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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恩1861年7月,午後。
翠影森林·霍森斯學派駐地。
灰濛的天空下著小雨。
第九預備學徒宿舍區中央,一棵茂盛的銀荊樹在雨中安靜佇立,一如九年前。
雨聲淅瀝。
珠鏈般的雨滴落在其藍灰色的葉片上不斷迸濺,碎成一團團朦朧的溼熱霧氣。
周圍,一群剛被學派淘汰的預備學徒淚眼婆娑,正在與此地告別。
“別了,學派!”
“別了,宿舍……”
“別了,高大的銀荊樹!我還記得春天到來時,你那滿樹的、淡黃的毛絨穗花……”
有人吶喊、有人抽泣、有人扶著樹幹默默搖頭垂淚。
9年前,他們這些小孩因為檢測出巫師天賦,所以被帶到了霍森斯學派培養。
學派向他們提供了免費的住處,免費的食物,免費的教導……
而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這9年中學會各項基礎知識,同時晉升為一名巫師學徒。
然而9年的時光一晃而過。
他們失敗了。
如今不僅被學派驅離,而且還簽訂下了一份沉重的債務契約……
吱呀。
靠中央的一間石屋,木門被緩緩推開。
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提著棕色行李箱,慢慢走了出來。
他身材瘦削,半長黑髮,神色看似平靜,但倘若仔細觀察,便能在其淡灰的瞳孔深處窺見些許茫然。
‘穿越了?
‘明明只是正常睡了一覺……’
還未等林恩仔細觀察周圍。
嗖!
天空忽然傳來了奇怪的呼嘯聲。
林恩抬起頭。
視線中,一道灰袍身影破開稀疏雨幕,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灰跡,最後緩緩降落在銀荊樹下。
雨水淅瀝而下,卻在接近灰影半尺處被無形的護罩盡數隔絕!
‘仙人?!
‘不,這應該是一名……一等巫師學徒!’
林恩眼裡閃過一絲驚異,腦中迅速吸收著原主的記憶。
他注意到,灰影胸前佩戴著一枚金色的倒三角徽章,此刻在細雨中正如熔金般熠熠生輝。
所有喧鬧頓時止息,甚至連雨聲都似乎小了些。
預備學徒們不約而同地彎腰低頭,向著來者恭敬問候:
“下午好,尊敬的一等學徒!”
林恩也跟著問候,頭顱本能地低垂,絲毫不敢抬起。
“我需要一名助手,協助我完成一項有關肉體改造的實驗。要求基礎肉體知識考核成績至少為良好。”
一等學徒講出了自己的來意,他臉上的神情淡漠,嘴裡的話語更是冰冷,
“在這個過程中,助手死亡機率大致兩成、異化機率大致七成。
“但無論成功與否,作為交換,我都會為你償還所有學派債務。”
“願意的人,現在可以舉手,來我面前排隊。”
唰唰唰!
一等學徒的話音才剛一落下,便有小半的預備學徒舉起雙手,向他小跑而去!
剩餘的學徒除了林恩,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面露不甘,神情懊惱。
很顯然,他們不是不願意,而是沒有達到要求。
林恩也沒能達到要求。
但即便達到了,他此刻恐怕也不打算舉手。
那名一等學徒此刻左手正捏著一名雀斑少女的臉頰,使其張大嘴巴,彷彿挑牲口般觀察著什麼。
另一隻右手偶爾還會探入口腔細細摸索,那幾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好似有生命般詭異扭動。
看起來柔軟又滑膩。
然而,後面排隊的預備學徒們,不僅不覺得有什麼異常,反而一臉期待。
更後面還有兩個預備學徒正在為排隊的次序暗自較勁,以至於滿臉漲紅。
林恩收回目光,心裡吸了口氣,眼底略顯驚惶。
如果說剛才那隻在前世影視中才見過的超凡飛行,給他帶來的感覺是驚奇,那眼前的這一幕,則是驚慌。
“你收拾好了,林恩?”
