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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院落,哪怕是正房,屋內採光也不夠好。

夏日午陽穿過半開的窗欞,灑在薛皎半個身子上,將她纖長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如振翅欲飛的蝶。

梁桓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擋住那縷陽光,高大的身形投下一道陰影,將窗前瘦弱的女子完全籠罩其中。

除了開窗時那一眼,薛皎始終低眉垂眼,不動不言,宛如一具過於逼真的偶人。

這副抗拒交流的態度,讓梁桓心底升起一股火氣,他努力控制著不將怒火傾瀉在妻子身上,卻還是忍不住出言冷諷:“這次不替那些下人說話?”

他的夫人,天真善良,明明是個再柔軟不過的姑娘家,偏有一顆扶貧濟弱的俠義之心。

只是太過單純,不知道有些人天生下賤,不值得憐惜,平白浪費她一片好心。

薛皎依舊眼瞼低垂,一動不動。

她很累,身體很累,精神也很疲憊。

這幾年她睡眠越來越差,最近這半年,失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經常夜不能寐。

睡不著的夜晚,她就默揹著課本上的內容,不拘是什麼,連語文書下的註釋都全背了下來。

一開始還管點用,背幾篇課文,在腦子裡給自己出幾道歷史題,地理題什麼的,還能慢慢睡過去。

可往往剛剛睡著,就會被人叫醒,去給她年紀大了覺少的婆婆請安。

請完安,還要侍奉婆婆用早膳。

在穿來大豐朝之前,薛皎從來不知道,有人早餐能吃一個小時。

她一個高中生,還是個畢業班的高三生,每天爭分奪秒,時間緊張得想看一眼小說緩緩腦子,只能蹲馬桶的時候看。

三餐更不用說了,早餐能吃十分鐘,都是她起來得夠早,大部分時候只能叼著牛奶手腕上掛著包子或者麵包,路上有空的時候啃一口。

那時候她多痛恨苦不堪言的學習生活啊,覺得自己像被圈住的鳥,頭頂只有那麼一小片天,太可憐了。

等她真正成了籠中鳥,才知道曾經的自己有多天真。

穿到豐朝有幾年了?四年?五年?還是六年?

薛皎已經記不清了,時間在她身上,好像突然失去了意義。

除了穿越的第一年。

那年,剛穿越的薛皎在荒野中遇到身受重傷遭人追殺的梁桓。

穿越到異世的少女,路遇俊美不凡的落難公子,多像薛皎看的言情小說中的劇情呀!

薛皎穿越是在上學的路上,身穿,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揹著個十幾斤重的大書包,滿滿是知識的重量。

薛媽媽向來是個細心人,薛皎書包的小隔包裡,分門別類地裝著有可能會用到的各種小東西,裝了幾顆退燒藥、消炎藥、創可貼的小藥盒,備用的衛生棉,幾顆糖果,一些零錢等。

不光是給女兒準備的,如果她遇到有需要的人,也可以幫助別人。

薛皎中學幾年,只給同學送過幾次創可貼,頭一次把媽媽給她準備的應急小包用個精光,就是在她撿來的言情小說男主身上。

她遇到梁桓的時候,梁桓渾身是血,要不是臉夠好看,薛皎在荒野中又沒有看到其他人,天黑了還有狼嚎,她早就嚇跑了。

梁桓身上有刀劍砍出來的傷,還有箭傷,箭被折斷了,箭頭連帶著一小段箭桿依舊插在梁桓身體裡,傷口匆匆包紮了一下,裹傷口的布已經被血浸透。

薛皎從小到大傷得最重的一次,是從顧冬陽的腳踏車上摔下來,磕破了膝蓋和下巴,哪見過人流水一樣的流血。

天要黑了,她怕狼,更怕活人死在她面前。

薛皎把小藥盒裡的消炎藥餵給了梁桓,昏迷的梁桓咽不下藥,就擰開膠囊,兌水給他硬灌下去。

備用衛生棉撕開給他堵傷口,糖果化成糖水繼續灌。

不知道是梁桓體質好還是運氣好,在薛皎粗糙的救治下,梁桓活了下來。

一個重傷未愈還在遭人追殺,一個剛剛穿越不知世情無處可去,兩人只能抱團努力活下來。

薛皎雖然是個文科生,但她高一才文理分科,學了四年物化生,正經公式不記得多少,親手做過的小實驗,老師在講臺上表演的手搓大火球,印象卻非常深刻。

靠著這些在古人看來神乎其神的把戲,和梁桓的鈔能力以及還算拿得出手的武力值,這倆一弱一傷,好歹在重重追殺下勉強活了下來,逐漸接近豐朝的都城尚京。

幾個月的追逃生涯,兩人互幫互助相依為命,困境中,薛皎和梁桓的感情也逐漸發生變化……

及至到了尚京,擺脫追殺,梁桓重回高位,為報救命之恩,送了薛皎一座她在現代時想都不敢想的大宅子,金銀珠寶不計其數,還有奴僕婢女數十人。

那一年的薛皎,雖然時常會因為思念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朋友神傷難過,但並未覺得日子過不下去。

