嵐接著說,“可不能把我囡囡累著了!”
商羽笑了下,稍鬆出口氣。
“行吧,那就照爸媽商量好的辦。”
邵一嵐滿意笑了,又問:“囡囡,你明天沒有課吧?”
“沒有,怎麼了?”商羽回答。她現在大四,還有兩個月就畢業,學校早沒什麼課了,只等論文答辯就好。
“那正好,明晚你回來演一場吧?你記得媽媽之前說過的,那個京北的少東家麼?”邵一嵐掩不住欣喜,“人家答應來咱們館子囉!”
“……”
“我……”商羽握了下手機,“我明天要去看奶奶。京北迴來之後還沒去看過她呢……”
“我已經給你奶奶說好了,你過兩天再去看她。”
“……”
商羽抬眼看向窗外鴉黑的天空,慢慢吸了口氣。
“媽,我不太懂你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插手。”
聲線是改不了的溫柔,她語氣卻冷下來:“你可以不要讓我摻和進去嗎?”
“誰讓你摻和了?”邵一嵐的聲音陡然生厲,“你這孩子——你怎麼就不能為媽媽想想呢?”
“為了攢這個局,你知道媽媽多費勁嗎?人現在突然要來了,保不齊也是想看看熱鬧。”
“熱鬧?”商羽笑,“我就是你們的‘熱鬧’,對嗎?”
“……”
邵一嵐在聽筒裡重撥出口氣:“你跟你爹真是一個德行!”
“是,你們是大藝術家,不屑賺臭錢。我活該在外面當牛做馬,還要落埋怨!”
商羽無奈:“我不是這個——”
“行了!”邵一嵐打斷她,“媽媽這邊還有事,你明天先早點回來再說吧!”
通話結束通話。
商羽聽了好一會兒嘟嘟聲,才默默放下手機。
頁面跳轉回之前的短影片。
她的歌聲響在安靜的臥室裡:“屋簷灑雨滴,炊煙裊裊起,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裡……”①
轟隆隆——
沉悶的雷聲蓋過彈唱,很快,雨滴便像詞中唱的一樣,淅淅瀝瀝灑上窗簷。
又下雨了。
商羽很輕地嘆出口氣。
江南的雨總是這樣變化無常,起落不定。
——多像她現在的生活啊。
前路茫茫未可知。
**
雨後翌日總是晴天。
大約是天氣好的緣故,東儀路今天的遊客也格外多些。
宗銳繞開排隊買茉莉花冰淇淋的遊客,跟著人走上流水小橋。
他答應來這趟後,人派來司機接不說,還找了和他年紀相近的京北人帶路作陪。
“慢著點兒啊小爺,臺階。”引路的小杜殷勤道,又抬手指前面,“頂頭兒咱就到了。”
宗銳看見巷口嘮嗑的老頭老太。
“這片兒還有當地人住?”
“不老少呢。”小杜回答,“邵姨他們家老宅子就在這兒,還有評彈館,都是祖產。”
“他們那評彈館——”宗銳頓了下,“孩子張羅的?”
“孩子爹的。邵姨做生意,她老頭評彈。也厲害著呢,祖輩都那營生。”
正說著,巷子拐角就出現一條長長的佇列,乍眼都看不到頭。
小杜“嚯”出一聲:“可真是火了啊。”
宗銳略過排隊的遊客往前走,又拐過一彎,才看見佇列的源頭。
——“清音閣”三個墨字掛在門匾上。
走進去,是吳蘇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牆的雙層小樓帶前院,花草成景,牆邊的月季都開到了牆外。
演出正堂不大,滿打滿算放了八張茶座。裝潢看著有些年頭了,但很考究,雕花門窗的木色雅緻,架高舞臺上的那面屏風,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爺。”小杜在樓梯處做了個“請”的手勢,“您這邊兒。”
樓梯牆上掛著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還有跟舊時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國前後的。
當真是曲藝世家。
二樓就一雅間,三面竹簾圍著,視角正對樓下舞臺。
雅間的大圓桌上已經備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還要豐盛。
淡淡瞟過菜色,宗銳的目光落在舞臺上的琵琶前。
樂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緣人……
“怎麼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來遲了!”