這個時候,一個氣質陰柔,披著雨披的捲髮少年,提著行李箱來到他面前。
林恩心頭砰的一跳,不露聲色地慢慢扭頭,看向少年。
努力翻閱了片刻腦中原主破碎的記憶,他露出一個略帶僵硬的微笑回答:
“差不多了……安特。”
他想起來了。
眼前這個捲髮少年安特,是原主相熟的同窗之一。
他們兩人和另外三個玩得好的同學,今日約好一同下山。
‘是麼,怎麼感覺你…有點奇怪。’安特打量著他,忽然有些狐疑。
正當林恩思索著怎麼應對過去時,
右邊的石屋,一個滿臉雀斑的小胖子走了出來,羨慕地望著銀荊樹下嘆息:
“唉,可惜我基礎肉體知識的成績只是及格……”
“利奧納,你也收拾好了?”安特轉而看向了雀斑小胖。
林恩心裡鬆了口氣。
任誰來到這陌生而詭譎的異世,第一時間都會很沒有安全感。
“要是我當初更努力一點就好了。”利奧納還在繼續嘆息。
像這樣的機會實在少見,所以他很是遺憾。
他們這些少年少女雖然從小接受著巫師的基礎教育。
但也只是基礎教育。
在沒晉升為巫師學徒前,根本接觸不到什麼有用的超凡知識。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在巫師的眼裡,他們其實與凡人並沒什麼區別。
只有像現在這樣,當巫師需要一個懂一點知識的凡人助手時,才會有點用處。
說起來,他們這些學徒也是生不逢時。
如果放在幾十年前霍森斯學派剛搬來這裡的時候。
他們這些被淘汰的學徒,興許還能在人手短缺的學派中混個僕從的職位。
可霍森斯學派每年都會淘汰一批學徒,到現在職位早已飽和,早已沒有這種好機會……
而對於學派來說,他們就像是雞肋。
殺了太過浪費,養在山上又沒有多餘的空間。
所以索性將他們趕下山,又隨意擬了個所謂的債務契約,任他們自生自滅。
“即使是成績夠格,也未必會選你,利奧納。”
一名短棕發的高瘦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他們左邊,面色冷硬地搖了搖頭。
林恩看了過去,仔細回想後,認出了這名少年。
他叫做吉高斯,同樣是原主的熟人。
至此,原主約好的5人,就只剩下一位名叫加利多的少年沒有出現。
“加利多呢,還沒收拾好嗎?”安特詢問。
嗖!
一陣呼嘯聲突然傳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銀荊樹下,那名一等學徒已經選好了人,帶著一名高大少年拔地而起,正從林恩幾人上空掠過。
或許是帶人的緣故,他飛得並不高,掀起的尾流裹挾著冰冷雨水隨之潑來!
林恩本能後退一步,躲到了門後。
噼裡啪啦——
其餘人便沒有這麼幸運,都被激飛的雨水打了個正著。
穿著雨披的安特張了張嘴,滿臉慶幸。
溼了半邊身子的利奧納,胖臉更垮了些,無可奈何的哀嘆:
“唉……我去換個衣服。”
旁邊同樣沒穿雨披的吉高斯陰沉著臉,砰的一聲關上木門。
至於林恩,則麻利地穿上了皮質雨披,來到門口眺望著空中遠去的一等學徒。
飛行……
沒有哪一個地球人在親眼目睹這一幕之後不會覺得驚奇與興奮!
就這樣憑空飛行,身上還有著某種護罩之類的東西遮擋了所有雨水!
林恩就這樣注視著一等學徒飛遠,直到後者在某處降落,再也看不到,這才收回目光。
而此時,換好衣服的吉高斯與利奧納也重新走了出來。
“加利多還沒好嗎?”
或許是被潑了一身水,吉高斯左右看了眼,語氣有些煩躁。
安特也皺起眉,向眾人提議:““時間不早了,一起去催一下他吧。”
利奧納點頭,沒有異議。
三個少年向著加利多的石屋走去。
林恩猶豫了下,也趕忙提上行李跟了上去。
……
篤篤篤——
“加利多,收拾好了嗎?就差你一個了!”
石屋前,吉高斯用力敲著木門,聲音混雜在雨霧中,格外沉悶。
但無論如何敲門,裡面卻沒有傳來絲毫回應。
“加利多該不會是先走了吧?”利奧納擦了擦胖臉的雨水。
“不可能,學長下午才有空接我們,我和加利多說好了現在出發。”安特搖頭,也上前敲起門。
林恩慢慢走近,看著寂靜的石屋,攥緊了行李箱提手,心裡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
莫非是和原主一樣……
“加利多,你到底在幹嘛,不要浪費大家時間!”
敲了一會,見還是沒有反應,安特大聲喊了句,伸手嘗試拉門。
木門沒有鎖,被一把拉開。
噔噔噔——
還沒等後面的林恩看清石屋內的景象。便見到安特彷彿見鬼一般,慌忙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了地上。
“加…加利多……”
旁邊吉高斯緊皺眉頭,上前檢視,旋即瞳孔猛地一縮,表情也變得陰鬱。
越過他的肩膀,林恩能清晰看到石屋房樑上懸吊著一個人影。
全身耷拉,面色青白,明顯已經失去了生息。
“?!”
這還是林恩第一次見到一具真實可怖的屍體。
他陡然睜大雙眼,下意識摩挲起左手腕已經基本癒合的割傷,心頭砰砰直跳:
‘果然……和原主一樣,加利多也因為接受不了被淘汰的事實,又不願面對高昂的學派債務,而選擇了自殺。’
如果淘汰後去的是更好的地方,又沒有債務,自然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他們去的是更差的地方。
是幫派林立,猛獸環伺,每天都有凡人死去的翠林城。
同時還揹負著難以負擔的債務契約。
這種從山巔跌落谷底,完全看不到未來希望的感受,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智。
“唉,何必如此……活著才有希望啊。”
小胖利奧納也看到了石屋中的景象,面色蒼白的嘆息。
“希望……苟延殘喘罷了!”吉高斯陰沉著臉,滿心憤恨地說。
“也不能這麼說,我們雖然沒能晉升巫師學徒。但只要我們能夠按時上繳魔石,學派也不會拿我們怎麼樣。
“如果能存些餘錢,說不定還能住上大房子,娶個老婆。”利奧納小聲喃喃,臉上浮現著希冀的光,
“而且,萬一有一日,能夠成功晉升巫師學徒……”
“呵,每個月半顆次級魔石,每年遞增25%!真要是那麼容易賺,加利多會選擇自殺?
