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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暮色如墨,雷電勾纏。

瓢潑大雨沖刷著簷瓦,淅淅瀝瀝的聲音聽得人心裡尤其不寧靜,欞窗毫無預兆地開了,風雨一霎爭先恐後地湧入,素紗帳子裡那道纖瘦的身影一下坐起身,惶然地喚,“阿娑……”

“姑娘莫怕,只是窗沒關緊,被風吹開了。”名喚阿娑的女婢回頭安撫了帳中的女子一聲,立時便走到窗邊伸出手去,雨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她手背,房內泛黃的燈影一照,又一滴落來,竟不是冰冰涼涼的。

阿娑關窗的手一頓,下意識低眼,手背上晶瑩雨露中竟有被沖淡的血色順著她的手指滑下,阿娑後知後覺,僵硬地揚起頭——

潮溼的雨氣撲了滿臉,她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陰鷙的眼。

“啊——”

阿娑的驚叫聲短促,一道劍影迅疾地自簷瓦探下,刺入她的咽喉。

鮮血迸濺,帳子中的女子掀簾,正見阿娑後仰,重重倒地,看清她頸部的血肉模糊,女子驚聲尖叫,“阿娑!”

很快,幾名黑衣人帶著渾身水氣順著大開的欞窗掠入,風雨大作,亂舞的帳子被為首的黑衣人一劍斬斷,劍鋒往前一探,重壓在床上女子的肩頸。

刃上殘留的血液順著女子的頸部染紅她的衣襟,那是阿娑的血,女子臉色煞白,忽然被一隻手攥住頭髮,她吃痛哭叫:“放開,放開我……”

“花小姐,我猜你這樣細皮嫩肉的閨閣小姐,一定不想像你那個丫鬟一樣死得太難看……”蒙著面巾的黑衣男人身形魁梧,冰涼的手強硬地一扯女子的頭髮,迫使她仰起一張蒼白細膩的臉,泛黃的燈火下,也許是這張臉生得有些得他的意,他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額角,“若你說出玉蟾的下落,我會讓你死得輕鬆一些。”

花小姐渾身都在顫抖,她直視著面前這個僅露出一雙眼睛的人,發緊的聲線幾乎帶著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玉蟾,我什麼都不知道……”

男人微眯一下眼睛,劍鋒往前用力一抵,正欲說話,卻聽風雨颯颯之間,突兀地響起一聲貓叫。

所有人都聽見這叫聲,他們腦中的弦即刻緊繃,四下張望,而被那男人抵著脖頸的花小姐眼中淚花撲簌而落,“細柳!細柳先生救我!”

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下攥住面前男人握刀的手。

房中最後一盞燈恰在此時熄滅,一人只覺有什麼東西從腳邊躥過,他立時回頭,簷外的燈籠光影微弱,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落在窗臺。

她的身形半隱在陰影裡,黛紫裙袂微蕩,銀色的腰鏈點綴在她纖細的腰身,墜著一片又一片細長的銀葉。

“大人!”

那人只來得及看她這樣一眼,甚至沒有看清她的臉,他立時轉過頭大喚一聲,哪知下一瞬,一片銀葉飛來,刺中他的後頸。

幾人回過頭,只見那同伴捂著後頸倒下去,“噌”的一聲,倚靠在窗臺上的女子已迅速抽出腰間的刀,足尖借力,一躍而來。

寒光閃爍,幾人提劍撲上去,卻不料紫衣人的刀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快,刀劍相接不過兩三招,昏暗的室內只聽她腰鏈上的銀葉發出清脆的聲響,形如柳葉的刀刃一一割破他們的喉管,血霧彌散。

制住花小姐的男人見此,他瞳孔一縮,立時鬆了她的頭髮,一個騰躍,朝那紫衣人舉劍殺去。

劍鋒橫擦紫衣人側臉,卻被她極從容地躲開,她反過身,刀背抵住男人的劍身,擋開他的攻勢,又一腳重踢在男人的膝蓋。

男人吃痛一聲,一膝彎下去,卻仍發了狠地提劍朝她刺去。

紫衣人立時借力翻身,握住時機,刀柄迅速重擊男人的太陽穴,他手中劍刃一剎失了準頭,身形一個踉蹌,被紫衣人踢倒在地。

銀葉簌簌輕響,男人還不及掙扎起身,白刃倏爾刺穿他的後背。

室內忽然變得很安靜。

安靜到窗外的風聲雨聲顯得越發雜亂。

床上的花小姐滿頭滿身都是冷汗,她呆呆地看著那道身影踩著已經沒了聲息的死屍的後背抽出來那柄刀。

形如柳葉,寸寸寒光。

殷紅的鮮血順著刀鋒往下淌。

“驚蟄。”

紫衣人開口,是一道清越的女聲。

窗外將熄未熄的一盞燈籠被人摘下,花小姐立刻望去,只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提燈翻身進來。

那燈影隨著少年的步履漸盡,沈小姐藉著這光看見紫衣人轉過身來,細長彎眉,蒼白的面頰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烏髮挽髻,點綴銀葉流蘇。

她後知後覺,“你……便是細柳?”

