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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落在山谷裡的光線暗淡,天上還綴著明媚的晚霞,山道里已蒙上晦暗之色。

牛蹄聲映著清泠泠的流水聲顯得很是沉重,鄔常安心疼大青牛翻山越嶺一整天得不到休息,他帶著怒氣回頭瞪一眼,見那晦氣的女鬼坐在牛背上悠閒地望天,他恨恨道:“你倒是會享福。”

“你要是掉進墳坑撞了腰,你也能享福。”陶椿嘀咕,“這可不是什麼好福氣。”

鄔常安噎了一下,他扭頭看見河邊的石頭堆裡卡著一根直溜的棍子,一看就適合做扁擔。他三兩步跳下去抽出棍子,上來後取下牛背上的包袱和鐵鍋串在棍子兩頭,他挑著東西悶頭走。

大青牛長哞兩聲。

陶椿沉默,她拍了拍牛背,說:“等回山裡了,我給你割最嫩的牛草。”

“這是秋天了,哪裡還有嫩草。”走在前面的男人不忿。

“這是你家的牛?還是陵戶所共有的?”

“共有的,大傢伙的。”

陶椿解開包袱,她拿出之前取下的細金鐲,說:“你過來,我給你一樣東西。”

鄔常安回頭。

陶椿伸手遞出細金鐲,說:“我身上沒什麼好東西,只有這個值錢點,送給你,答謝你也答謝牛,你給它準備點好糧。”

“誰稀罕。”鄔常安不要。

陶椿“哎”一聲,“這是我的心意。”

“這可不是你的東西。”

“……怎麼不是了。”陶椿心虛,她收回細溜溜的金鐲子,小聲嘟囔說:“等有機會了,我給牛送兩筐水嫩的番薯。”

“可別。”鄔常安可不想再見她,“牛不缺這一口吃的。”

陶椿不跟他犟,她綁好包袱,抬頭望著前路。

天上的晚霞散了,月亮出來了,臨近中秋夜,月色明亮,河水亮堂堂的,山東坡上的樹木映著月色也隱隱泛光。

腳下有光,身後的女鬼又不害人,鄔常安今夜不覺得害怕,他挑著擔子牽著牛一步一步往西走。

草叢裡躥出來三隻兔子,看見人它們飛快橫穿山道,眨眼間藏進亂石堆沒影了。

“有兔子!”陶椿探頭往河裡瞅,“鄔常安,你快去看看,就在那堆石頭那裡。”

鄔常安放下扁擔走過去,眼睛往河裡看,河面上沒兔子的影子,可見兔子鑽進石縫裡了,他揮著砍刀耐心地砸石頭。

陶椿也翻身滑下去,她抽走當扁擔的棍子在路上敲打,試圖弄出動靜把兔子嚇出來。

東南邊的一座山裡,五個巡邏的守陵人聽到動靜爬上樹張望。

“聲音在西邊,下去看看。”

“行,過去看看。”

五人先後跳下樹,拿上弓箭和長刀,腳步利索地往山下跑。

“出來了!”鄔常安大喜,他踩著石頭往前一跳去追兔子,陶椿見狀立馬拎著棍子追過去。

石堆裡又跑出來兩隻兔子,眼瞅著要跑上山道回山,她揮著棍子把兔子往河裡攆。

三隻兔子先後都入了水,野兔會水,但受驚後它們忘了會鳧水,撲稜稜地在河裡掙扎。

“河水深不深?”陶椿問,“你下去把兔子撈起來,待會兒生堆火烤兔子吃。”

鄔常安往河裡看了看,河底的石頭在月光下隱約可見,水應當不深,但他不敢下去,有個女鬼在岸上,他擔心他下去了也成了九死一生的兔子。

“你下去,我在上面拉著你。”他說,“你拽著棍子下去,我力氣大,我在上面拽著你。”

