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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聽到聲響,馬上動彈起來。
“抱歉,今日耽擱了一下。”群青將他拖到了矮窗邊,把窗戶開啟條縫。她知道藏在這狹小黑暗的地方,對尋常人來說也是件難熬的事。
“我要冒犯了。”
“……某也沒等很久。”男人沙啞地回道,因感覺到後襬被她撩起,立馬閉上嘴,耳廓通紅。
剛剛及冠的宮學博士蘇潤,說話還帶著幾分南方鄉音。換藥時布帛粘連傷口,他痛得得咬緊牙關,卻沒有發出聲音。
群青只顧檢視傷口。說實話,打成這樣,血肉模糊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何況她還分神留意著門外的聲響,便更無其他的心思了。
蘇潤後脊最深的傷口已止住血,沒有感染,群青撒上藥粉,將他的臀和背用乾淨的布裹纏起來。這幾日換藥次數逐漸減少,再接下來,只要好好養著,不會再危及生命。
管到這裡,應該夠了。
群青想。
她的醫術本來就淺,不能治好,只能保證不死,就像她給自己處理傷口一樣。
蘇潤不知她在想什麼,只是她不說話,臉越來越熱,打破這份寂靜:“那個,娘子,那些人……有沒有去某的閣子內,看我死沒死?”
畢竟是三年前人與事,群青想了半天,才尋回幾分記憶:“有。有人每日來送飯。我在你的閣子內放了泔水,她們嫌棄氣味重,便沒有進屋,應該沒人發現你不在。”
“多謝。”蘇潤很輕地說,又暗暗冷笑,“那些人只怕以為,過兩天就可以給某收屍了。”
他艱難地扭頭。因傷在腰臀,只好趴著,不能看清群青的相貌,只能感覺她的氣息和溫度。今日她的頭髮竟然散著,絲絲縷縷地垂下來。
群青將藥滴在碗裡化開,餵給他,蘇潤就著她的手喝了,那柳條一般的絲縷便不住地觸碰到他的臉頰。
只聽群青說:“喝完這個,你走吧。”
蘇潤嗆住。
“此藥是行軍打仗所用傷藥,服下後能讓你暫時感覺不到痛。午時宮道無人,你自己走回你該去的地方,之後我們便分別吧。”群青望著他,儘量不帶感情地說,“前天給你換藥,被茴香聽見了,今天是她,下次便是我。你留在此處是麻煩,會連累我。”
那叫茴香的宮女已經被拖回掖庭,哭嚎求饒聲斷斷續續地穿進兩人耳中。
聖臨元年,內廷上下,正在嚴查細作。
“某知道。”蘇潤的臉瞬間漲紅,“對不起,某原本沒有打算連累娘子。我……”說到最後,羞恥至極。
群青“嗯”了一聲,忍住沒再接話。
上一世,她與蘇潤的交情,起於這次救命之恩。
那一天,一頂腰輿抬進掖庭,裝著新來的宮學博士,據說是從別處來的貶官。至於為何被抬著,是因為他剛受過杖刑,無法行走。
尋常受刑的官員,打完都會上藥靜養幾日,但蘇潤的情況又格外不同:
那些人給他上的草藥中,混有砂礫石灰,以至傷口惡化。蘇潤感覺越來越虛弱,撐著一口氣,頑強地爬出來求救,恰好爬到北倉庫外。
群青夜間出行,便見竹叢趴著一個昏過去的人,衣襟染血,腰上魚符在月色下閃亮,是正九品宮官。
她猶豫片刻,冒著巨大的風險,將人拖了回去,藏在北倉庫內暗處,廢了力氣將他的傷口清洗乾淨,換藥、餵飯將養,將蘇潤的命救了回來。
兩人萍水相逢,除了換藥,也沒什麼別的交流,等他能走了,不願給人添麻煩,自行離開。
再見到蘇潤,是在掖庭的宮教,他已恢復,教宮女們畫梅和竹。群青幼時沒什麼機會學書畫,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不免聽得格外認真。
只是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蘇潤時,臺上講師卻總會避開她的視線,看著窗外的樹葉。
群青確實沒多想。
她進六尚後,蘇潤還一直當小小的宮學博士,與她保持通訊,天冷勸加衣,下雨送傘。他確實有些優柔寡斷,但從不過分打擾,需要麻煩他時,他每次都願意幫她遮掩,群青便一直沒有斬斷這份友情。
直至被陸華亭點破,群青方頓悟,蘇潤大約早就猜出她的身份和目的,才會捨身助她,賭上自己的全部,全了這份情誼。
只是在群青看來,蘇潤實屬被她白白連累。
若不與她相交,若不幫她,他沒有必要得罪陸華亭,也就不會將仕途和性命都折在陸華亭手上。
何況她現在都不幹了,就更沒必要將蘇潤攪進局中。
情意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做朋友。
眼下,群青下了逐客令,蘇潤無顏再留,幾番試著撐起,冷汗滾滾而下,群青按住他:“不急走,還沒起效呢。”
蘇潤看著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終於鼓起勇氣:“娘子能否留個姓名?若不是娘子照料,某恐怕會曝屍荒野。日後恢復,結草銜環以報。”
群青道:“你叫什麼?”
