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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紹卿因那雙水亮的眸子怔了數息,回過神,忽然覺得傷口有點兒疼。又或許疼的不是傷口,是傷口附近的心。

嬌人兒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貓兒一樣輕喃,“可以嗎?”

這一聲,像是懇求,又藏了擔憂。不甚明顯,但顧紹卿行走江湖多年對讀人心緒一事兒何其敏感。她心裡的想法在他這裡,幾乎可以說是無從遁形。也正因為如此,他不知道怎麼推拒。

那是不染一絲塵埃的善,不帶一絲目的的惦念。

除了母親,他再未得到過這種純粹。如今卻從一個同他沒有任何牽絆的小姑娘那裡得到了,並且經年日久一直持續。

他覺得荒謬,卻無法否定這份純粹珍貴。

許是覺得自己又要妥協了,當真是沒出息極了,顧紹卿那張過分俊逸的臉臭到不行,幾近無聲的說了句,“簡直不可理喻。”

這一句的尖角刺向的是自己還是陳夕苑,可能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說罷,兀自轉身進了小院。

這一次,院門未闔,什麼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陳夕苑自是知道的,朝著他的背影笑得眉眼彎彎,“哥哥,你還沒用晚膳吧?我也沒用,我讓人送幾樣菜過來,我們一起用吧。”

“可以嗎?”

沒人再應,但她一點都不介意。

她知道的,顧家三郎的不反對等於可以。

一盞茶的功夫後,高太醫揹著藥箱入了顧紹卿的小院。在臥室給他細看了傷口,之後上藥妥帖包紮。

期間,他道,“你這處理傷口的技術倒是越發的精湛的。”今兒他若是沒有跑這一趟,顧紹卿這般處理,也無大礙。

顧紹卿冷著臉未應。

高太醫凝了他幾息,忽地笑了聲,隨後說,“小郡主也是擔心你。這些年小殿下為了你都開始讀醫書深入研究醫術。她的年紀還這般小就有如今本事,堅持下去,以後醫術絕對不遜於太醫院眾人。”

停頓過後,他又說,“三郎,人活於世各有各的不容易,大殿下你師父還有我都是如此。但有一點是一樣的,我們從來都不是因為齷蹉而活的。”

顧三行事尖銳乾的又多是危險差事,在今日之前,同高太醫打過不少交道了。記憶之中,高太醫從未像今日這般多話,甚至提及了他自己。

顧紹卿罕見地生出了閒聊的興致,“我聽聞太醫出身名門,後又一路順風順水地進了太醫院,不知您口中的不容易說的是?”

高太醫沒料到寡言冷漠的少年會往深了問,怔了怔才應答,“是心間月,簷上雪。”

曾經年少血熱一心只想建功立業,忽略了身邊人。又或者是太過理所當然,以為身邊人就會永遠在身邊,才將她放在了微末處。結果就是從未想過失去卻失去了。失去了才發現,原來有些人存在時同鮮明不沾邊,一旦失去,如刀刮骨足以讓人痛徹心扉。

是以方才他瞧見少年少女似又鬧了,有感而發多說了兩句。

然,顧紹卿聽不進太多。

因為他的父母,也曾恩愛過,最後呢?愛意這東西,可以是心間月,也能成為池中月,飄忽易碎。

聰明人,不會去碰。

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到了別處,“那您有試著挽回嗎?哪怕一次?”

高太醫:“沒有。”

顧紹卿:“為何?”

高太醫:“因為我瞭解她,她對那人綻開的笑容說明了一切,她很幸福。”

“所以您遠走西地?不願成為她眼底的陰影?”

“是吧。”

一聽這話,高太醫忍不住笑了聲,“臭小子,還挺懂。”

話落,走向藥箱,準備給他再開些藥。

寫到一半,高太醫不知想到了什麼,忽地抬起頭來,“若換了三郎你,你會怎麼做?”

顧紹卿:“......”

高太醫:“說說,認真說說。”

顧紹卿沒想過這個問題,只能現想,因此花費了些時間,“我會鎖住她,直到挽回她。”

哪裡錯了,改便是了。

沒錯,也能照著她的要求改。

既是不可失去,那定是要留住的,自尊顏面這沒半點斤兩的東西,碎了又能如何?

“是嗎?”高太醫望著容顏清冷的少年,心知他真是這麼想的,在這一瞬,他竟懷疑起自己的決定,自離開帝都後第一次。

兩人相偕出了臥房。

抵達空落的大廳時,廳內圓桌上已經擺了幾樣菜,兩葷三素一個湯,分量適中,看著是三個人的,想來是把高太醫的那份也預上了。

高太醫目光稍一梭巡,許是也想到了這上面,薄唇輕而緩地翹了翹。

他凝著察覺到動靜迎了上來的陳夕苑,溫聲道,“郡主可是預了臣下的?”

