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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某個聲名震天響的傢伙,如今白衣穿成了麻衣,伸手就能搓泥。
也不曉得從哪兒買了一頭毛驢,倒騎毛驢,沒有一點兒靈氣湧動,也不打算去搭乘渡船,好像就要這樣往棲客山去。
毛驢一側懸著刀,脖子上掛了一枚鈴鐺,搖搖晃晃,叮叮噹噹。
驢背上的滿臉胡茬的青年,再也不是束髮於頂頭別玉簪,反而半披半束,就連前額也多了兩綹頭髮,倒是瞧著瀟灑。
清晨時,山間小道兩側覆著一層白霜,驢背上的青年人灌下一口酒,嘴裡唸叨著前不見在一處山中瞧見的石刻,半段行香子,也不知是下半闕寫不出來還是沒刻上去。
青年唸叨著:“幾點凋零,鬥寒名勝。幸不見、他處夏蟲。醒來何事?煩了晨鐘。窗外孤樓,人無跡,半山紅。”
琢磨了一路,想補上剩下的,可惜從前提筆事,如今苦文章。
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青年人仰頭看了一眼,一山過後還有一山,群山竟高。
他伸手拍了拍毛驢,笑道:“老弟,累不?不累是吧,那就加把勁兒啊!”
鈴鐺響個不停,得虧毛驢聽不懂人話。
直至黃昏,終於又過一重山,到了一處大官道,毛驢也輕生了些。
要不是酒葫蘆裡酒水見底兒,某些人是絕不會走官道的。
結果沒過多久,一條數十丈寬的大河將官道攔腰折斷,要過河得渡船。
青年人這才翻身下驢,拎著見底兒的酒葫蘆,滿臉愁容。
身上僅剩下的三百里銀子跟五枚泉兒全給了木聖園那姑娘,現在買酒都得以物易物,哪兒來的錢渡河?
此時碼頭那艘渡船上,船家衝著青年高喊:“過不過?”
青年想了想,高聲答覆:“等等,過!”
說完就牽著毛驢往船上去。
一刻之後,渡船靠在了對面碼頭,前方馬車商隊一一交錢下船,青年人卻騎上了毛驢,冷不丁朝著驢屁股使勁兒一巴掌,疼得毛驢兒大叫一聲,撒丫子往前跑,硬是一步躍出兩三丈。
船家直罵娘:“他孃的缺德玩意兒,十文錢過河,掏不起嗎?”
青年還管他那個,又是卯足了勁兒一巴掌,毛驢兒一氣跑出去三里地,直到進了鎮子才算消停。
結果打聽了一圈兒,鎮上壓根兒沒有酒鋪,買酒得去城裡。而且朝廷規定,一個人一次買酒不能超過三兩,還得去糧醞署指定的鋪子去買。
青年直罵娘,說什麼他孃的規矩,一次只能買三兩,涮嘴玩兒嗎?
那人說,雅邱國就是這樣,想賣酒還得有功名,最次也得家中有個秀才才能與糧醞署求來賣酒資格。
青年越想越氣,什麼破規矩?
可現在葫蘆裡可是一滴都倒不出來了,三兩就三兩吧,到了再說。
進城之後,好不容易找到賣酒的,結果人家說,今日酒水告罄,想買還得明日再來。
他孃的!
好在是某人鼻子足夠靈敏,循著味兒也找到了釀酒之家,在個小巷子裡。
果然啊!酒香不怕巷子深!
可進巷子之後,他拉住了毛驢,沒有繼續朝前。
因為前面一處人家門口,有個光溜溜的孩子藏在磨盤後邊兒,瞧見有人進了巷子,就躲得更深了,可惜地方就這麼點,想躲也沒地方去了。
劉景濁搖頭一笑,牽著毛驢繼續往前,路過磨盤時,故意停了下來。
“呀!這誰家孩子?天還沒黑透呢,就在這兒光著腚遛鳥兒?就不怕凍掉了?”
孩子聞言,臉蛋又紅了幾分,只得蹲下,背抵著牆,抱住了膝蓋。
劉景濁哈哈一笑,拉著毛驢繼續往前。
走出去沒幾步,就聽見又開門聲音,門裡是個男子,冷聲道:“滾進來,不夠丟人的。”
孩子哇一聲哭了起來,哽咽道:“那能不能別打我?”
男子聲音愈冷:“誰逼你偷看隔壁藍妞兒上茅房的?有臉偷看人家,沒臉讓別人家看你?”
孩子哽咽道:“我知道錯了。”
結果男子一句:“人,三歲看八十,你現在要是不改,長大後再裝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骨子裡也還是個小人。”
有女人聲音傳來,“有你這麼當爹的嗎?那是你的兒!”
男子一把扯住孩子,罵道:“短見婦人,慈母多敗兒。”
門又關上,巷子裡除了鈴鐺響,還有劉景濁的呢喃聲音。
“三歲看八十,長大了再裝,骨子裡也還是那副模樣。”
爹說得對啊,我從未跳出江湖,卻已經很久沒有真正走過江湖了。
可惜見萬種人,依舊如對鏡坐,都是我。
幾步之後,劉景濁單手叩門,片刻之後,門開了個縫兒,酒香四溢。
門縫裡是個姑娘,露出半張臉,警惕問道:“你是誰,有事嗎?”
