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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後空氣仍很悶熱,像凝固住了讓人透不過氣。

坐在錦墩上的楓荷小心翼翼為皇后搖著紈扇。

榻上的人兒一動不動,想必是睡著了,楓荷盯著那顯眼的幾縷白髮,忽地一陣心酸。

娘娘去年臘月過了二十七歲的生辰,這年紀是不及豆蔻年華的朝氣蓬勃,可也正當春秋鼎盛,誰料竟憔悴如斯,實在令人唏噓。

可要怪也不知怪誰。

娘娘天資聰慧,博學多才,十五歲因解開魏國公府柳老夫人的一道算題,在京中嶄露頭角。

時下少有閨秀精通算學,此事引起太后注意,次年天子便指婚了。

大周立儲一直都奉行“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長幼有序”,娘娘嫁給皇長子謝琢,原該是太子妃,可惜多年前出了個祥興帝,僅憑嫡長子身份當上儲君,登基後不理朝政,沉溺女色,胡作非為,險些被西夏滅國,祥興帝的六弟起兵造反,力挽狂瀾,最後攻入京城奪走帝位。

前車之鑑,他在立儲一事上極為謹慎,放棄了自己的嫡子,立了文武雙全,有從龍之功的庶子為儲君。

此儲君就是先帝崇寧帝,他遵從父訓,也不在意嫡庶,更看重賢能,偏偏謝琢能力平平,在才幹上遠不如宜妃所出的二皇子,那娘娘又哪裡能安心過日子?這十一年來,娘娘殫精竭力,嘔心瀝血,為此得了不孕之症,最後險些丟了性命才助他登上帝位。

楓荷越想越心疼,默默擦拭眼角。

而此時的孟清泠卻在想著孟清月寫來的信。

她的這位大堂姐正在寧州避暑,信上說,寧州冬暖夏涼,處處都是奇花異果,尤其是果子,在京城見都沒有見過的,比如像刺蝟一樣的紅果,看著嚇人,掰開來卻內有乾坤,還有圓圓的白果,覆著層薄薄的絨毛,汁液豐足,輕輕一捏就是一手香甜的果汁……

孟清泠嚮往之餘又不禁苦笑。

別說是千里之遙的寧州,就是這皇宮她都許久沒有離開過,每日處理不完的瑣事令她脫不開身,退一步講,縱使真有空閒,身為皇后又哪裡能去遊玩呢?

巍峨高山,浩瀚大漠,終究與她無緣。

睫毛微微顫動了下,她的意識開始模糊之時,卻忽然聽見宮女進來向楓荷稟告,提到“孟二少爺”。

不知是不是弟弟闖禍了。

孟清泠眼皮很沉,睜不開,可腦海裡卻浮現出母親去世前的情景。

母親放心不下弟弟,彌留之際拉著她的手反覆叮囑,“三房只有阿序一個男孩,你作為姐姐,一定要照顧好他,令他成才,護他周全。”

她答應了。

此後,只比弟弟年長三歲的她,肩負起了母親的責任,任勞任怨。

可惜事與願違,弟弟一直沒能考上舉人,後來終日遊手好閒,她忍不住勸說兩句,弟弟竟說“姐姐這麼能幹,還指望我作甚?”

心口好似被巨石壓住,悶得慌,她一陣急喘。

楓荷放下紈扇,傾身問:“您怎麼了?哪裡不適?”

孟清泠費力地睜開眼:“可是阿序闖禍了?”

原來娘娘沒睡著,楓荷不好瞞著:“二爺在雲陽樓被大理寺的衙役抓了,說跟聞香教的信徒有來往。”

孟清泠一聽就覺得弟弟是被陷害,聞香教是邪-教,弟弟再不懂事也不可能去沾,但衙役既敢抓人,想必是上峰下令的,而這上峰,必是裴亦秋。

大理寺卿裴亦秋是出了名的難纏,性子孤高冷傲,偏偏又能力出眾很得謝琢倚重,是以誰的面子也不給……

她忙要爬起,誰料一動竟覺頭暈,險些從榻上滾下。

楓荷驚呼一聲,伸手扶住:“您瞧著好似病了,奴婢去請陳院正吧?”

孟清泠道:“先去參見聖上。”

謝琢登基不久,重擔壓肩,容不得鬆懈,是以最近難得過來仁明殿,她當然也沒有一句怨言,全力做好他的賢內助,今日是因為弟弟的事不得不去打攪。

楓荷猶豫:“您這樣子只怕現在不好出門……”

“備車。”孟清泠堅持。

楓荷只好退一步:“要不奴婢先派人去垂拱殿看看,省得您白跑一趟。”

孟清泠身子確實不舒服,想一想答應了。

不消一會,去探訊息的黃門回來稟告。

楓荷聽完後告訴孟清泠:“聖上不在。”

“去何處了?”

楓荷顧左右而言他:“許是批閱奏疏累了出去散步……奴婢先給您倒杯茶喝吧。”

侍奉了自己十數年的心腹,有什麼不瞭解的?孟清泠盯著楓荷的背,聲音微沉:“你不用瞞著我,我現在派人去查,一查便知。”

楓荷暗歎口氣,捏著手帕轉過身:“太皇太后剛剛召了四位姑娘入宮,請,請聖上去壽康宮……”

定是為納妃一事!

自從謝琢登基後,請求納妃的奏疏不斷,皆因怕他斷絕子嗣。

可謝琢視若無睹,為此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滿。

想做賢后,自當勸謝琢納妃,可想到十一年的艱辛,她並沒有那麼甘願,她覺得謝琢一旦納妃生子,自己這些年就彷彿是為人做嫁衣,白忙一場。

可不納妃又怎麼可能?

