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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木繁剛才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面對耳聾之人,應該如何審訊?

因為交流不暢,語言必須言簡意賅,直指核心。

那麼,黃志強內心最最脆弱、一戳就破的點是什麼?

仇恨的背後,往往是求而不得。

越渴望,越憎恨。

黃志強殺了母親,內心不可能波瀾不驚。

之所以在警方面前裝傻充愣,不過是為了遮蓋弒母之後內心的恐懼、擔憂、愧疚與痛苦。

打破這份偽裝,只需要兩個字。

——媽媽。

第一次與兇手面對面,夏木繁心中沒底,因此用目光徵求嶽淵的意見。嶽淵沒有制止,那就說明她的行動是被允許的。

這給了夏木繁底氣,面對黃志強的憤怒,她半步不退,一隻手指了指自己,再指向對方,比劃了一個手勢:跟著我做。

再一次張開嘴,夏木繁喊出那兩個深深藏在心底的字:“媽……媽!”

媽媽。

你在哪裡?

夏木繁的內心,也被這兩個字勾起無數回憶。

夏木繁的媽媽名叫徐淑美,人如其名,賢淑美麗。

徐淑美讀過初中,在農村裡算文化人。她性格溫柔,愛讀書,肚子裡有很多故事。

夏木繁到現在都記得,夏天晚上乘涼的時候,母親將她抱在懷裡,指著天上的星星哄著她:“看到沒有?那是銀河,銀河兩邊各有一顆亮亮的星星,一顆是牛郎一顆是織女,牛郎星兩旁有兩顆小星星,是他們的孩子。一家人被王母娘娘用銀河強行分開之後,每年八月十五喜鵲都會搭起一座橋,鵲橋相會。”

在媽媽的故事裡長大,夏木繁覺得自己是全村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這樣的幸福時光,在1980年3月11日那一天戛然而止。

父親在鎮上磚廠上班,媽媽每天中午都會給他送飯。那一天夏木繁坐在門檻上等媽媽回來,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一直等到父親下班回來,都沒有見到她。

夏木繁從家裡一直哭到村口,抱著那棵大槐樹哭了一個晚上,誰來哄都不理,只知道對著樹上的烏鴉喊:“把我媽媽還回來!把我媽媽還回來!”

誰也不知道徐淑美去了哪裡。

當地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兩趟,最後給出失蹤的結論。

有人懷疑她在送飯途中被人販子拐走;有人懷疑她跟村裡的二流子一起私奔;還有人懷疑她耐不住鄉下清苦拋夫棄子跑到城裡享福去了。

夏木繁絕不相信,母親會拋下她一個人離開。

一定是有人害了她。

或者,有人欺騙、拐賣了她。

十五年過去。

父親另娶新婦、再生兒女,把母親丟在腦後。徐淑美這個名字,已經在戶口本上被一筆勾銷。

村裡人也都忘記,曾經有個叫徐淑美的女子,嫁到了薈縣新樟大隊三組。

斗轉星移。

薈縣變成薈市,新樟大隊變成新樟村,三組變成三屋場。

可是,夏木繁的思念永遠沒有變。

所有人都忘記了她,夏木繁卻一直記得。

媽媽名叫徐淑美。

如果她還活著,今年正好四十三歲。

她體態微豐,抱起來肉乎乎的。

她的衣服總是洗得很乾淨,有一股陽光的氣味。

死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她是黃志強的母親。

她被兒子殺了。

——只要一想到這裡,夏木繁就會止不住地顫抖。

一定要逼出黃志強的供述,一定要揪出這個殘忍的兇手!夏木繁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裡,有烈焰熊熊燃燒,將黃志強的所有偽裝融化。

“媽……媽!”

“媽媽!”

“媽媽……”

夏木繁重複著這兩個字。

嬰兒學說話,最早發出來的音節,就是“mama”

嘴唇自然開合,舌頭平放,氣流自唇間吐出,就能發出“媽媽”這個音。

全世界的語言各有各的特點,但媽媽二字卻大同小異。

這兩個字似重錘,不斷敲打著黃志強的心。

終於,被一層硬殼包裹的心,裂開一條縫。

這層硬殼,名為仇恨。

淚水,自黃志強的臉頰滑下。

他面色煞白,牙齒開始打戰。

咯咯咯……

顫抖似水面漣漪,漸漸往全身擴散。

先是嘴唇,然後是臉頰,再到雙肩、雙手、雙腳……

黃志強呆呆看著夏木繁嘴唇開合,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到最後,他精神近乎崩潰,目露兇光,雙手如鷹爪,徑直掐向夏木繁頸脖,嘴裡發出混亂的音節,似野狼一般兇狠。

“小夏!”

“不好——”

“抓住他!”