劉景濁乾笑一聲,搓著手,輕聲道:“我是外鄉人,路過這裡,想買酒結果賣完了,就聞著酒味兒來了。煩勞姑娘……”
啪一聲,門關上了。
“那你就等明日吧,我們酒家只能給糧醞署制酒,再由糧醞署給鋪子分配,我要是私賣給你,輕則三十杖,重就殺……”
話沒說完,裡頭傳來一聲什麼摔落的聲音,之後就是急促步伐,女子驚喊:“爹!你怎麼啦?”
劉景濁將毛驢拴在門口,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要是從前,人家不讓進,他是不會進去的。
有些事情就是時時在變。
挺大的個院子,酒坊佔了一半兒。
走去正屋,有個漢子倒在地上,年輕姑娘哭聲不止,扶著漢子。
劉景濁看了看,開口道:“把他放平,這樣氣不順。”
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許是病急亂投醫,也沒工夫質問劉景濁,趕緊將人放平。
果然,氣順了很多。
女子這才轉過頭,劉景濁瞧見她的另外半邊兒臉,雖然有頭髮遮擋,卻還是攔不住紅斑。
劉景濁咧嘴一笑,說道:“你的臉我能治,你爹我也能治。”
女子如聽到什麼天大的好訊息,趕忙問道:“真的嗎?”
劉景濁點頭道:“當然,別看我這副模樣,我都是四十七的人了,十六歲行醫到現在,醫術可謂是一絕。但有一點,我開方子得有酒。”
人急起來總是會喪失理智,女子都沒懷疑劉景濁所言真假,只是指著酒坊說道:“全是酒,救救我爹,酒隨你喝。”
劉景濁哈哈一笑,走過去抓起中年漢子,拎小雞似的就給放在了床上。
但說了到棲客山前不用靈氣,救人也不行,也只好先以武道罡氣幫著漢子梳理經絡。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看樣子是被氣到了,脾氣鬱結所致。
片刻之後,漢子明顯好轉了許多。
劉景濁緩緩起身,淡然道:“這病不用吃藥,哄他開心開心就好了,倒是你的臉,我開方子你抓藥,至多十副,藥盡病除。不過,誰把你爹氣成這樣的?”
女子低下頭,輕聲道:“我。”
劉景濁好奇道:“為什麼?”
女子低聲道:“釀酒秘方代代相承,絕不外傳,但我把配方交給了糧醞署。要是不給,我們就得死。”
劉景濁哦了一聲,摘下酒葫蘆,說道:“拿紙筆來,你幫我灌酒,我開方子。不佔你便宜,灌滿就行。”
女子愣了愣,“就這點兒?”
劉景濁轉頭看向酒坊,笑盈盈道:“就這點?”
果然,不多一會兒,女子便面色凝重,折返至此,二話不說先下跪。
劉景濁擺手道:“先不著急跪,灌酒去。”
方子已經寫完了,女子還沒回來,倒是屋子裡有了動靜。
劉景濁邁步進門,瞧見中年人已經坐了起來,便笑呵呵問道:“為保命獻酒方,何苦把自個兒氣成這樣?”
漢子問道:“你是?”
劉景濁答道:“你閨女請來的郎中。”
漢子這才長嘆一聲,搖頭道:“年幼時,我父親常教導,有事小如牛毛,有事大比蒼天,人不能忘本。我這一家,釀酒三百年,不請長工,就自己釀,一年也才出個三十缸,每一缸酒都要放足三年才能拿出去。要是配方給了朝廷,他們能放三年再賣嗎?這是砸我祖宗的招牌!”
劉景濁略微沉默,問道:“不忘了,很難吧?有時候不知不覺就會與初心分道揚鑣了。”
漢子搖頭道:“怎麼會,我時時自問,答案如初。”
劉景濁衝著漢子一抱拳,鄭重道:“多謝。”
漢子愣住了,劉景濁卻已經扭頭出門,正好疤臉女子拎著酒葫蘆返回,作勢又要跪下。
劉景濁微微抬手,用了靈氣將其托住,也順勢去掉了女子臉上疤痕。
拿過酒葫蘆,劉景濁笑道:“灌不滿吧?破費了,可我真沒錢,留你一道符籙,權當酒錢了。”
女子拿著符籙,怔怔出神。
鈴鐺聲已經漸漸消失。
走出巷子,劉景濁抬手扇了自個兒一巴掌,自言自語道:“又他孃的食言了,說好了不用靈氣的。”
他又自問一句:“想幫忙嗎?”
他又自答一句:“想。”
於是一頭毛驢馱著青年直去糧醞署,提著刀一腳踹翻一個人,拿著刀子搶來配方,隨後揚長而去,背後全是追兵。
毛驢蹄子都要冒煙兒了。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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