竹簾被掀開,來人和她的聲音一樣,都是風風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兒不太一樣。
“久仰大名啊小宗爺!”邵一嵐和氣笑起來,眉梢眼角也藏著兩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見著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聽得心裡直跳。
都說這位小爺難討好,脾氣大,邵姨也不收著點,一上來就……
沒成想這位小爺卻笑了:“前幾天剛來不適應,懶得走動。”
他頷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裡的話。”邵一嵐朝他擺手,又示意主位,“坐——”
“別,還是您請。”男人長臂指向主座,“論輩分,您是長輩;再者,女士優先。”
邵一嵐笑了兩聲,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氣了。”
——這幅絲毫不怯的利落勁,倒和她那位二話不說就拉黑人的女兒如出一轍。
宗銳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側。
樓下,遊客也開始魚貫而入。
八張茶桌,連帶靠牆的藤椅很快被坐滿,門口還有不少站著的。
宗銳接過小杜遞來的茶杯,朝邵一嵐舉了下。
“您這生意興隆啊。”
邵一嵐客氣:“哎喲小本生意,哪裡比得上您家大業大的。”
宗銳沒搭腔,注意力被臺下登場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見過一回那位。
怪不得沒一點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樣,敢情人是穿長衫的雅人韻士。
“這我兒子。”邵一嵐主動開口介紹,“從小就跟他爸爸學這,錢嘛,賺不上大的;人嘛,還算沉穩……”
宗銳笑笑,沒理會這明貶暗褒的語氣,轉問:“我從網上看,評彈一般都兩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嵐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銳敲桌沿的手指立時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員走上舞臺。
只一眼,他眸光便沉下來。
不是她……
“小宗爺喜歡評彈哦?”邵一嵐問著,將桌上那盤巨大的陽澄湖蟹轉到宗銳面前,“蠻稀奇的嘞,留洋回來的,喜歡老傳統?”
“這不外頭待著沒勁,才回來的麼。”宗銳拿過一隻蟹,“還是家裡好啊,吃的好,景兒也好。”
姑娘,更好。
“當然啦,我出差也去過不少地方,轉來轉去,還是覺得咱們國家最好。”邵一嵐順著話往下說,“小宗爺在國外是學什麼的啊?”
宗銳拿過拆蟹的工具,輕呵出一聲:“說來慚愧,晃盪這麼些年,沒用的學了不少,正經的一點兒沒會。”
邵一嵐笑:“怎麼可能哦,要真像你說的,你們老爺子放心你一個人來吳蘇?”
“嗐,不都家裡逼的。”
“咔”的一聲,蟹殼被男人撬開,露出滿滿當當的蟹黃。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卻慢聲慢調,吊兒郎當的:“我要不來,老頭兒就停我卡,斷我糧。能有什麼招兒,只能先應下來。”
宗銳不動聲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對付幾天,也就過去了。”
“這樣啊……”邵一嵐臉上的笑開始僵滯,“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吳蘇拿地投資嗎,我聽說已經開始談了……”
“可能吧。”宗銳聳聳肩,漫不經心的,“老頭兒要做哪門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懶得摻和——您看我像那塊兒料麼?”
“……”
邵一嵐張張嘴,和小杜快速對視一眼。
兩人誰也不知道怎麼接這話。
“噹啷”一下,男人撂開拆蟹工具,長指浸入淨手的檸檬水裡。
“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宗銳慢條斯理地洗完手,又端過一旁的茶,“甭說老頭兒對我沒指望,我自個兒也沒什麼心氣兒。”
他笑著晃動手上的茶杯,頂級碧螺春在這幅姿態下,浪蕩如香檳。
“一輩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說對麼?”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②
樓下,評彈歌聲咿咿呀呀。
樓上,男人懶散散搭著欄杆,食指合上絃索叮咚,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拍子——這幅富貴風流,恣意不羈的架勢,可不就跟以前那些憑欄聽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樣。
“對,小宗爺說得沒錯啊!”小杜打起圓場,“來都來了,那就好好玩玩兒,及時行樂啊!”
“對……是這樣的。”邵一嵐會意,也接上話開始打馬虎眼,“這個季節來吳蘇就對了,正是江南好風光嘛。”
男人笑而不語,淺色的眸依舊盯著樓下舞臺。
“來,嚐嚐。”邵一嵐招呼道,一邊拿過桌上未開封的酒瓶,“是你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爺,那我們今天可得——”
勸酒的話還沒說出來,評彈館前臺的人忽然進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
邵一嵐登時皺起眉頭。
“家裡老的小的,沒一個省心的!”罵罵咧起身,她又賠起笑臉,“我先失陪一會兒——小杜,你招呼著啊!”