虞敬驚出一身冷汗,與孫羨兵一左一右撲向前。

夏木繁在激怒黃志強之前,早有他會動手的準備。

不就是打架嗎?她不怕。

六歲時母親失蹤,村裡不少人背後議論說她跟野男人跑了,憤怒的夏木繁只要聽到有人說母親壞話,就會衝上去打架。

她自小力氣大,身手靈活,又聽得到動物心聲,指揮村裡貓貓狗狗幫忙,莫看年紀小,殺傷力挺大。從六歲一直打到十二歲,家裡人不知道揍了她多少回,但夏木繁就是咬著牙決不認錯。

後來,村裡孩子沒人敢再惹她,大人當著她的面也不敢再議論她母親,這場漫長的打架史方才宣告結束。

但是,她骨子裡的野性,卻生了根。

這股子野性,讓她在同齡人中顯得與眾不同。

從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學,她都是班級裡最不服管教的那一個。

即使是在華夏警官大學,她依然改不了這脾氣,因此得了個“刺頭”的評價。

黃志強的爪子已經到了眼前,夏木繁眼睛裡閃過一道亮光,整個人如利刃一般,瞬間出鞘!

頭一低、一讓。

雙肘一抬,腳一勾一絆!

一個小擒拿手,將黃志強掀翻在地。

虞敬與孫羨兵正好趕到,迅速將憤怒咆哮的黃志強制服。

嶽淵沉著臉,喝斥道:“敢襲警?帶走!”

黃志強被帶回市局刑偵大隊。

夏木繁他們仨也跟著車一起過去。

刑偵大隊辦公樓是一棟三層的白色小樓,掩映在綠樹繁花之間,開闊的停車場上停著三輛巡邏用警車、兩輛軍用吉普車、一排警用摩托車,顯得很氣派。

夏木繁與孫羨兵、虞敬並肩走進刑偵大隊的辦公樓,看著寬敞的警務大廳、制服筆挺的警察,明亮整潔的辦公室,三人對視一眼,內心升起一股豪情。

——總有一天,我們也能來到這裡,成為一名刑警。

嶽淵還有很多事要做,沒功夫帶著夏木繁三個人參觀,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跟著我,只看,不要說話。”

說完這句話之後,嶽淵叫來手下,著手安排後續工作。

第一,黃志強住所搜尋令的申請、簽發;

第二,對黃志強進行DNA檢測,驗證死者身份;

第三,對黃志強社會關係進行調查,瞭解他母親什麼時候來到薈市,怎麼與他取得聯絡。

……

一件件、一樁樁,都瑣碎而細緻。

夏木繁在一旁看著眼花繚亂。

課本上的理論知識落到實處,讓她受益匪淺。

安排好一切之後,終於有了空,嶽淵這才轉過頭看著夏木繁:“為什麼懷疑黃志強弒母?”

夏木繁當然不能說是聽鳥兒們討論知道的:“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黃志強能夠接觸到、產生仇恨的,只有他母親。”

嶽淵挑了挑眉,看著眼前這個身材高挑的女警。

剛剛入行,就敢直面嫌疑人,單刀直入進行問訊,僅用“媽媽”二字就令對方崩潰,這份勇氣、率真、聰敏,讓身經百戰的他有些動容。

說實話,嶽淵有點想挖人。

面對嶽淵的注目,夏木繁眨了眨眼睛,細長而曲折的眼型,顧盼流轉,為她更增俏麗。她的頭髮梳到腦後,紮了一個簡單的馬尾,蓬鬆的碎髮在寬闊漂亮的額頭飛揚,整個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染力。

辦公室門外,走廊上時不時晃過來幾道身影,目光往屋裡逡巡,顯然是被夏木繁這個陌生的漂亮女警所吸引。

嶽淵眼中的亮光黯淡了一些。

到底,還是個孩子。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重案組每天面對殘酷、恐怖的案件,與各式各樣狡猾的罪犯打交道,女性……終歸還是吃虧些。

即使知道眼前這個女警不是一朵未經風雨的富貴花,而是一棵在疾風中挺立的勁草,嶽淵依然有些猶豫:女性刑警,在職場發展並沒有優勢。

或許她應該有一個輕鬆的工作環境、談一份甜蜜美好的戀愛、組建一個穩定幸福的家庭,何必像自己一樣,風裡來雨裡去,在屍山血海裡艱苦勞作、鬥智鬥勇?

想到這裡,嶽淵放下了要把夏木繁調入重案組的念頭。

嶽淵的語速很快,每個詞收尾基本都是降音,有一種斬釘截鐵的強勢,但面對夏木繁,他的態度溫和下來:“小夏,今天表現不錯。”

再望向孫羨兵、虞敬,嶽淵道:“謝謝你們的支援,今天辛苦了,我讓小龔送你們回派出所。”

虞敬客氣了兩句,便帶著夏木繁、孫羨兵起身離開。

夏木繁走到門口,轉過頭看向嶽淵:“嶽組長,死者的頭顱一直沒有找到對吧?或許……可以找找黃志強的住所。”

嶽淵笑了。

嶽淵很少笑。

因為他一笑,臉頰便浮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威嚴全無,鎮不住場子。

嶽淵抬起手,握拳比在唇邊,咳嗽一聲,努力壓住臉上的笑:“行了,這一點你別操心,我們知道的。”

重案組做事向來有章有法,搜尋令已經申請,頭顱也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重要線索。夏木繁既然已經逼黃志強露出馬腳,這些行動自然不會錯過,還要她來提醒?

新人,果然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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