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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夜城。

金烏西墜,連帶著最後一絲霞光沒入地平線下,沉沉夜色還未凝實,便被乍然大開的燈帶刺破,一條條街道次第被點燃,從空中俯瞰宛如銀練流轉,光華爛漫。

莊冬卿踏入一片光影裡,思緒和這多彩的燈帶一般迷幻。

拍了拍腦子,暈乎乎的。

三聽啤酒,對他還是太多了。

“沒騙你,好看吧?”

莊冬卿點頭。

老三:“走,我們去廣月樓。”

“我舅舅開的。”

“說了包大家吃好喝好,兄弟我說到做到!”

另外兩個室友的起鬨聲響起,但是模模糊糊,像是隔著一層,莊冬卿搖了搖頭,又清楚了些。

驀的肩膀一沉,老三攬著莊冬卿道,“卿卿你就什麼都別想,這幾天在這兒好好玩。”

“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哦對,休學前不是還說想談戀愛嗎?巧了,我有一哥們兒,也喜歡男生,今晚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別的不說,臉還是挺能唬人的……”

老大插了一嘴:“之前推的那本小說是不是不好看,都沒聽你提,不過我最近又發現了本,開局結丹飛仙,爽翻~”

老三攬著莊冬卿走得晃盪,老大的絮絮叨叨又被晃得含混了起來。

……

又兩聽啤酒下肚,廣月樓的燈籠在莊冬卿眼裡翻了一倍多。

酒沒壯膽,老三的朋友快來前,莊冬卿慫得尿遁了。

往回走的路上,左手摳著右手,莊冬卿緊張地碎碎叨叨:要大方,要表現得體,不要緊張,就當認識一個朋友……

左手猛的在右手掌心錘拳,“對,就當認識一個……”

擲地有聲的話沒說完,腳下倏爾一空。

木質結構的樓梯在莊冬卿眼前越放越大。

咚。

好痛哦。

*

圓月高掛,向世間灑下皎潔的清輝。

大盛王朝,上京,廣月臺內。

一樓大堂名伶高坐,猶抱琵琶半遮面,彈到緊要處,急速地掃弦,伴隨著舞姬身段柔軟,下腰旋轉,樂聲愈急,轉速越高,陡然一聲石破天驚,長長的水袖也如花拋灑,輕歌曼舞,餘音繞樑不絕。

臺下爆發出陣陣喝彩聲。

一桌桌賓客也在此熱烈的氣氛中推杯換盞,行酒令,吟詩作對,好不快活。

“好。”

二樓包廂一華服青年撫掌。

青年讚歎一出,席間眾人緊跟著附和,一時間稱頌聲絡繹不絕。

只青年對面的黑衣男子,雖也跟著拍了幾下手,臉上神色卻是淡淡的。

“菜品可還合胃口?”青年回過頭問對方道。

“太子說笑了,東宮宴請,哪裡會有差的。”

黑衣男子答道,語調不卑不亢,說著好,卻也沒個笑模樣。

青年,也就是大盛太子,不以為忤,仍舊和氣道:“你覺得行便好,如今誰不知道定西王簡在帝心,請你這一次,也是不易。”

話尾透出的兩分嗔怪,讓席面上不少賓客暗暗地交換了眼神,再看向黑衣男子,如今勢如中天的定西王岑硯,雖不敢明說什麼,但養氣功夫不到家的,目光隱隱都帶上了些不知好歹的責備。

岑硯只作看不見。

寒暄了幾句,大堂中歌舞聲再度漸起,太子才又被吸引了目光。

等眾人都沉浸於歌舞,岑硯對自己的隨侍招了招手,耳語兩句,隨侍瞳孔收縮,面上神情不變,低頭恭敬退了下去,等人再回來,藉著幫岑硯佈菜的功夫,桌上酒杯一眨眼便換了個位置。

不多時,岑硯離席方便。

他走沒多久,他的隨侍也跟著出了門。

離了包廂,卻不去更室,快步往樓上廂房處走去,上得一個轉角,瞧見一挺拔身影匿於暗處,走近,高鼻深目,正是岑硯。

隨侍快步上前:“主子!”

