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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三更時分。
大周實行夜禁,暮鼓之後,禁人行,有違反者,笞二十,因此各坊市都靜謐無聲,大街上除了巡邏的金吾衛,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
今夜霧氣格外溼重,十步之外不見人影,穿著鎧甲的金吾衛燃著火把,整齊劃一的巡著邏,濃霧中,卻慢慢出現了六個壯漢,六人臉白如紙,身輕如燕,抬著一個如亭閣樣式的步輦,步輦四周罩著織著寶相花紋樣的白色輕紗,頂部綴著瓔珞和珍珠,看起來價值不菲,壯漢腳步很快,頃刻之間,就走到金吾衛們面前。
可奇怪的是,金吾衛們居然對這神秘的步輦視而不見,步輦就這般從他們身邊掠過,一直抬到西市群賢坊一處氣派大宅前。
大宅奢華靡麗,站在門外,都能聞到馥郁沉香香氣,想必是主人將沉香末融入泥土之內,建成院牆,宅院才能有此種濃郁芬芳,沉香價格昂貴,且長安城寸土寸金,這般面積的宅院,買下至少要一千貫錢,而大週一品大員一年的俸錢,也不過才一百貫,足以見宅院主人身家之豐,只是這宅院雖建造華麗,但位於西邊的群賢坊,長安城西富東貴,且大門只是在院牆上開了一個門洞,屬於普普通通的隨牆門,而不是達官貴人才能用的廣亮大門,又可見主人只是一介商賈,地位並不高。
宅院內,有絲竹聲傳來,壯漢抬著步輦,身影徑直穿過緊閉的大門,來到後宅庭院,只見庭院內,數名膚白貌美的胡姬穿著紗衣,酥/胸半露,正淺笑盈盈,跳著胡旋舞,胡姬身旁一個俊秀青年盤腿坐於地上,搖頭晃腦擊著大鼓,為她們伴奏。
胡姬們跳到興起,一個腰肢柔軟的胡姬旋轉著腳尖舞到俊秀青年身邊,她伸出纖纖玉手,媚眼如絲,似是邀請青年與她們共舞,青年哈哈大笑一聲,伸手握住胡姬的柔荑,加入胡姬中間,與她們共舞起來。
場面一時間變的熱鬧輕佻,青年本挽著胡姬胳膊跳著胡旋舞,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停下跳舞的腳步,胡姬不解:“郎主為何停下?”
青年望著前方:“買賣來了。”
胡姬們疑惑的左瞧右看,也沒看到半個人影,一個胡姬不滿嘟嘴:“郎主莫非是不想和奴等共舞,才編出這話來誆奴等。”
青年對她曖昧一笑,順手擰了把胡姬豐滿的臀部:“做買賣才能養你們,乖,下去吧。”
胡姬們不滿,但也不敢違拗青年,只得怏怏下去,她們走的時候,還又回看了一下庭院。
明明就,什麼都沒有啊!
但青年卻望著面前步輦頂部輕輕搖盪的碩大珍珠,嘖了聲:“看來還是筆大買賣。”
他瞧了瞧被輕紗覆蓋的嚴嚴實實的步輦,然後,隨意瞟了眼抬著步輦的六個臉色白的跟紙一樣的壯漢,道:“既是求某辦事,何必藏頭露尾?”
壯漢們將轎子輕輕放到地上,他們腰似乎是直的,彎都彎不下來,側面身子也薄的和紙一般,幾人對轎內之人恭敬拱了拱手,然後便腳不沾地的飄走了。
青年嗤笑一聲:“原來是紙人。”
他探究般的觀察著步輦,忽然一陣風吹過,青年被風吹的迷了眼,他皺起眉頭,舉起衣袖遮擋,等到風變小了些才放下衣袖,他看到步輦四周的寶相花白色輕紗被微風吹的飄拂起來,輕紗紛飛輕揚,露出步輦內正襟端坐著的少女。
少女梳著雙鬟望仙髻,蛾眉皓齒,清雅秀麗,端莊嫻靜,正如輕紗上繡著的寶相花,青年一時之間,竟有些失神,等回過神來,他才喃喃道:“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這筆買賣,值了,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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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話語,已經幾近輕薄了,但李楹卻並未生氣,她從步輦起身,手中捧著一個錦盒,款款走到青年面前,客客氣氣道:“請問尊駕便是魚扶危先生麼?”
“先生?”青年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他嗤笑了一聲:“某隻是一介商賈,大周最不入流的人物,當不起先生二字。”
李楹真心實意道:“先生雖是商賈,但能穿梭人鬼兩界,為人排憂,為鬼解困,靠自己攢下這偌大的家業,為眾多無家可歸的胡女提供容身之處,自然擔得起這先生二字。”
“別給某戴高帽了。”魚扶危曬笑,他上下端詳著李楹:“瞧小娘子這穿著打扮,也不像個窮鬼,說吧,你是何人?”
李楹微微一笑:“我是永安公主,李楹。”
李楹話音剛落,魚扶危已經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他喃喃道:“永安公主?是那個三十年前,墜水而亡,導致長安城血流成河的永安公主?”
他這話更有些失禮,李楹眸中劃過一絲困窘,但她仍舊未動怒,只是輕聲道:“是。”
“聽聞太后在大週四萬座佛寺都燃了長明燈,為何公主還未轉世?”
李楹笑了笑,不輕不重的回了句:“先生不是隻做買賣麼,沒有必要打聽的如此清楚吧?”
