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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關內普降大雪。

自潼關以西盡皆受災,長安壓塌民房若干。李茂貞商議攻城。天氣嚴寒,又缺乏登高戰具,王行瑜等不敢強驅軍士出戰,同、華二鎮見狀,皆按兵不動,表示要等放晴。

聽聞要點兵的鳳翔軍各部騷動不已。

一會說關外有勤王之師要來了,一會說神策軍要出城襲營了,一會說邠寧軍要跑。牙軍圍著幕府佐官索要柴火、酒肉、寒衣,惹得李茂貞勃然大怒,烹殺帶頭軍校一人。

十一月初三,邠寧軍王行瑜向城內投擲死屍,求宰相職,請誅楊復恭。楊復恭大怒,發弩手射殺使者。

十一月初四,華州刺史韓建請聖人勞軍,城頭射箭以答之。

初六,天氣轉晴,叛軍開始攻城。

長安城周接近八十里,南北約二十六里之長,東西十五里之寬。城牆高約四丈,合十二米。牆均厚一丈又餘半,合四米五。城牆由磚石紫砂建成,異常堅固。

共開十二座外門。西面為開遠、金光、延平三門,東面為通化、春明、延興三門。南面為安化、明德、啟夏三門。北面為光化、景曜、芳林三門。由於大明宮凸出一角,在玄武門外還開有一道重玄門。

作用嘛,當然是以備緊急。

大唐皇帝從不守家,玄、代、德、僖、昭五位每次“出巡”都很秘密,大臣還在正常上值,皇帝已經悄咪咪到了鳳翔……主打一個狡兔三窟。

此時此刻,內侍省的宦官們已經被緊急動員起來,集結於玄武樓下。暗中調來的一千餘名精銳騎卒人手兩馬,都是從飛龍院牽來的御馬。諸王、公主、妃嬪、皇子從各處被帶來,當然,都帶上目標太大,因此只挑了與皇帝關係血緣上較近的二十餘男女,被中官持械看守著,一個個哭哭啼啼。中官們倒是面色如常,這種事遇得多了也就坦然了。

一旦事有不妙,擁著皇帝出城就是。

至於目的地,西門重遂已經定好——長安城東南的莎城,往金商一帶可以進山躲避。

實在是沒辦法了。

西川丟了,鳳翔也丟了,哪裡能跑就往哪裡跑吧。

……

城外。

“真是王霸之城吶!”李茂貞繞城仔細勘察了一週,不禁感嘆:“使李氏小子據之,豈不可惜?”

與王行瑜、韓建、李茂莊等人一番合計,最終決定從芳林門、重玄門實攻,其他門佯攻。

這並非是他們不想團團包圍,實在是城太大。若兵力分得太開,反而搞得每一面都沒優勢。而且楊復恭這廝狗急跳牆,竟然強徵士民男女十餘萬,堆得城頭人聲喧囂。

另外,由於出師太急,長安周圍又無甚山林,叛軍缺乏器械,就連衝門硾都是現砍現做的。

不過李茂貞還是非常具有信心的。

那些壯丁不需要考慮,唯一有點威脅的也就神策軍。只要猛衝兩輪,待勇士先登,兒郎們蟻附而上,羸弱的禁軍自會潰散。

昔年巢賊犯潼關,奉命增援的神策軍只看了一眼就原地解散了,這樣的軍隊有什麼擔心的呢?

一想到瓊林、大盈幾座倉庫內堆積如山的四海財貨,李茂貞便下意識的咧嘴笑了起來。

哈哈。

老天爺待他不薄啊。

上一次離開長安,他還是個小小的護駕郎將。

現在呢?

而不遠處的王行瑜神色卻很嚴肅。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順勢而為一直是他做人做事的法門。前幾年朱玫進長安,立新帝,惹得河東、宣武、河中等強藩震怒。嗅到危機的他果斷作亂殺了朱玫全家,撥亂反正,這才得以持節邠寧。這會真要是把長安打下來,大夥兒爽倒是爽了個夠……

他只是想籍此當個宰相過把癮,可不想為此鬧得李克用之輩問罪。

但願李茂貞心裡有點數吧,別得勢不饒聖人。

不然,他就不得不行前代故事,背後一刀為國除害了。

但現在城還是要攻的。

不嚇嚇聖人,聖人豈會讓他一介粗人拜相。

……

咚咚咚。

鼓聲雨點般敲響,叛軍連營一陣嘈雜。

“打你娘!”

“這般寒冷使我曹出戰?”