沒有抽水馬桶,沒有衛生巾,沒有廁紙,沒有各種便利的生活設定,這些都沒關係。

沒有經過社會毒打的未成年學生,一腔熱血,不光覺得自己是主角,還覺得自己的未來一定會大放光彩。

她可是穿越者呀,她註定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甚至是改變這個世界。

可她的夢想倒在了第一步,她連個戶口都沒有。

梁桓送的大宅子,並不在薛皎名下,豐朝雖設有女戶,但只有無夫無子的寡婦才能立女戶。

梁桓倒是能迂迴地給薛皎辦下在豐朝的身份證明,但也得將她掛在別人的戶頭上,薛皎覺得彆扭,梁桓也不願意。

不立戶,在哪個朝代都不好過,薛皎什麼事都幹不了。

不僅如此,她和梁桓在外流浪逃命的時候,民間倒是見過不少在外謀生討生活的女子,等她到了尚京,越往上層走,對女子的束縛越嚴苛。

她知道如何造紙,但無人可用,外頭花錢找的匠人差點盜走她的方子。

梁桓急人所急,願意送她一批帶著賣身契的齊王府匠人,可紙造出來又如何?她沒辦法把紙送到當權者手裡,除非透過樑桓。

她也沒辦法拿去賣,戶口還沒搞定,而且豐朝對女戶限制頗多,從商恐怕多有為難。

薛皎斟酌過後,乾脆將造紙的法子交於梁桓,由梁桓安排匠人試製後呈給皇帝。

梁桓沒有貪她的功績和名聲,可放在男人身上能加官晉爵的功勞,只因她是女子,就換成了金銀珠寶、華服美飾。

賞功的聖旨上,她甚至連個名字都沒能留下,只有一個薛氏。

在豐帝的眼中,她不是一個能幫他匡扶社稷的能臣良將,甚至不算一個有點兒腦子的匠人,她是他堂弟心悅的女子。

薛皎很茫然,她有錢,有優秀的愛慕者,有皇帝的賞識。

換成任何一個豐朝女子,有她這樣的待遇地位,只會欣喜若狂,她卻只覺得心涼。

她能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在現代,她總覺得每天的生活很無聊,沒有目標,除了上學只有上學。

穿越後,當她對前路感到迷茫的時候,卻下意識拿出課本,哪怕只是讀著課文,都能讓她的心保持片刻安寧。

在梁桓的庇護下,當了將近半年黑戶後,薛皎答應了梁桓的求親。

她太想家了,想她的爸爸媽媽,想哥哥姐姐朋友同學。

可她回不去了,穿越哪有回程票,她沒有家了。

薛皎想再有一個家。

梁桓很好,他外形出色,性格穩定,有古代男人大男子主義的通病,但薛皎並不是很強勢的性格,年紀小,習慣了被家長管著,倒沒有很排斥。

況且,兩人曾經共患難,有感情基礎,梁桓喜愛她的聰慧靈動,也願意尊重她愛護她。

如果薛皎能慢慢融入這個時代,如果她能接受自己的名字逐漸淡去消失,接受此後餘生作為梁桓的正室夫人,未來王府老太妃存在。

如果她沒有親眼看見自己視若朋友的侍女爬上她丈夫的床,如果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善念被肆意踐踏。

如果她沒有生下女兒,如果她的女兒不是個聰慧到近乎天才的孩子,如果她沒有聽見丈夫的那聲嘆息。

如果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古代閨閣小姐,如果她沒有受過十多年的教育,如果她不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

如果她沒有發現,有一天,她竟然跟其他人一樣,開始漠視奴婢僕從的苦難,開始被封建階級的思想侵蝕,開始動搖自己的信念。

如果故事到這裡結束。

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或許她的穿越她的一生,能算得上一個happyending。

可是如果只是如果。

當薛皎醒悟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從頭淋了一桶冰水,整個人都陷入難以自拔的恐懼之中。

她要被這個時代吃掉了。

怎能忘了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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