陳夕苑點頭,柔聲道,“自然。”

如此,高太醫嘴角的痕跡越發明晰了,“多謝郡主好意,但今日怕是不行了。”

陳夕苑:“為何?”

高太醫:“臣下過來以前,大殿下已經差人請臣過去一道用膳了,聽說還開了十年的槐花釀。”

“臣下自是捨不得錯過。”

旁的人或許不知,但他們這些大皇子身邊的人可是都知道大皇子有個專門的酒窖,裡面的好酒多不勝數,有些,還是大皇子和大皇子妃親手釀製的。是以每回大皇子宴客,邀了,鮮少有不來的。

高太醫,自然也不例外。

這些,陳夕苑也是知曉的,她未再挽留,“那便下次吧。”

高太醫朝嬌人兒微笑頷首,隨後目光越過她,停在了她身後一兩步位置上的少年身上,悉心叮囑,“要記得,你是人,並不是真的銅皮鐵骨。”

“今兒那利器再精準些,刺中的就是你的心臟,到時候,就算是太醫院傾盡精英,也救不了你。”

顧紹卿哪裡不知道高太醫的這番話是說給陳夕苑聽的,想她進一步管束他。暗裡冷嗤一聲,面上彷彿一個字沒有聽見的冷淡模樣。

高太醫也不在意,話落,目光回撤,睨著嬌貴人兒,“走了。”

陳夕苑柔聲道,“太醫慢走。”

顧紹卿落坐,食物暖香筆直撲來,他的味蕾被勾動,他忽然覺得餓。就在這時,陳夕苑獨有的清甜聲音響起,“哥哥,用膳吧。”

言語間,她已經率先提起筷子,夾了顆大肉丸子到他面前的圓碟。

“大師傅說,這是今兒必吃。”

“這做肉丸子的肉糜都是他親手剁的,可廢功夫了。”

熟悉的“多話”,其實很多時候他都想不通,頂頂尊貴的人兒,不說孤高倨傲,多少會有些做主子的優越感和嬌氣。就是顧家,民眾眼中萬分親和的軍功世家,那內宅也是層級分明,無法逾越。

然,這些在陳夕苑身上是尋不到的。

她能坐在他家的門檻雕木頭,怡然自得;她能去油煙刺鼻的後廚同師傅們聊天,今兒什麼最好吃用了什麼新鮮食材她都知曉。

她能親自去山裡採摘為他製藥的草藥,也能在雨夜親自去搬那些在他眼中根本不值錢的白芨......

思緒亂浮,勾動了一些記憶。

顧紹卿心不禁微軟,他凝著自己碟中裹了湯油的大肉丸子,低聲道,“多謝郡主。”

話尾處,他提起筷子,夾起了那顆大肉丸子。

一口吞了。

陳夕苑看他這般,稚氣而柔和的眉眼彎了彎。她又給自己夾了顆大肉丸子,慢慢地吃了起來......

之後安靜用膳,兩個人都未再說話。

一個速度快,一個飯量小,差不多一道用完。繪欣和一個婢子忙著收拾碗碟,繪靈則端了清茶和水盅過來伺侯陳夕苑漱口。嬌人兒的動作慢條斯理,那些彷彿刻進了她骨子裡的特質似水傾瀉而出,那如霜雪一般的純清高貴、優雅從容......

當這一切近距離、無遮無掩地映入了顧紹卿的眼底,不管他願不願接受。

也就是在這一瞬,顧紹寧當年的話沒有任何鋪墊地衝進了他的腦海,讓他的情緒蒙了灰,

“郡主和你不一樣,明珠和野狗,任誰都不會覺得相配。”

陳夕苑對他忽然而至的煩悶甚至可以說是戾氣一無所知。收拾妥帖後,她讓三個婢女在廳外候著。

“哥哥,太醫方才說的......”

哪知她話還沒說完,顧紹卿低冷的聲線似他手中的劍,輕易地破開了和諧安寧,“郡主,你又不是我的誰,管那麼多你圖什麼?”

陳夕苑愣了幾息,再開口,杏眸深處仍有茫然,“不圖什麼,就不能對你好嗎?”

顧紹卿:“能。金枝玉葉,未來還有可能是帝女,在這瀧若有你不能做的事情?但你問過我的意思了嗎?”

“我不願的,我覺得煩,但因為你姓陳因為你高高在上,我不得不接受。”

“高高在上?”

“不得不接受?”

陳夕苑無聲地重複著這兩句,那雙浸著笑的眸子慢慢歸於沉靜。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她問顧紹卿,聲音輕得幾近微無。她因受傷磨礪出的安靜模樣是極美的,矜貴暗浮,也給了顧紹卿一種錯覺,今次他若回了是,那以後......

她便真的不會再管他了,那些時不時出現在他周圍的“獨一份”全部會被她收回。兩個人的距離,看似只有一牆之隔,實則天淵之別。

當下,顧紹卿真切地觸及了同後悔類似的情緒,也因此遲疑了數息才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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