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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王琚宅。

王琚生性奢侈,但在長安的宅院,卻極為破敗,僅有一前一後兩個院子,一主一副兩間屋子,至於僕人,更是隻有六人,且都是上了年歲的大叔大嬸,並沒有王衡想象中的,體態婀娜的丫鬟。

“老婆子,趕緊的,把我那身白色的襴袍拿出來。”老管家王端剛進門,蓑衣都尚未解下,就急匆匆道。

王衡正在院中做木工,聞言抬頭道:“端叔,這才剛進門,怎麼就又急著出去了?”

“阿郎來信啦,讓我立刻去送呢。”王端道,“哎,十郎今天不用陪楊推官啊?”

王琚有十個兒子,但除了年齡小几輪的王衡外,其它兒子都已分了家,居住在外地,並都被王琚熬死了。所以,王琚平日與長安友人的書信往來,都要經過這位老管家的手來傳達。

“他昨日去拜見了虢國夫人,今天說歇一天。”王衡應道,而後將目光落在王端右手的竹筒上,“這信是給誰的?”

“哦,是阿郎給左驍衛兵曹柳勣的。”

王衡一愣:“我今天,正好有事要去拜訪他,給我吧。”說著,他的右手已經伸了出來。

“十郎,此信重要,可一定要安全送到啊。”

“好。”

剛離開王端的視線,王衡就拆開了竹筒,然而筒中裝著的,卻不是尋常的信紙,而是一條兩尺餘長,約兩指寬的絹布條。絹布條上,是錯亂的筆畫。

“不好!”王衡一看這封信竟是用暗語寫的,心中便知若真的將它交到柳勣手中,日後一旦被吉溫等人在柳勣家中發現,自家的滅門之禍是必定免不了的。

而更要命的是,王衡完全不知道,他爹是在多久前,就開始透過這種方式,來與柳勣聯絡的,柳勣家中,又有多少這種寫滿暗語的布條!所以,他必須去一趟柳勣家,先弄清楚這布條上寫的,究竟是什麼,而後再伺機,將所有用密語寫的信,全處理掉!

……

柳勣家是一間兩進院落的普通宅院,大門已掉漆脫皮,看著十分寒酸,完全沒有了王衡記憶中的氣派模樣。

“咚咚咚”王衡拉起門環,用力叩響大門。

“誰啊?”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

“王府君的兒子,王衡。有信給你們家阿郎。”

“吱呀”一個丫鬟從門後探出來。

“阿郎半個時辰前,出門去……”

“娘子可在?”王衡不等她說完就打斷道,“信中涉及到一件緊要事,我現在就要見她。”

柳勣之妻乃是杜有鄰的長女,名叫杜若荀,此時聽聞前院的客人在叫她,便親自舉著燭臺而來。王衡定睛一看,杜若荀素面朝天,雙頰紅腫,微紅的眼角下,還能看見淺淺的淚痕。

“敢問,柳兵曹可在家中?”他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忙問道。

“郎君他……他剛出去了。”杜若荀曾多次聽柳勣用崇拜的語氣說起王琚在奪門之變中的表現,因而此刻也下意識地收起了女主人的架子,王衡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去哪了?”王衡將竹筒中的絹布條抽出,“這裡有一封信,是家父給柳兵曹的。”

“好。”杜若荀心思完全不在這,木訥地應了聲,伸手握住,就要從王衡手中,抽走布條。

王衡卻攥緊了布條:“此信關係重大,娘子,可以告我,柳兵曹去哪了嗎?”

“啊?”杜若荀冷不丁地聽到這句,臉色一白,嘴張著,像是忘了怎麼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忽地“嗚”一聲,掩面而泣。

“柳勣去找吉溫了是不是!”王衡臉一繃,不怒自威道。

“不……不是。”杜若荀臉色忽然一白,顯然是被這嚴厲的語氣給嚇住了。

因為吉溫這個京兆府法曹,就是李林甫看在他慣善羅織術,年初又拼了命地拷打與太子妻兄韋堅有關的一眾人犯的份上,才讓他坐穩的。柳勣如果真的去跟這種人來往,那他以後,就別想再進杜家的門,別想再做太子的親戚了。

“娘子!你都被打成這樣了,怎麼還在替阿郎隱瞞?”婢女芄蘭反而看不下去了,嘀咕道。

“怎麼回事?”王衡急道。

“郎君好結交名士,多……多有輕狂之語。”杜若荀抹著眼淚道,“家父因此多次斥責郎君,郎君反而說,家父膽小迂腐。昨天傍晚,郎君說,家父約他去安泰樓用晚膳,不用妾身作陪。直到今早,才氣呼呼地回來,說定要讓家父知道,他的厲害。”

“咚咚咚”敲門聲如同驚雷,在杜若荀和王衡心中突然炸響。

“開門!京兆府問話!”