陶椿聞言心生警惕,她瞅了瞅河裡,兩隻傻兔子撲稜著往這邊遊,她暗暗鬆口氣,說:“我倆就在這兒等著,等兔子游過來。”

鄔常安拎著砍刀踩著石頭上去,他撿起弓箭挎身上,又三兩步躥下去。

兩人追著兔子往下游走,等力竭的野兔游到河邊了,陶椿用棍子扒拉過來。

“這兩隻兔子個頭不小,等會兒烤一隻,明早再煮一隻。”鄔常安接過嗆水的野兔,說:“再趕會兒路,明晚天黑之前,我能把你送到家。”

“多謝你。”陶椿誠懇道。

“嗯。”

牛在路上啃草,它不願意再走,捱了兩鞭子才磨蹭著挪蹄。

陶椿沒再騎牛,她拎著兩隻兔子跟在鄔常安身後,見他時不時警惕地回頭,她無語道:“要不我走前面?你的頭都要扭斷了。”

就等這話了,鄔常安後退兩步,趕著她走前面探路,他落在後面盯著她的腳,觀察她會不會露出馬腳飄起來。

半個時辰後,陶椿走累了,她提出要歇一歇。

趁著她歇氣的功夫,鄔常安拎著兔子下河宰殺,兔子要在還活的時候放血,死了血凝固了,燉出來的肉發腥,不香。

牛臥倒在地,陶椿折幾根低矮的樹枝丟過去,見它不吃樹葉,她掏出發酸的麵餅掰一坨遞過去。

“還能吃,人吃了都沒壞肚子。”她自言自語。

牛吃了,她又給它掰一坨。

“給我拿包鹽。”鄔常安喊。

“這就來。”陶椿把剩下的餅子丟地上,她拿著鹽包走過去。

鄔常安在石頭上磨了磨砍刀,當著她的面利索地劃開野兔的肚子,三兩下掏空兔腹,腸子和臭囊通通扔河裡。

陶椿面不改色地等在一旁遞鹽包。

兔肉抹上鹽,鄔常安把兔子遞給她,他拎上兔皮,說:“走。”

兩人一牛繼續趕路,一直走到月亮升到頭頂了,鄔常安才喊停。

……

追上來的五個守陵人聞到血腥味,石頭上的兔血已經幹了。

“大哥,有兔毛,不是人的血。”下河檢視的人說。

“我找到了牛糞,牛糞還是新鮮的,只有一坨,應該只有一頭牛。過路的人估計也是山裡的陵戶,或者是工匠。”另有人說。

“還追嗎?”

“不追了,再往前是惠陵,我老孃半月前在陶匠那裡訂了三個陶罐,過兩天我要去安慶公主陵一趟,到時候去打聽一下。”為首的男人抹把臉,說:“走,回了。”

遠處的山裡傳來嘹亮的狼嚎聲,五個守陵人側耳細聽,狼嚎聲在西,之前攆走的狼群估計是碰上西邊的狼群,兩個狼群打起來了。

狼嚎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平息,鄔常安苦著一張臉,狼群不是趕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山裡狼不少。”陶椿靠在樹上打哈欠,她嘆氣說:“山裡多危險,不怪我不想回來。”

“我們生來就是陵戶,拿著朝廷的俸祿,吃著朝廷發的貢米,長大了還能去學堂唸書,山裡再危險也該老老實實地守在山裡,死都要死在山裡。你是個沒本事的,不是陵戶你能過上不愁吃喝的日子?好處你享了,有危險你想躲,呵。”鄔常安激動,他一臉譏諷地瞪她,“你這人就是貪得無厭,就該吃苦受罪,要不是你姨母為你四處走動,你早下大獄了。”

陶椿:……

她只是隨口一說,為了符合身份罷了。

鄔常安也反應過來,他摁下心裡的嫌惡,低下頭繼續烤兔子。

“你教訓的對。”陶椿乾巴巴地認錯,“我貪得無厭。”