“花小姐,她不像嗎?”名喚驚蟄的少年進來後,便將燈籠放在地上,隨後便在那些死屍身上搜來搜去。

花小姐一手撐在床沿,小心地看著那紫衣人將刀上的血跡在死屍身上擦拭乾淨,“我……我只是沒想到,細柳是個女子。”

還是如此年輕的一個女子。

她的年紀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可細柳刀之名,已在四海流傳之久。

“誰說細柳一定是男人?”

驚蟄說著,又古怪地笑了一聲,“不過,是男是女本也沒有那麼重要,她手中握著細柳刀,你還怕她護不住你的性命?”

細柳並不說話,刀鋒從近前死屍的衣襟裡挑出一枚腰牌,其上赫然是“知鑑司”三字。

花小姐乍一看清這三字,臉色一剎更為慘白,她踉蹌地從床上赤足下來,跪倒在紫衣女子的面前,“細柳先生,請您護我上京!”

細柳終於擦乾淨了刀,她收刀入鞘,才淡聲開口,“你怕我被知鑑司這三字嚇退。”

知鑑司,受命於天子,巡查緝捕,拱衛京畿。

若說東廠因掌印太監曹鳳聲備受天子寵信而如日中天,那麼如今唯一可與東廠分庭抗禮的,便是知鑑司。

“誰不怕得罪了他們那些豺狼似的人?”花小姐眼淚漣漣,“可細柳先生,我父親才將將被人害死,我在南州又舉目無親,我除了入宮,已無他路可走。”

“你不知知鑑司的人為何殺你?”

細柳盯住她。

“不知。”

花小姐搖頭,“他們一來,便問我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玉蟾。”

花小姐仰起臉,“細柳先生,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玉蟾,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要害我,我求求您,若您還願護我上京,我願將我所有的積蓄奉上。”

她滿臉的悽楚,跪在血泊裡,近乎哀求。

起初細柳並不說話,她只用一雙眼平靜地凝視著這位花小姐的面容,半晌才道:“一言為定。”

“細柳。”

驚蟄在死屍身上搜刮乾淨了錢財,聽見細柳答應,他便詫異地抬頭,擰眉喊了聲。

細柳沒搭理他,只擦了一把臉,對花小姐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儘快收拾。”

花小姐吸吸鼻子,點了點頭,她見細柳四下張望了一番,隨即繞開她,朝床尾的角落走去,只一俯身,再轉過來時,懷中已抱了一隻狸花貓。

幾日前,花小姐輾轉找到細柳住處時,除了那名喚做驚蟄的少年外,她只見這貓,卻未見細柳其人。

到今夜,她才真正的見細柳真容。

樓上死了幾個人,倒也沒在這間客棧裡鬧出多大動靜,此時未近寅時,正是眾人安睡的時候,客棧的夥計哈欠連天,端上了一碗煮好的熟肉,一碗湯色鮮亮的陽春麵,便趕緊到櫃檯後面去打瞌睡了。

驚蟄下樓,正見狸花貓懶洋洋地搖晃著尾巴,站在桌上吃那碗熟肉,而那紫衣的年輕女子正在旁吃麵。

“我的呢?”

驚蟄努努嘴。

一人一貓誰也沒搭理他,他只好走到櫃檯旁,將那打鼾的夥計一腳踹醒,“給我弄碗麵,快點!”

夥計又被擾了覺,但對上少年不好惹的目光,他是敢怒不敢言,麻溜地爬起來往後頭去了。

外面還在下雨,滴滴答答的。

驚蟄一屁股坐到長凳上,從狸花貓碗裡搶了一塊肉扔進嘴裡,“細柳,別告訴我,你是真心想救她。”

細柳頭也沒抬,吹了吹碗沿,慢吞吞地喝湯。

“上頭是讓你將花若丹帶去永縣,咱們的人在那兒,先將她藏著,由你冒充她去燕京,而你方才是在做什麼?”

驚蟄面容尚有些稚嫩,可語氣卻透出一分超乎年紀的陰沉。

“你以為知鑑司的人為何出現?”

細柳終於開口。

提起知鑑司,驚蟄想起方才自己費了好大勁處理掉的那幾具屍體,他愣了會兒,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對啊,他們這些人都找來了,說明花若丹的畫像已經傳到燕京了,如此一來,你還怎麼冒充花若丹啊?”

“要找到玉蟾的下落,如今只有護送她上京這一條路可走。”

細柳一邊吃麵,一邊道。

驚蟄說不出反駁的話,正堂裡靜悄悄的,外面的雨霧更濃,而燈火昏黃,投在他面前這個年輕女子的身上,她太清瘦了,眼下有片倦怠的淺青,右耳畔還有一點未擦乾淨的血跡,更襯得她臉色蒼白。

“兩天沒睡,你殺了多少人?”

驚蟄忽然問她。

細柳淡聲道,“你知道我記性不好。”

“是,你是個壞了腦子的人,”驚蟄點點頭,“這是山主給你的懲罰,若有下次,你還是不殺幼童?”

“不殺。”

她毫不猶豫。

“細柳。”

驚蟄有點生氣,可張張嘴,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目光落在她腰間那柄過分纖細的刀上,“刀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你死了,還會有下一個細柳。”

他提醒她。

他們不是可以做選擇的那種人。

若生反骨,必不善終。

腳步聲響起,一碗麵被端上桌來,熱霧上浮,細柳抬起一雙清冷的眼,波瀾不驚:

“你吃不吃?不吃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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