“乾脆宰了大帥算球。有沒有誰願意當節度使的?出來挑頭。”

“那死狗的真是人血喝昏了頭,老子今天就不去怎地。”

天氣嚴寒,城牆又高,還是攻城苦戰,軍士們怨恨起來,幾有作亂的苗頭。李茂貞不得已,拿出財貨打賞下來,大軍這才不情不願地出動。牙軍們走來走去,罵罵咧咧,拿刀鞘打,拿腳踹,揚言破城隨便搶三天,讓這些殺材趕緊整隊,準備進攻。

李茂貞這還算好的,他還拿得出來開戰費用。

城內直接鬧。

朝廷要求天威軍出兵,李順節是非常不樂意甚至想抗詔的。但想到聖人待他也算不薄,打一打是可以的,但要讓他去搏命……是的,在他看來,光指望他這萬把人,就是送死。

但還沒等李順節考慮好。

中午,聽說叛軍已在攻打重玄門,天威軍上下鼓譟了起來。揚言要殺了大帥出城投降,嚇得軍校們不敢吭聲,陸陸續有人溜出營地找地方躲避。還有一幫賊胚去皇宮趁火打劫,結果被守衛大明宮的宦官領兵擊退。正猶豫要不要再試試,忽然聽得有人大喊:“宰相來了!”

噠噠噠。

清脆的馬蹄聲迴盪在青石磚上。

“駕!”

劉崇望連甩幾鞭,馬屁股後面跟著一隊衛尉郎將,雜七雜八的南衙官吏十餘人。

很快,亂哄哄的天威軍士兵映入眼簾,都轉過身來盯著劉崇望。

“誰要造反!”一聲炸喝如雷。

劉仙緣翻身下馬,一彎腰將手中長槊狠狠投出。

哄。

亂兵紛紛閃避,好大的氣力!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結成佇列,盯著十步外深目高鼻的壯漢。

希律律。

“掣!”劉崇望一把勒住繩,噴著鼻息的大馬人立而起。

混濁的老眼毫無畏懼掃過湧滿宮道的亂兵。

“爾曹何軍?”

有亂兵大吼道:“天威兒郎是也。”

“天威軍何軍?”劉崇望揚鞭,指向馬邊一名屬官:“你來說,大聲說。”

綠袍屬官立刻接住話:“天寶中,髮長徵健兒戍河西,屯石堡城,哥舒翰賜軍號天威軍,以播天威蠻荒也。至德中,赴靈武護聖,又戰香積寺,以有功,為侍衛之師。廣德中,吐蕃寇入長安也,從車駕播越陝州。中和中,從諸道兵……”

“我曹不反!”那軍士回應道:“乃賊薄長安,欲取聖人財貨,東逃汴州自活也。”

劉崇望沒理會,反而問:“爾曹何名?”

“趙人王從訓!”這軍士毫不怯場:“充天威軍牙校,大帥授吾斬擊使。”

“有何本領?”

“能逾牆越壕泅急流,而人追不及。能黑夜閉目,聽聲射箭,五十步內無遺類。廣明年,御賊潼關。發四箭,殺賊三隊頭,一兵馬使。”

“如此勇士,豈不得賞乎?”劉崇望一抖馬鞭,指著王從訓:“贊曰,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今以視之,果然。眾軍不言,唯你對答。看你頗有威望,又膽氣不俗。便拜你都知兵馬使,授虎賁中郎將,做天子衛尉。國之重任,你敢受乎?”

話音未落,王從訓封刀入鞘:“有何不敢!”

“善!左右,授勇士羊肩,且飽腹,為擊破茂貞軍。”王從訓直接拔出匕首割食,劉崇望收回目光,躍馬揚鞭又上前兩步,衝竊竊私議的亂軍中氣十足道:“賊勢滔天,聖人自鎮玄武門。汝輩,禁軍也。不帝前殺賊建功,而做鼠輩剽掠宮市,自毀英名,豈智者所為?誠為求財,宜赴玄武門候朝命。若暴橫如故,當召飛龍、捧日諸兵共戮之。”

亂兵們一陣鬨鬧,又迅速安靜,眼神清澈了下來。

一大鬍子將頭髮割斷,捏著斷髮呲牙咧嘴:“吾等只為求活,茂貞遊騎在外,不許活之。逃亦死,守亦死,等死,何不與賊同死!!!”

“甚武。”劉崇望從一名衛尉手裡奪過斧鉞:“天子所賜,武而持之,送你了。”

“願以此斬茂貞首。”

軍士一陣騷動,在幾人的帶動下,終於齊齊吼道:“敬受命!”

劉崇望抖了抖身上大衣,拔出腰間佩劍:“全軍開赴玄武門,擊賊。”

“殺殺殺!!”

密密麻麻的亂兵很快自發形成了四列縱隊。

不得不說,天威軍若非紀律太差,確實是精銳。

噠噠噠。

嘩嘩譁。

步伐帶動的甲片摩擦聲,整齊、沉重、密集的腳步聲在宮道間迴盪。

散在城中的天威、玉山、扈蹕等各路亂兵,少則幾人,多則百十,陸續彙集而來。獨柴難燒,群柴焚天煮海。這個道理軍頭們懂。齊聚在玄武門的朝官在驚駭之中迎來了近三萬人馬,看著烏泱泱的人群和火海一般望不到頭的長槊叢林,百官腦袋都是空白的,雙腿不自覺哆嗦:內外交困,絕矣!