“娘子!”芄蘭一聽“京兆府”三個字,登時變了臉色,“阿郎莫不是真的去找吉溫告狀了?”

“失陪……”杜若荀起身道了個萬福,就想去開門。

“書房在哪?柳勣的書房!”王衡一把揪著她,用不容質疑的語氣道,“告訴我,他的書房在哪!”

“芄蘭,帶小郎君去!妾身去應付他們。”杜若荀心亂如麻,拋下這句,就像逃跑似的,掙脫王衡的手,前去開門。

“快走!”王衡反手執著婢女芄蘭的手。

柳宅的前廳,乾淨整潔。但書房中,卻是髒亂不已,到處都是被丟棄的廢紙,牆上雖掛滿了字畫,但都被潑上了許多墨點,將其意境與價值,毀得一乾二淨。

“阿郎的書房,從不讓旁人進去的。今早,阿郎醉醺醺地回來,打了娘子一頓,中午又在書房裡發瘋。剛才,又囔囔著要去找吉法曹狀告杜家。”芄蘭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事。

“燭臺給我。”王衡沒耐心等待,話音未落,就伸手將燭臺從芄蘭手上奪來。

“小心!別燻壞了字畫!”芄蘭驚叫道。

“不拘貧與富,但願一相知。”王衡不管她,藉著燭光將畫卷上的題詩的末句唸了出來,“李北海?”

“是,便是‘右軍如龍,北海如象’的李北海。”芄蘭跺腳道,“阿郎用娘子陪嫁的金器,跟李北海換了此……啊,你幹嘛?”

原來,王衡已經用蠟燭點燃了這幅出自李邕之手的,價值百金的名作。

“不想陪著柳勣死,就把這書房給燒了!”王衡一把抓起書桌上的書稿,用蠟燭點燃,然後扔到地上,接著左右開弓,將牆上那些,無一不是出自名家的書畫,全扯了下來,或是用蠟燭點燃,或是扔到燃燒著的紙堆中。

王衡看得清楚,這群公人之所以在天色將晚的時候,還趕來“問話”,其目的一定是柳勣書房中的字畫,因為這些字畫上,全都蓋著作者的簽名章。只要將它們拿回京兆府,就能成為這些人,透過柳勣,交構東宮的罪證!

因此,在他沒有時間仔細分辨哪些書畫信件是屬於他爹的情況下,將自家暫時摘出去的最好辦法,就是一把火將書房給燒了!

“啊!不,不!”芄蘭到底是個小丫頭,見到火焰熊熊燃起,就嚇得六神無主。

“走水了!水!”書房外,傳來嘈雜的人聲,該是杜若荀攔不住京兆府的公人,讓他們衝進來了。

王衡將燭臺湊到窗簾下,霎時間,窗簾洶洶而然,濃煙滾滾。王衡捂著口鼻,弓身就逃,可下一瞬,就看見芄蘭仍呆呆地站在火海中。忙一把揪著她的衣領,就往外拖,之所以這樣做,一是不忍她被活活燒死,二是怕她萬一落到公人們手中,自己放火燒書房的事會立刻暴露。

王衡敲門之前,曾圍著柳勣家轉了一圈,知道他家有南、北兩個門,而西牆最矮,僅有半丈高,且牆外是厚厚的積雪。

“啪”王衡一巴掌打在芄蘭臉上:“聽著,不想死,就跟我一起爬出去!”

“嗚嗚,嗯……”所幸,芄蘭也不是真的傻了,含著淚點了點頭,而後踩在王衡肩上,爬上牆頭。

王衡後退幾步,助跑,蹬牆,飛身躍上牆頭。

“跳!”他在空中道,因為他的餘光已經看見,一個公人已經追到後院來了。

“站住!”公人發出一聲爆喝。

“撲通”芄蘭先雙腳一軟,從牆頂摔了下去。

“咻”箭矢的呼嘯,刺耳生疼。

王衡在半空中看見,對街的平房上,匍匐著兩個蒙面人,這兩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弩!

“咻”

“撲通”

“啊!”王衡慘叫一聲,一背脊撞在牆上,而後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

他低頭,左眼便看見,自己的左臂上,插著一支黑色的短箭!右眼中,則是更為恐怖的一幕——芄蘭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中插著一支兀自顫動的短箭,溫熱的血順著她的雙頰往下流,已在雪地中積聚成了一方小小的湖泊。

“拓跋本事大了,見官不走!”

“在那!抓!”公人的爆喝,讓王衡瞬間清醒,他抬頭一看,對面街屋頂上,那倆放暗箭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斷!”他怒喝一聲,牙關一咬,右手握著箭桿用力一折,竟將箭桿生生折斷,而後撒腿就往城東的平康坊跑。

“別跑!”身後的公人在奮力追趕。

“哈哈哈!”王衡卻是忽地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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