“本來就是,你看看,山裡的陵戶從出生那日起就能領俸祿,一個月二兩銀,長到十歲還能出山去太常寺唸書,回山了有房有地,朝廷待我們不薄吧?你不曉得感恩。你去山外瞧瞧,多少人吃不飽肚子。”這番話鄔常安憋了好久了,他看不起“陶椿”,她簡直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就罵娘,要不是有陵戶這個身份,她哪能在候府享九年清閒。

陶椿受教,“我以後不抱怨了。”

“這才對。”鄔常安對她的態度還算滿意。

陶椿拿起水囊喝口水,她垂眼回憶幾年前在學堂唸書的日子,太常寺辦的學堂只接受陵戶的子女,日常教學文有祭祀的禮儀,武有拳腳功夫,除了這些就是寺卿給小陵戶們灌輸忠於皇室忠於職守之類的話。噢,還有風水和鬼神之說,反正就是從各個方面給陵戶洗腦,讓陵戶死心塌地地蹲在山裡守陵。

不過也不是沒有漏網之魚,原主在學堂唸了五年的書,還不等出學堂,她就想方設法尋門路留在了長安城。

兔子烤熟了,鄔常安拽兩條兔腿給她,思及這個女鬼當鬼就窩囊,當人恐怕也不怎麼行,他一時發好心,提點說:“回山裡了,你說話注意點,小心捱打。”

陶椿心裡一動,“我爹孃不會打我吧?”

鄔常安沒忍住,他嘿嘿一笑,她回家了肯定要捱打挨罰。

陶椿見不得他幸災樂禍,她故意說:“要不我不回家了,我跟你回去。”

鄔常安臉上瞬間沒了笑。

一隻兔子分食乾淨,二人困得無心再說話,火堆上架兩根大腿粗的枯木,裝了兔肉的罐子埋在火堆裡,一個靠在牛身上,一個倒在火堆邊睡熟了。

次日天明,陶椿和鄔常安又分食了一罐寡淡的兔肉湯,二人馬不停蹄地繼續動身趕路。

臨近晌午時,陶椿在路上發現了人活動的痕跡,河裡流水口罩著漁網,河邊有燒火的餘灰,路邊的草也清理過,進山有路,不再是雜草叢生。

再往前,路邊亂石成堆,石塊上有雕刻的痕跡,陶椿立馬想到,這些應該是修葺皇陵時留下的廢石。

“再往前一里路就是惠陵。”鄔常安聲音輕快道。

陶椿點頭,她已經看見高大的石像了。

路的盡頭是兩對威武的石人鎮守,往南去是一條寬闊的路,青磚鋪就,兩旁豎立著石刻的飛禽走獸。

陶椿下意識屏住呼吸,遠遠能看見祭祀的陵殿,真是壯觀又肅穆。

鄔常安偷偷瞥她,心裡很是得意,這女鬼真是走運,機緣巧合得了人身長了大見識,一個過得潦倒的孤魂野鬼能站在帝陵邊上沾沾龍氣,真是造化。

“不過去祭拜嗎?”陶椿問,她還想去開開眼呢。

“這地方豈是你能去的。”

陶椿撇嘴,她還不稀罕呢。

帝陵往西有後妃墓和王爺墓,墓以山為穴,山下住著守陵人。

走到這兒,陶椿有印象了,帝陵往西第五座山就是定遠侯的墓。

“到了。”鄔常安鬆懈下來,“你爹孃就住在這附近,你走在前面帶路,看你還能不能找到家。”

陶椿回看他一眼,她又掏出細金鐲遞過去,說:“天還沒黑,你辛苦一路,之後的事就不勞累你了,你這就回家吧。這個鐲子先放你手裡,以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來找我。”

“我得去認認門,你姨母還託我給你爹孃捎了兩封信,我得親手送過去。”鄔常安繞過她。

想打發他?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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