燭火晦暗,岑硯站在陰影裡,臉上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顴骨上夜色掩不住的薄紅,洩露了兩分他此刻的狼狽。

一看就不正常。

“趙爺先行去了包房,已經派了快馬回府調人,酒杯也拿著了,主子您、您可還好?”

說著,就要伸手攙扶。

被岑硯揮手擋開了,開口,聲音也沙啞了,“無妨,帶路。”

一路上隨侍不斷回頭,低聲道,“您可能分辨是什麼毒?”

是的,席面之上,岑硯對他說的不是別的,而是“酒不對,有毒”。

岑硯搖了搖頭,只催促,“走快點。”

隨侍只得加快了步伐。

進了包房,內裡王府的大夫,趙爺已經將銀針依次排開,就等著岑硯坐下,把脈辨毒了。

岑硯伸出手,趙爺扣住他脈門,凝神靜聽,眉頭漸漸皺起。

“裝藥的東西呢?”

“這兒,這。”

隨侍掏出酒杯,趙爺拿到鼻下輕嗅,又放到燭火近處細細辨認。

須臾,取了根銀針碾過些許酒液,隨侍見銀針顏色不變:“無毒?”

趙爺只搖頭。

又將酒杯至於燭火之上,須臾,殘留酒液被明火灼燒,透露出淡淡的燒焦羽毛味。

“這……”

趙爺眉頭緊鎖,問岑硯:“王爺可是感覺口乾舌燥,渾身發熱?”

岑硯點頭,“丹田處像是有什麼在燒。”

趙爺拈起銀針,扎於岑硯全身數處,在酒液裡滾過的銀針沒有發黑,從岑硯身上取下的銀針,一遇熱,便黑了半截。

隨侍慌張:“趙爺,到底是什麼?”

趙爺臉都皺了起來,拔出岑硯身上剩餘的銀針後,方開口,“若是老夫沒有判斷錯,是一味情毒。”

隨侍語窒。

岑硯顴骨上的紅已經深了,聞言並不驚詫,想來已是從身體反應上有了揣測,只問:“那命人準備涼水?”

催`情之藥,往往只是影響人的身體,過了藥效便好。

“萬萬不可!”趙爺制止道,“這並非簡單的情毒,如若我沒看錯,這當是南疆蠱蟲磨粉入藥製成的,其效雖然沒有蠱蟲來得邪門,但若是不……不全都發洩出來,怕是,怕是有損陽壽。”

抹了把腦門的汗,趙爺猛的跪下,“主子,身體要緊,召人侍奉吧!”

隨侍一骨碌也跪了下去。

岑硯閉目,端坐著,半晌沒說話。

長年居於高位,神情是一貫的從容不迫,但若能細細分辨,除去顴骨處的緋紅,這麼一小會兒功夫,他的額角鬢邊又冒了些許細碎汗粒,顯然藥物還在起效。

隨侍見他不應,著急:“不然先回府?”這樣也更好找人。

岑硯:“挑這個時候下手,驟然離開,隔日太子當作何想?”

尤其前頭還推了太子三四次,這次來,也是推脫不過了。

隨侍哽住。

自去歲起,皇帝與太子的關係就越發微妙,今年年節聖上還當眾斥責了太子,各位皇子如今年齡也大了,這半年聞得風聲,明爭暗鬥,各種小動作更是不斷……

但皇上到底還沒有厭棄太子,作為近臣,岑硯便更不能擅自揣測上意,怠慢東宮。

走……是不能走的。

岑硯:“但找人,下了這個毒,未必他們沒有後手……”