前陣子她有事找謝琢商量,去了他的寢宮,卻發現謝琢不在,而桌上治療胃疾的湯藥旁擺著幾張美人圖,上面畫得都是十五六歲的少艾,或明麗,或嬌俏,或清豔。

她猜這些畫是太皇太后送來的。

應是千挑萬選,故而容色都與謝琢極為般配。

眾所周知,謝琢的容貌是用才幹換得,所以崇寧帝即便不滿這個嫡子,看到那張臉,氣都要消掉幾分,皆因這兒子生得俊秀無雙,金質玉相,實難生厭。

不過謝琢當不會馬上挑選妃嬪,因為他尚對她存有愧疚,亦或是感激。

只是,這也持續不了太久。

她與謝琢是風雨同舟的夫妻,如今風雨已過,這些年他也有所長進,底下還有文武百官為之分憂,她於他來說還有什麼用處?何況,她已紅顏消退,芳華不再,不像謝琢正春風得意,如日中天。

他早晚都要納妃的。

身為天子,他不可能為她而絕嗣。

孟清泠手指蜷縮了下,有些無力。

她其實一直都明白,只是心底總有些不甘,但既然認清楚,便得早做打算。

如果真的要操辦選妃,那就不能全讓太皇太后做主了去,這些年太皇太后對她,對孟家已頗有微詞,只怕會給她選一個強勁的對手……

另外,還有孩子的事。

若是妃嬪生下了皇子,她得放在身邊養著。

可她連弟弟都沒教好,真的能教好妃嬪的孩子嗎?

教不好,便是她的罪過,不定太皇太后會如何責備,到時謝琢又怎麼想?且那些妃嬪們也不會只有一個孩子,指不定有兩三個,或者四五個……

孟清泠的頭一陣陣發疼。

眼前漸漸變得漆黑,她隱約聽見謝琢的聲音,至於他在說什麼,她忽然不在乎了。

只願這一覺能長睡不醒。

她好累。

*******

眼皮仍舊很沉,渾身亦覺寒涼。

六月酷暑,當不至於冷。

孟清泠有些困惑。

額上突然有溫熱的觸感,有人在耳邊道:“泠泠,你額頭有點燙,莫不是病了?”

竟是大堂姐的聲音。

孟清泠睜開眼,瞧見一個身材豐盈,豔若桃李的姑娘,她怔住了:“大姐……”

照理她該在宮裡,而孟清月應該在寧州。

“我越看你越像病了,”孟清月催促道,“你快回去歇著,請個大夫看看。”

孟清泠有些混亂,慢慢環顧之後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在孟家,在孟家的芳草堂,祖母專門騰出來給她們三姐妹學東西的地方,她的左側,二堂姐孟清雪面若冰霜,手裡執支竹刻梅花紋毛筆,一言不發。

前方的一位婦人道:“三姑娘若不舒服,不要勉強。”

孟清泠想起來了。

這是崇寧六年二月的月底。

因她們三姐妹都是能定親的年紀,祖母覺得京城重規矩,便想方設法請了位曾在宮中任尚儀的先生來教導,而她今日早起時頭暈不適,卻不想錯過受教的機會,強撐著來芳草堂。

有幾次實在難受,閉了會眼睛。

如今想想,真是瘋了。

孟清泠站起身。

剛才還勸她的孟清月目瞪口呆:“你,你真的要走……”

憑著對這堂妹的瞭解,她原本以為孟清泠會說“沒事”,然後繼續堅持聽課,所以她正當想著再如何勸說,結果堂妹居然真的不學了。

孟清泠喚楓荷進來攙扶:“我很聽勸的,大姐。”

孟清月:“……”

孟清泠向那先生道歉一聲,朝外走去。

一直沉默的孟清雪忽然揚聲道:“你病了,那明日還去不去魏國公府?”

重新出現在孟家,孟清泠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孟清雪問出這一句話不意外。

以前發生過的事當然還會再發生一遍。

她懨懨地道:“病來如山倒,肯定去不成了,我最少得休息兩三日。”

孟清雪手中的筆落在了桌上。

她以前很不服氣孟清泠,事事都要比個高低,後來屢戰屢敗,漸漸就失去了鬥志,反正孟清泠也是孟家的人,以後就算是名揚京城,也有益於孟家,有益於她。

結果今兒稍許不舒服,孟清泠就要去休息,不止如此,居然還不想去魏國公府。

天知道,祖父祖母為了結識柳老夫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那柳老夫人是太后的表妹,此次表面上是為過小生辰想要熱鬧熱鬧,實則是幫太后留意皇子妃的人選。

大皇子,二皇子相差一歲,都要擇妻,天潢貴胄,不管嫁誰,都能換來潑天的富貴,不過憑孟家的家世,太后多半看不上,但今日名門權貴聚集,能認識幾位夫人千金,或是得了哪位貴人的青睞,都有助於將來的婚事,孟清雪不敢相信孟清泠竟會放棄。

她質問:“你是說笑吧?你就不怕祖父祖母失望……你真的不去?”

孟清泠腳步微頓。

曾經的她當然會去。

不過是熱病,忍一下又不會死,她忍了兩日,就怕長輩失望,就怕自己沒有做到最好,後來,病情加重,足足躺了二十日方才痊癒。

可病了難道不該休息嗎?

她也是人。

孟清泠看著芳草堂外隨風搖曳,金燦燦的迎春,很認真地道:“我真的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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