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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羽一震,驟然抬頭。
一下撞進男人似笑非笑的雙眸中。
他眉眼立體,目光也如潭水般深幽,彷彿……
輕易就能將人從眼目看穿至心腸。
商羽眼睫顫動著偏開視線,大腦轟隆。
她無法回答他。
卻好像,正被這個問題戳中心臟。
一些極其隱秘的,她自己都未曾清楚意識到的情緒,在男人敏銳的注視下,開始翻湧浮現……
風鈴嘩啦啦一陣急響,孫阿姨回來了。
“死老頭子,又偷偷給孫女買冰吃……”她唸叨著,扭頭看見被自己遺忘的兩位客人,“哦你們,你們還在——”
瞥到桌上兩件幾乎一樣的襯裙,孫阿姨瞪大眼:“這是——”
“沒事了阿姨。”商羽立刻道,一邊收起襯裙往外走,“我先回去了啊。”
老街坊鄰居的,有時候解釋不清,口舌更多。
不如快撤。
身側,男人也頷首跟人道別:“您忙。生意興隆。”
推開叮噹作響的玻璃門,陽光似乎比她過來時,又熱烈了兩分。
商羽和男人走出裁縫鋪,一前一後走了幾步,最後停到簷角下的陰涼處——正是對面剛開張的那家花店旁。
女孩回過身不說話,兩手提起新襯裙的盒子遞到他身前。
宗銳睨著那兩截皓潔如雪的細腕,眉梢挑了下。
“看來我這賠禮,不入商小姐的眼吶。”
商羽抿抿唇,輕聲:“這件面料是絞金絲的,比我原先那件貴重很多。”
宗銳不置可否:“賠禮麼,合該貴點兒。”
商羽搖頭,提衣服的手又往男人身前移了半寸。
“宗先生,我不能收。”
“……”
盯著女孩山根上那一點紅,宗銳慢慢伸手接過衣服。
“問題,這衣服擱我這兒也沒用。我一爺們兒,沒姐姐沒妹妹——”
他頓住,轉眸看商羽:“也沒女朋友。”
“留條裙子算什麼事兒啊。”
商羽的思路在男人那句“沒女朋友”上卡了下。
她張張嘴:“那就……退了吧?”
“退了?”宗銳敲了下包裝盒,視線不動聲色在女孩身上繞過一圈,“你這碼,旁人也穿不上吧?”
對上男人的目光,商羽沒由來想到剛才孫阿姨拍她屁股摸她腰,誇她身材好的場景……
耳朵莫名其妙有點熱,她咬了下唇邊:“那……”
男人的拇指摩過百年老字號的字標:“我去錦都拿衣服時,做旗袍那奶奶還問我一嘴,是給誰的?”
他居然真的去了趟錦都……
商羽眼睫顫了下:“你……怎麼說?”
“我說——”宗銳撩起眼皮睇女孩,唇角微翹。
“江南有佳人。”
商羽心口一跳,垂目。
又聽到男人很輕地笑了下。
“那奶奶當時就樂了,說那敢情好啊,這麼好的衣服,就該配佳人。”
宗銳長指輕撫盒面,再次將它捧到女孩眼前。
“人花大功夫做出來的,最值當的法子,還是給它穿起來。你說呢?”
“……”
“滋啦”一聲脆響,旁邊有對小情侶剛擰開了汽水瓶。
鹹汽水噴到兩人身上,但他們笑鬧著,一點不介意。
商羽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也跟那瓶汽水一般,不停咕嘟出密密麻麻的小氣泡……
她抬眸熒熒望男人,終於伸手接過衣服。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宗銳笑笑,正要開口,身後忽然響起一嗓子:“嘿,小爺——”
花店裡出來一抱著箱子的年輕男人:“您怎麼過來了?”
宗銳朝花店抬抬下巴:“都收拾好了?”
“快了。”男人把紙箱放地下,“您進去瞧瞧?”
宗銳看向女孩:“喝杯咖啡?”
商羽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的店面,還沒說話,就聽見男人輕嘖出一聲:“我們這群老爺們兒吧,審美都不行……你給幫忙看一眼?”
舉手之勞,商羽沒有理由拒絕。
“好。”
宗銳眼尾揚了下,接過她手裡的衣服,一邊推開花店的玻璃門——紳士十足的姿態。
店裡還未正式營業,沒什麼客人。商羽在男人的指引下,沿著木梯上樓。
一上來她便明白,樓下花店大約只是裝點,盈利大頭應該是上面這間水吧。
他那句“審美不行”明顯是自謙,這種原木輕簡雅緻風,很適合裝進江南水弄堂的白牆黑瓦下。
商羽看了眼吧檯後那排價格明顯不菲的咖啡機,問:“這店是你的嗎?”
“算是吧。”宗銳淡淡道。
沒辦法,成茂那孫子卡給家裡停了,不夠的錢他給填上,被動成為最大股東。
男人踱步到一扇關著的格柵窗前:“這地段兒不錯。”
商羽“嗯”聲:“這邊遊客多。”
宗銳沒再接這話題,拿過桌上手搖磨豆機。
“喝點兒什麼?拿鐵?美式?”