魚扶危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禮,他敲了敲自己的頭,陪笑道:“是某多言了,公主勿怪,勿怪。”
李楹道:“我此次前來,是為了將阿孃燒給我的錢帛換成陽間的錢財,這樁買賣,不知先生可否相接?”
“某做的就是陰陽互市的生意。”魚扶危道:“自然可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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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十年,太后燒給李楹的錢財不計其數,李楹開啟錦盒,只見裡面整整齊齊擺放著十根金鋌,魚扶危接過錦盒,他掂了掂金鋌,金鋌每根重一斤,色澤明亮,成色十足,上面還雕刻著“太昌二十年鋌”字樣,富麗華貴,魚扶危道:“公主雖然身份高貴,但是做買賣,還是要按照某的規矩來,某換十根陰鋌,要收一成的費用,換言之,還給公主的,是九根陽鋌,公主若能接受,這樁買賣便成交了。”
李楹頷首:“就按先生的規矩來吧。”
魚扶危於是收下錦盒,他道:“不過,這幾日生意不錯,庫房中陽鋌已換完了,某須去籌措,不知公主可否等待些時日?”
李楹沉吟了下,道:“我雖有急事,但長安城能做陰陽互市的,只有先生一人,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卻不知,要等多長時日?”
魚扶危掰著手指算著:“在公主前面,還排著三十個陰司鬼魂,等著換陽財呢。”
這個數字,讓李楹先是驚了一下,然後苦笑:“沒想到這過節時分,先生生意還這般好。”
“過節時分生意才好呢。”魚扶危娓娓道來:“過節法會多,祭祀也多,陰間無法投胎的鬼魂想借十方僧眾的威神之力超度,便要拿錢帛去賄賂鬼差,讓鬼差放他們去聽法會,而鬼差得了錢帛,在陰司又用不完,便來換陽間錢帛,送予其在陽間的子孫。”
李楹聽的瞪大眼睛:“鬼差這般做,閻王不管麼?”
“世道如此,陰間不乾淨,難道陽間就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了?”魚扶危嘲弄道:“若真這樣,公主就不會來找我換錢帛了。”
李楹這才記起自己來找魚扶危換陽鋌,乃是為了去賄賂大理寺小吏,這樣一看,陽間的確沒有比陰間乾淨多少,李楹苦笑:“先生說的是,永安常居深宮,對天下之事不甚瞭解,讓先生見笑了。”
李楹這般客氣,魚扶危反倒覺的有些歉疚了,他忙道:“公主對不住,某又失禮了。”
他想了想,又道:“公主寬和大度,某不甚慚愧,這樣吧,某會將籌措好的陽鋌優先供予公主,以表某的歉意,明日一早,公主就能收到九根陽鋌了。”
李楹一喜:“如此,就多謝先生了。”
“卻不知某將陽鋌送到何處呢?”
李楹道:“送到宣陽坊的崔少卿府邸吧。”
這回輪到魚扶危訝異的瞪大眼睛了:“宣陽坊,崔少卿?莫非是那個察事廳少卿,崔珣?”
李楹頷首道:“正是。”
魚扶危默了下,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但最後還是說出來了:“公主天人之姿,怎麼會和那……那聲名狼藉的奸佞攪合到一起……”
李楹只是道:“他能幫我。”
“幫你?”
“是,他是唯一能看見我的人。”
魚扶危有些懵了:“某也能看見公主。”
李楹搖了搖頭:“可先生幫不了我。”
魚扶危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他眼中掠過一絲失落,他自嘲道:“某雖然能看見公主,但某隻是一介商賈,而崔珣就算聲名狼藉,可他是四品少卿,所以,某幫不了公主,他能幫公主。”
李楹默不作聲,但恰是她的默不作聲,印證了魚扶危的話。
魚扶危苦笑,他搖了搖頭,喃喃道:“一介商賈,連科舉都考不了,更別提為官了,可笑,可笑……”
他說到最後,哈哈一笑,語氣中盡是憤懣,李楹這才驚覺面前此人,雖輕佻淺薄,可初見她時,卻出口成章,交談之時,也能引經據典,對陰司陽間之事,更能侃侃而言,加上此人名扶危,扶危扶危,扶危定傾,盡忠拂過,或許此人的志向,不僅僅是做一個商賈。
但就算他志向再怎麼遠大,他的階層,從孃胎之時就已經固化了,大周沿襲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門第高下選拔與任用官吏,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門閥的子弟永遠是門閥,寒門的子弟繼續當寒門,如魚扶危這般的商賈之子,就永遠只能做商賈。
這種九品中正制,讓士族門閥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權,時人若娶五姓女,其榮光勝似做駙馬,大周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時,終於創立了科舉制,不論士族寒族,都可以參加科舉,寒族於是開始漸漸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不過在士族的壓力下,科舉制還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舉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機會,再比如商賈之子,還是不能參加科舉,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運,還是有了很大的改變。
魚扶危神色已然漸漸鎮定下來,他道:“某雖不能參加科舉,但士庶之際,已非天隔,說起來,這還是公主的功勞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勞?”
魚扶危頷首道:“先帝推科舉,選人才,以士族反對最為激烈,但太昌血案後,士族被整治的元氣大傷,科舉也因此順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也改變了大周朝的命運。”
李楹聽後,並沒有因為魚扶危的讚譽而高興,反而腦子轟的一聲,她真的,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改變了大周的命運嗎?
所以,她的死,原來對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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