蘇潤毫不猶豫地托出:“姓蘇,名潤,字雨潔。娘子呢?”
“群青。”不等他答話,群青便道,“我不與人相交,只與人交易。”
蘇潤怔了:“交易?”
群青說:“救命之恩,不需要你還。那天我看見你的魚符才救你的,你是宮官,對我可能有用。但現在沒用了。”
如此直白的說出心裡話,令蘇潤微蹙了一下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看她的眼神中,驚異裡又帶上幾分痛惜。
群青已轉而道:“對了,一直沒問你,你到底得罪了誰,才會被如此對待?”
受杖的位置在臀腿,但蘇潤的傷處卻非常靠上,毆打脊柱,很容易將人打殘;敷藥混雜著汙物,事後又將他扔到掖庭,任他自生自滅,行事惡意,像是蓄意報復。
“告訴娘子也無妨。”蘇潤嘆道,“就是新任給事中,孟觀樓。”
“孟觀樓,是孟相的長子?”群青有些意外。
孟光慎原本是太子李玹的老師,宸明帝的謀臣,聖人登基後拜了相,私下行事一直低調圓滑。他的長子也素有才名,沒想到居然如此跋扈,實在和他父親大不相同。
她繼續問蘇潤:“你以前什麼官職,為什麼得罪了他?”
“某是荒帝末年,江西的鄉貢生,就是去歲考進的國子監。今年制科,太缺人手,讓某任考官。看卷時,某不知道孟觀樓是孟相的兒子,說了……不該說的話。”
蘇潤神情暗淡,似心灰意冷,猶豫一下還是嘟囔出來:“某說他的答卷像代答的,初試與複試字跡略有不同。”
他一時意氣,將事情鬧大,隔日吏部將孟觀樓叫來,當場再作策論,證明孟觀樓確實才高八斗,根本就沒必要代考。
孟觀樓洋洋灑灑寫完,擲了墨筆在他臉上,臉色陰沉得可怕。然後蘇潤便以失職之罪被拖了出去。
“沒想到他這麼記仇!我冤他一次,他要某的命來報復。”蘇潤道。
“你確認兩張卷子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群青問。
“某專攻書畫科,看字跡還是很準的,斷然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自己能答,幹嘛冒險代考?這倒是奇怪。難道孟觀樓囂張到無視科考規矩的程度?”還是複試那日出了什麼事,他不能親身應試,不得不代考。
如此警告蘇潤,正說明其中有不可告人之處,不想讓任何人再深入探究。
不過群青沒說出來。
孟觀樓的把柄對她沒什麼用。
——好像不是一點用都沒有。
孟觀樓是孟相的兒子,孟相是太子恩師,自然擁護太子。燕王戰功屢屢,鋒芒漸盛,孟相便出手打壓,生怕他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陸華亭想扶燕王上位,便得與孟相、孟觀樓爭鋒,兩方正暗鬥得激烈。
群青盯著蘇潤,盯得蘇潤吞嚥了一下。群青開口了:“給你指條明路。不是害怕那些人再來報復嗎?你去燕王府,找陸長史,把你方才跟我說的孟觀樓代答的事再給他講一遍。他肯定想辦法保你的命,給你用最好的傷藥,運氣好點,說不定還能幫你報了仇。”
“陸……長史,陸長史?”蘇潤表情狐疑,在口中唸了好幾遍。
群青有些詫異,忽地反應過來:如今的陸華亭,還是燕王府中不具名的一個長史。
除了她,恐怕沒人會相信,此人日後瘋狂如斯,能翻轉了大宸的乾坤。
她有些心虛:“切記,不能說你認識我。”
蘇潤道:“你與他……”
“互不相識,從沒見過。”群青道,“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有我的存在。”
蘇潤望著她,眼中又生出幾分疑惑。
群青以為他是因恐懼而猶疑,便安撫道:“聽人說,陸長史目的性極強,不會傷害你這種與他利益無干的人,借一下勢應該無妨。”
蘇潤道:“某信娘子。只是要去投奔陸長史,既不能報你名諱,也沒有憑證,我只怕燕王府高門大院,層層通傳,不放某進去。某被扔過來時,身上別無長物……”