見女孩神色猶疑,他揚眉:“不習慣喝咖啡?”
商羽沒想到被一眼看穿,只好點頭承認:“喝茶比較多……”
男人“啪”地打出個響指。
“等著。”
他邁開長腿下樓了,再回來時,手上拿著一整套茶具。
商羽一眼便認出,那是套上等的紫砂佳品。
她爸要在這,估計會愛不釋手地把玩好一陣。
茶具雖好,男人卻明顯生疏。
他先將公道杯放手裡掂了掂,又有些茫然地捏起茶則。
商羽無聲莞爾。
“我來吧。”她柔聲道,一面上前拿過男人手裡的東西。
瑩潤的指尖劃過男人虎口——比紫砂還要細膩溫柔的觸感。
宗銳眼皮跳了下,鬆手。
女孩將茶具放到桌上,輕撫旗袍後襬,款然落座。
宗銳彎了下唇邊,單手拉開她對面的椅子。
燒水壺通電,發出細微輕響。
相對而坐的兩人一時無言,陷入沉默。
商羽有點恍惚。
能一而再,再二三遇見就很不可思議了。
現在,他們居然坐在一起喝茶……
有些彆扭地搓了下裙邊,她刻意不接對面的視線。
忽然覺得媽媽說他像電影明星不無道理,除過優異的身形與臉,他最抓人的,其實是那雙眼。
內勾外翹的眼形本就多情,他眼睛的顏色還很特別——淺色的瞳嵌在深眼窩裡,淺淺一瞥,都很深情款款……
腹誹之間,商羽下意識抬眸。
正對上注視自己的琥珀眼。
她睫毛顫了幾下,不自然地撇開視線。
察覺到男人的目光還在看自己,商羽掩飾般拿過茶巾,輕輕抹掉木桌上的一點水漬。
對面人似乎是很輕地笑了下。
“茶漬要比咖啡好清理點兒。”
——男人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商羽的思緒卻一下被拉回好幾天前。
猶豫片刻,她還是忍不住開口:“那天……你為什麼說,是在暗香園碰見我的啊?”
和媽媽爭執被人聽見確實尷尬。
可他也替她解了一時之圍。
宗銳唇角撩了下:“我那天確實在暗香園看見你了。”
笑意加深,他的眼也是:“商小姐的表演,很驚豔。”
商羽眸光微動,沒接話。
指尖在桌沿輕點兩下,宗銳又反問:“你為什麼不跟邵總說拿錯行李的事?”
“……”
“我媽……想的比較多。”
這個問題,商羽其實自己也不很清楚答案,她眨眨眼:“她可能會誤會……”
“誤會?”男人濃眉揚了下,唇邊笑意深長,“誤會,什麼?”
咕嘟咕嘟咕嘟——
水開的沸聲打斷他們的對話。
商羽在心裡鬆出口氣,伸手拿過水壺。
熱水徐徐注入紫砂壺,又細流汩汩地衝刷過品茗杯。
溫杯潔具。
這一步過後,女孩才開啟茶罐,取上等的碧螺春進茶則。
纖纖玉手輕且慢地將茶葉推進紫砂壺,她腕間的珍珠手串伴隨動作下滑。
與杯盞“叮”的碰出細響。
宗銳眼眸隨之一晃。
倏而笑了。
有點明白茶道的妙處了
有什麼,比在這小橋流水旁,看江南佳人煮水烹茶更為美妙的呢?
嫩指纖纖,脆臂細細。
一舉一動皆溫柔。
很快,茶香在室內氳開。
商羽將第一道茶倒入兩個細細高高的小杯,又將小杯子倒扣在品茗盞裡。
拿過茶挾夾上倒空的小杯,她柔柔緩緩送至男人面前。
“聞香杯。”
慢聲解釋著,她又拿過自己的聞香杯為例:兩手夾住小杯,緩慢搓動著靠近自己的鼻尖。
輕嗅茶香,女孩睫尖輕顫。
宗銳眸色深深地看了兩秒,也照著她的動作,拿近聞香杯。
高挺的鼻尖動了動,男人低眉輕笑。
“這碧螺春,怎麼有股茉莉香?”
商羽微怔,心裡古怪地動了下。
碧螺春當然不會有茉莉香。
那是她的護手霜……
“可能因為是新茶吧。”她輕描淡寫道,“味道清新些。”
“是麼。”宗銳慢慢掀起眼皮睇女孩,笑意漸深,“難道不是商小姐——”
“紅袖添香?”
商羽心跳一然,手上的杯盞輕顫。
這個男人……表面看著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但有時候說出來的話偏偏又很文雅,且合宜。
正如他身上的氣質一般,渾不吝之中揉雜矜貴,整個人矛盾又吸引力十足……
拿壺的手握了握,商羽沒接話,默默將第二道茶倒進公道杯,再分到兩盞品茗杯裡。
玲瓏小盞送到男人面前,他舌尖頂了頂腮,舉起杯一飲而盡。
牛嚼牡丹。
商羽哂了下,剛端起自己的茶杯,手機的鬧鐘響起。
拿出來瞟了眼,她下意識看窗外——暮色悄然降臨東儀路。
不知不覺的,她居然跟他一起呆了這麼久……
商羽放下茶盞,起身。
“館裡還有演出,我先告辭了。”
宗銳看了眼那扇閉合的格柵窗。
“晚上的場,是傳統的那種,還是彈唱?”