近三萬甲士揮舞著刀劍,以排山倒海一般的聲勢吶喊著:“殺殺殺!!!”

“亂軍殺來玄武門啦!”

陳兵在此的中官們大叫一聲。

“禦敵!”

“扶住聖人。”

侍從、宮女們嚇得慌不擇路,東奔西跑,膽小的當場哭泣出來,一窩蜂擁到李曄身後。

……

“不,不是亂兵。”李曄拍了拍身邊的小宮女。

這路人馬隊形相對整齊,步伐有序,誰家武夫作亂這麼規矩。

難道是老頭降服了作亂的人馬?

這也太厲害了。

前有宰相鄭畋收岐、涇、山、邠各鎮亂軍並神策軍潰兵十餘萬人與巢賊野戰龍尾陂大捷。

今有宰相劉崇望都城平亂,轉危亡為福。

“聖人無憂。”劉崇望打馬走出來,在樓下遙遙拱手,道:“健兒願為聖人所用。”

杜讓能生怕皇帝說錯話,湊到李曄耳邊急急道:“快露面,讓健兒見之,再宣諭打賞,以定軍心。多賞賜一些,庫財甚豐。”

“自然之理。”李曄點點頭。

於是在朝官的陪同下走到樓欄邊,露出了皇帝的真容。

“萬歲,萬歲,萬歲。”軍士們振刀揮舞。

皇帝只是匆匆招了招手,便被中官們擁著退後,然後密密麻麻的盾牌覆蓋在前。於是李曄詢問杜讓能:“以大盈、瓊林庫之所藏,賞健兒肉、衣、新履,賜列校禮儀刀、鐵甲、弓各一副,使太官烹佳餚,宴食之。可乎?”

“可乎。”杜讓能隨即吩咐屬官執行。

立刻就有三名贊拜官高喊:“上賞健兒肉、衣、新履,列校刀、甲、弓,太官賜食。”

層層傳遞下去,軍士們興高采烈。

“再說,擊卻賊人,朝廷再賞布、茶、鹽、幣、瓷若干。”杜讓能又交代贊拜官。

“唯。”

“趙人王從訓,天威軍牙校,斬擊使,能聽聲夜射。已拜虎賁中郎將,入衛尉寺。”劉崇望又通報道,皇帝自是無有不可:“使壯士到我身邊。”

“去。”

劉崇望喊了一聲,王從訓便大步走出人群,在中官的引導下來到聖人面前。

“射聲士?”皇帝溫和的問道。

“不敢當,但能殺人。”王從訓面色如常。

朝官們忍不住眉頭一皺,劉公把這種賊胚武夫送到聖人身邊,是不是不太妥當?

皇帝倒是不以為然,聽這麼說,李曄笑笑道:“可為我殺幾個人看看。”

王從訓以手按刀,掃過在場的中官、大臣、宮女、侍從,冷冷道:“聖人但指。”

唔……

這些個武夫的腦回路真是……

李曄扶額。

“重玄門外,狂賊蟻附,我與你到那裡,何如?”

“李茂貞但敢露頭,教他明天全軍發喪。”王從訓咬牙切齒。

要不是這廝,大夥早就在華州美美過日子了,何至於像今天這樣狼狽。

“聖人不可親赴險境,萬一城破……”翰林學士韓偓勸諫道。

“放屁!”

王從訓紅著眼睛:“昔年兵敗,吾護著上頭軍使逃命,巢賊千餘騎追殺而不得。今立身數丈樓上,鐵盾當前,爪牙左右,豈有危乎?匪若是也,請以罪我。趙人誠可授首,不受輕視。”

“學士這是不相信斬擊使麼。”皇帝看了看王從訓,道:“朕就站在你背後看著你。”

……

重玄樓下。

越來越多的岐賊湧上。

神策軍和仕民男女使用一切能夠想到的用具來阻擋叛軍的攻勢。

石塊、沸油、糞汁、冰水、屍體、叉子。

甚至是點燃的衣服鋪被。

幸賴城高十餘米,牆厚四米多,叛軍又缺少攻城器械,目前的防禦戰還不是很危急。

“聖人來也。”中官們抓著皇帝來到重玄樓下坐定。

“不用抓著我的手臂,我有數。”四五雙手從各個位置如鐵鉗般牢牢制住李曄。

彷彿他隨時會忍不住一個助跑跳樓自殺似的。

中官們互相看了一眼,鬆開手,但凝聲告誡道:“但聖人只能坐在這,不許再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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