若是連環計,一環扣著一環,也不得不防。

心知岑硯有些潔癖,眼下府裡也無半個通房暖床,儼然也不是個好色的,趙爺還在苦苦思量該怎麼勸,一聽岑硯語氣中有退步之意,趕忙道:“這個好辦,由郝三去尋,廣月臺的清倌也多,王爺相中的買下便是。”

人捏在王府手上,便翻不出什麼花來。

岑硯吐了口氣,氣息也燒灼。

默了默,終是點了頭。

只補了一句,“找男子。”

以為岑硯是要斷絕子嗣的後患,趙爺與隨侍也沒多想。

兩人都是跟隨岑硯多年的,心知他愛整潔,定不願別人瞧見他毒發模樣,商榷好,趙爺與隨侍郝三便立刻退了出來。

“我知王爺素來不喜人親近,但不論如何,今晚你一定要把這事辦好。”

趙爺在門口又叮囑了郝三一句,兩人方各自行動。

*

與此同時,廣月臺另一處——

變故發生得太快,看著摔在樓梯下的青色身影,眾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愣著幹嘛,快扶起來啊!”

不知道誰吼了一聲,狀似靜止的場面才陡然活絡開來。

一時間,扶人的扶人,攔路的攔。

五六隻手招呼到莊冬卿身上,再次直起身,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嗡嗡地鳴響。

站起來人晃了好幾下,才堪堪穩住。

莊冬卿下意識想拍腦袋,被按住了手。

“莊公子,您還好吧?”

“我瞧瞧,嘶,撞到額角了,不過沒出血,看著還好……”

“痛。”莊冬卿死死咬著牙,感覺到被團團圍住,試圖把丟人的眼淚憋回去。

“您今天喝太多了。”近處的聲音感慨道。

莊冬卿點頭。

五聽啤酒,是太多了。

摔這麼一下,蟄伏的酒勁兒也像是被激發了一般,思緒迷濛,耳邊的聲音含混不清,眼前的畫面更是霧裡看花,不甚分明。

莊冬卿使勁兒眨了眨眼,絕望發現樓裡的燈籠又翻了一倍。

“我扶您去休息吧……”

“房間我們公子都安排妥了,今晚您是為了我們公子……”

“小心!小心腳下。”

迷迷瞪瞪的,莊冬卿被人摻著走。

一動起來,止不住的暈眩,撞過的腦袋痛得一抽一抽的,身邊人唸叨了什麼,一句都沒聽清,手捂著額頭,忍了,沒忍住,莊冬卿悄咪咪用寬大的漢服袖子去蹭眼下。

只要沒人看見,就不算丟人。

出來的時候沒覺得走了多遠,回去的路上頭疼加上醉酒兩大debuff,血條徹底削到底,艱難維持住走直線的步伐,迷糊感覺中途換了個服務員,又一陣天旋地轉的踉蹌,耳邊人說了聲到了。

吱呀——

雕花的木門被推開。

莊冬卿又眨了眨眼,緩過頭上的撞痛,視線稍稍變得清明瞭些。

包廂上的雕花還會變的……嗎?

正迷茫,背心被輕推一把,莊冬卿跌撞進了門裡。

又一聲吱呀的關門音,混著一聲輕呵同時響起。

“誰?”

沒人再借力,莊冬卿蹣跚了好幾步,抓著一塊屏風邊子,才在旋轉的世界中勉強找到支撐,撥出口濁氣,努力讓自己支稜起來。

頭還是疼,身上也莫名開始發熱,莊冬卿迷糊地摸了下,碰到傷處,眼眶一下子又潤了。

輕呵再次響起,一模一樣的話,沒了雜音干擾,變得分明。

只有一個字,語氣也不多急躁,卻帶著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莊冬卿又用袖子偷偷擦眼,“我。我啊,卿卿。”

口齒不清,含混,還帶著點哭腔。

像是撒嬌。

脫口莊冬卿自己都愣了。

內室靜默。

莊冬卿腳趾扣地,用袖子把整張臉都給遮住。

“進來。”

裡面又發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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