宗銳淡淡點頭:“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將樓梯踩得一步一響。
樓下的評彈也在掌聲中告一段落。
一襲長衫的男人和搭檔離場,沒買到坐票的遊客也跟著走了一波。這時有工作人員上臺預告:接下來出場的,才是大家有興趣的。
輕點玻璃茶杯的長指頓住,一葉碧螺春無聲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臺下。
說來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沒正兒八經打過照面。
可新上場穿旗袍的這位還沒露面,他便一眼認出,又不是她……
眉頭緊了下,男人手抄進兜摸出條煙。
“小爺出去透個氣兒?”小杜很有眼色地問道,同時遞上打火機,“您往後院兒去吧,那兒沒人,清淨。”
宗銳遂捏著煙下樓往後門走,離開廳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聲越來越遠。
後院幽靜,空氣裡充斥春泥與薔薇混合的清冷香氣。
——江南春夜的氣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剛才餐桌上勸酒的聲音,這會兒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臺,為什麼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稜稜的音兒一出來,宗銳的目光倏地頓住。
忽如其來的,院裡的花香似乎更濃郁了。
夜幕中高懸的月亮,也掉進他身旁的天井裡。
——濺出一場江南獨有的濛濛煙雨。
女孩的聲音好像雨絲撲面,有點涼,又有點癢:“剛才過來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沒找著……”
她立在花牆旁,一身素白旗袍沒被盛開的薔薇壓住,反而愈發清冷雅麗,我見猶憐。
“行了別找了。”邵一嵐伸手撥了撥女兒肩頭的長髮,“就這麼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堅定搖頭:“沒有披頭散髮上臺的道理。”
禮大於藝。
這是奶奶最開始教她評彈,就要她牢記的道理。
商羽看過爺爺奶奶年輕時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難的時候,老人家也會在表演前將旗袍洗得乾乾淨淨,髮髻梳得一絲不苟。
皓腕輕轉,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將齊腰的黑髮挽起,紮成一個低低的髮髻。
她又拿過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嵐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兒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紗白旗袍,“你那條粉色的襯裙呢?”
商羽心裡咯噔一聲,答非所問:“我……搭的白色襯裙啊。”
邵一嵐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對啊,你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裡裙麼?”
“上回我給你拿白色內襯,你可是嘰裡呱啦好半天,說什麼旗袍和襯裙一個顏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體雕花了。”
“……”
商羽沒想到媽媽居然會記得這些。她張張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丟了。”
“丟了?”邵一嵐很驚訝,“你不很寶貝你的旗袍麼,怎麼還能弄丟了?”
“……”
商羽心頭沒由來一陣煩悶。
因為媽媽這種從頭到腳都要過問的,讓她幾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為從家裡亂點鴛鴦譜開始,她的情緒就已經積壓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條消失的襯裙,她便又想起那個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裡的,穿著她襯裙的女孩……
商羽閉了下眼,籲出口氣。
“丟了就丟了唄。反正也不喜歡了。”
“……”
邵一嵐審視般看著面前的女兒,慢慢抱起雙臂。
“小姐,你忘了咱們當初費多大勁才訂到這裙子的?”
這種話一出來,商羽便明白:現在已經不是襯裙的問題了,而是她的“態度”問題。
——她堂而皇之的惡劣情緒落在說一不二的媽媽眼裡,便是對一家之主權威的挑釁。
她垂低眼睫不做聲。
沉默並不是應對邵一嵐的正確方式。
“人家本來只給你做一條旗袍,還不是我看你喜歡,才又加錢又說好話,硬讓人把那條裡襯加進去了。你倒好,說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嵐連珠炮似地發問,聲音也越拔越高:“還‘丟了就丟了’,你真當我的錢是大風——”
“啪”的一聲細響打斷她的話。
商羽眼睫顫了下,回頭。
身高腿長的男人邁開步,邊走邊扔開手中折斷的樹枝。
他踩過噼啪輕響的枯枝,又踏著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來。
毫無由來的,商羽的心跳快了兩拍。
男人頸側的紋身映入眼簾,她所有的情緒都被摁下中止鍵。
頭腦空白。
他沒看她,視線悠悠轉向邵一嵐,眉梢挑了下:“不巧,擾您二位了。”
邵一嵐跟女兒一樣懵,正要開口,男人又輕嘖出一聲。
“我沒聽牆根的毛病。”宗銳摸了把脖側的圖案,笑,“不過既然聽著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轉,商羽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
彷彿墜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個走得急,沒來得及賠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間。
商羽立時覺得山根上的小紅痣被燙了下。
她垂低頭,聽到男人的聲音響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賠你。抱歉。”
“……”
“這……”邵一嵐看宗銳,又扭頭看商羽,“這怎麼回事啊?”
商羽說不出來話來,只盯著地上交疊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點。
那副寬肩向下收成標準的倒三角,幾乎要將她的影籠罩,吞沒……
“前個我也在暗香園。”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擠灑了。”
商羽能感覺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嵐慢“哦”出一聲:“這樣啊……”
她拍拍女兒小臂,語氣緩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丟了啊。”
“……”
商羽垂在身側的手攥了下,心緒起伏如潮水。
餘光清晰地納入男人的側影,可一切依舊一點不真實。
她從沒想過還會見到他。
他怎麼會在評彈館?
他是在幫她麼……
頂她上臺的小師妹謝幕了,掌聲和喝彩卻更加熱烈。
就好像,好戲才剛剛開始……
“好了,快去,這次可不能再耽擱了。”邵一嵐出聲催促女兒,又不忘周到,“對了,囡囡,先見過客人——”
“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京北宗盛的少東家。”
反應滯後兩秒,商羽心頭一震。
身側,高大的影已經轉過身,與她相對而立。
“你好。”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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