群青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了幾樣東西裝在籃子裡,交給蘇潤。從前當值時貴人們偶然恩賞下來的珠寶、名貴點心,她全部攢在櫃子裡,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時刻:“拿去,打點燕王府的護軍,一定要見到陸長史。”
“這是娘子全部的家當了吧?一面之緣,為何對某這麼好?”蘇潤攥住籃子,神色黯淡,又有沮喪漫上眉眼,“某隻是個小小的宮官,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群青想到自己,想到前世蘇潤的結局,無論如何,她欠蘇潤一份情,如不能相交,便用仕途來還。
她把籃子強硬地塞進他懷裡:“新朝剛立,百廢待興,宮內爭鬥猛烈兇狠。一旦有退卻之心,越退越無路可走。你不想與那孟觀樓計較,他轉過頭想起你,卻不一定放過你。”
“蘇潤,你是做過國子監博士的人。在國子監,你能決定舉子的留用,在這裡,你連自己的生死都決定不了。你若想過更自由的生活,自己爭一爭。”群青有心逼他一把,掃一眼籃子,“自然,你要是覺得掖庭等死的日子舒服,當我沒說,點心拿回去自己吃了吧。”
窗外宮道無人,群青扶起他便要將人送出去,蘇潤抓住她的衣袖:“娘子到底是什麼人?”
群青冷下臉:“我讓你知道,你還活得了?”
蘇潤嚇得臉色一白,外面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兩人雙雙僵在原地。
群青將手指豎在唇邊,又指指窗,示意他見機行事,隨後出門,反身將庫門鎖住。
開啟門,門外站著章娘子。
章娘子指著她的脖子,笑眼眯成一條縫,“風疹好得真是時候!快與我走,還來得及趕得上!”
“趕上什麼?”群青呆住。選宮女不應已經結束了嗎?
章娘子笑:“要不說你運氣好呢!那寶姝,不知怎麼開罪了寶安公主,公主拂落她的繡片,還叫燕王妃把她趕出去。燕王妃心細,拿名冊一一核對,發現少了你,哎,我便將前因後果都說了——你不高興?怎麼都不笑?”
群青笑得很難看。
“寶安公主叫你即刻過去,她不介意你有疹,燕王妃也想見見你。”章娘子說。
北倉庫內傳來咣噹一聲輕響,章娘狐疑地挽起袖:“庫中又鬧老鼠了?我瞧瞧去。”
群青一把拽住她:“娘子,正事要緊。幫我梳頭,現在就去。”
片刻後,群青被章娘子拖上了宮道。
“你那繡片上,可是有文章?”路上,章娘子心懷疑慮地拿側眼掃她,“寶姝如何惱了公主,你一點都不驚訝呢。”
群青道:“還是瞞不過娘子。你可知我為何重繡了第二片?合歡,有男女交歡之寓意。楚國破時,寶安公主失貞於燕王,為流言所擾,不敢出門,連宮門口的兩棵合歡樹都砍掉了。我怕犯了公主忌諱。”
記憶慢慢地回籠:當年她想到此處,怕楊芙看了傷心,連夜爬起來點燈熬油地重繡。
一針一針,繡上日後期許,期許她的到來,能護佑楊芙,從此不再受國破家亡的痛苦……
“虧得你記性好,我差點忘了。”章娘子掩口,又偷笑,“叫那寶姝占人功勞,這是蒼天有眼,該!”
“不過,你怎知寶姝會選合歡繡片呢?”章娘子仍想不通,“倘若她拿走你繡的那張蘭花,豈不遂了她的意?”
群青不答,只是笑了笑,眼中暗流湧動。
那張繡片的橫斜針法是她獨創,闔宮只有群青一人會繡。當年楚國宮中,只有寶安公主穿著獨一無二的繡裙,受盡他人豔羨,那是寶安公主最春風得意的少時。
若楊芙看到她的繡片出現在寶姝手上,卻沒看到她,觸景傷情,只會更狠地責罵寶姝。
沒有人能在她心情很差的時候,佔到她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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