商羽有點驚訝男人居然知道他們還有傳統場次。
“只是彈詞。”她回答說。
“什麼曲目?”宗銳又問。
“有固定的幾首,別的要看現場觀眾點什麼了。”說起自己的專業,商羽明顯放鬆許多,話也不自覺多起來,“晚上游客多,大家就比較喜歡聽耳熟能詳的曲子,有些其實都不算彈詞了,就是吳語歌……”
宗銳不動聲色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女孩,嘴角翹起來。
“吳語啊,我這樣的外地人能聽懂麼?”
商羽笑了下:“有的應該可以。”
“成。”宗銳打了個響指,起身,“那咱也去給商小姐捧個場。”
商羽愣住,腦中冒出她和男人一起回評彈館的場景:
小師妹看見會發出尖銳爆鳴;
打掃衛生的吳嬸也會刨根問底。
還有她媽媽和哥哥……
“這兩天人多,館裡把票改成預售制,昨天都賣光了。”商羽咬了下唇,“樓上的雅座也是……”
今天的票的確早賣光了。
不過她毫不懷疑,這位小宗爺如果去她家評彈館的話,別說她媽,就常去館裡的媽媽的那幾個商場盟友,都能給人立馬蓋出個vvip雅座來……
“這樣吶。”宗銳嘆了口氣,頗為遺憾地嘖出一聲,“那確實不好壞了你規矩。”
“……”
不知道為什麼,聽男人這樣說,商羽心頭又撫過一絲類似愧意的觸動。
或許是他明可為,卻沒有選擇動用自己的“特權”。
又或者,人家可能只是心血來潮,單純想聽評彈呢……
將女孩臉上的神色盡收眼底,宗銳眼尾彎了下。
“我要不佔座兒呢?”
商羽不解:“不佔座?”
“唔。”
男人鬆垮垮靠坐在桌沿上,兩條長腿散漫抻開,偏頭睇她:“咱自帶雅座,自備茶水——”
“就聽一曲兒,成麼?”
商羽眨眨眼:“怎麼……自帶座位啊?”
宗銳哼笑:“這就是我自個兒的事兒了。”
“過會兒商小姐瞧見我,彈首咱俗人也能聽懂的就成。”
“……”
商羽越聽越糊塗。
難不成……這個男人要搬把椅子坐檯前聽?!
想想那個情景她都要汗流浹背了好吧。
艱難地嚥了下嗓子,她拿起襯裙跟人道別:“謝謝宗先生招待。再見。”
宗銳抬手,食指中指並在額角上點了下。
“不見不散。”
“……”
商羽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默默走了。
目送女孩下樓梯,宗銳有些懶倦地動了動脖子,慢悠悠晃到窗邊。
夕陽西下,那抹旗袍柔影正穿過長街,向著暮色深處走去。
評彈館離這兒的直線距離其實很近——隔著一條河而已。
只不過這邊沒橋,來去需要一折一回,就顯得遙遠許多……
“小爺,人走了?”樓下的店員上來了,“茂哥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再過會兒吧。”宗銳坐回桌旁,朝牆邊抬抬下巴,“窗開開。”
店員小夥走到屋頭,將那扇一直關著的格柵窗開啟。
——正對著對面建築的後窗。
隔河望去,那間人氣最盛的評彈館正在裡外裡地忙活。
觀眾已經入座完畢,服務人員穿梭在滿當當的桌椅之間,倒水上茶。
宗銳拿過桌上溫涼的茶盞——是女孩剛才沒來得及喝的碧螺春。
茶杯在掌中慢悠悠轉過一圈,男人抬眸看向空蕩蕩的舞臺。
等待好戲開場。
不多時,一個熟悉的麗影抱著琵琶登臺。
儀態步伐一如既往的端莊大方,可宗銳卻敏銳發現了不一樣——那雙表演時從不看臺下的美人眸,一上臺,便不動聲色地掃了圈觀眾席。
他揚唇笑了。
臺前沒人搬著椅子來。
臺下也不見那個一眼就能發現的出眾身影。
商羽心下稍定,收回視線。
抱著琵琶坐穩,五指剛搭上琴絃,她似是突然察覺到什麼,目光倏地眺向後牆的小軒窗。
隔著瘦長的小河,男人就坐在對岸的窗後,正眼含笑意地望著她。
視線交接,商羽呼吸都停滯。
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撥出嘈嘈切切琵琶聲: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①
吳歌婉轉,淌進老河的絲絲流水裡,也飄入那位,只有她才能看到的賓客的耳中。
遙遙相對,男人臉上笑意更深。
一手還朝她舉了下剛才的茶杯。
原來,這就是自帶雅座,自備茶水……
商羽垂低頭。
唇角卻一點一點揚起來。
——醉裡吳音相媚好,也在這一低頭的溫柔裡: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愛呀愛呀郎,咱們倆是一條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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