“至於晉升,呵!在山上都做不到,還指望能夠在山下做到?能活著就已經不錯了!”
吉高斯嘲諷一句,徑直向石屋內走去。
“你要幹什麼?”安特疑惑問。
吉高斯頭也不回,淡淡道:
“加利多人雖然死了,但東西還在。
“別愣著了,幫我搭把手,把東西搜出來平分,然後趕緊下山。”
安特與利奧納猶豫了下,隨後跟著向前。
5人之中,吉高斯性格更為成熟。
雖沒有明說,但在幾個少年中,其實一直擔當著老大的角色。
林恩輕吐了口氣,也跟了上去。
不多時,他們搜出來2枚次級魔石,2枚金龍,以及68銀狼。
將其平分,一行人準備離開。
利奧納收好錢幣,抬頭看到加利多飄蕩的屍體。
他嘆了口氣,搖著頭慢慢走近,嘗試將其取下來。
一旁的林恩猶豫了片刻,也邁步上前幫忙。
老祖宗說得好,死者為大。
既然拿了他的東西,不說替其收斂屍體,但讓其在死後少吊一會……不過是一件順手的事。
只是林恩剛抱上加利多雙腿,卻面色微變,猛地打了個寒顫。
長褲下,加利多的屍體仍舊溫熱。
可這種感覺不僅沒能給林恩帶來絲毫溫暖,反而令他戰慄。
他忽然意識到,手中抱著的……真的是一個死人。
“別管他了,一會學派會有人來處理。”吉高斯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
利奧納略微鬆手,猶豫著是否放棄。
旁邊的林恩卻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抱緊屍體。
隨後喊著“一二”,猛地發力,成功將加利多的屍體從吊繩上取下。
利奧納見狀,連忙搭了把手,兩人一同將其放倒在旁邊的沙發上。
林恩吐了口氣,看向加利多圓睜的雙目,伸手將其輕輕拂閉。
‘願你安息……’
“這是什麼?”一旁的利奧納忽然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張淡黃的紙張。
這似乎是剛從加利多衣兜裡掉出的東西。
“我搜他身的時候看過了,那只是一張關於霍森斯冥想法的筆記,沒法帶出學派,把它扔到地上,趕緊走吧。”
吉高斯倚在門口,沉聲說道。
利奧納掃視了一眼,撇撇嘴,遞給了身旁好奇的林恩。
林恩接過筆記,仔細檢視。
上面是一種頗具美感的奇特文字——巫師通用語。
它雖然線條曲折柔美,外形看起來有些類似前世西方更常見的音素文字。
但本質上其實更類似前世自己國家的象形文字。
‘的確如吉高斯所言,上面只是一些原主也知道的心得筆記……’
林恩正準備扔掉筆記離開。
古怪的一幕忽然出現在眼前。
在他的凝視下,淡黃的紙張上竟慢慢浮現出點點藍光,隨後凝聚成了幾行字元:
【霍森斯學徒冥想法心得(殘缺)】
【消耗混合源能以窺理。】
林恩僵在原地,與此同時,一段資訊向他傳來——
‘可消耗混合源能,以窺其中真理,從而得其中偉力……’
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喉嚨也有些發乾。
這是,我的金手指?!
“喂,林恩,你到底走不走?”吉高斯催促。
林恩如夢方醒,將白紙扔在地上,快步朝門口走去。
“來了。”
來到門口,吉高斯瞥了他一眼,大步向前。
安特看著他與利奧納,嘆了口氣,語氣憂愁:
“你們把他放下來又有什麼用?
“學派一會要麼把他餵給烏什繆爾大人,要麼就是拿去當教學素材,總之……怎麼樣都不可能得到安息。”
林恩沒有太聽清他在說什麼,他大部分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眼前冒出的字元上……
……
雨霧朦朧。
四人沉默地向前,很快來到巫陣邊緣。
石板路的旁邊,立著兩個灰黑石柱,上面雕刻著霍森斯學派的倒三角標誌,中央是一根扭曲纏繞的鮮血藤蔓。
此刻在雨水沁潤下,正泛著妖異的赤紅。
靜靜等待片刻,幾根與學派標誌如出一轍的鮮血藤蔓從道路兩旁蔓延而出。
這便是安特口中的烏什繆爾大人。
林恩看著這些扭動的藤條,默默隱藏起心中的驚奇,像其餘少年一樣,靜靜站在原地。
冰冷粗糲的藤條如蛇般纏繞上眾人身軀,仔細搜查著每一寸地方、每一件行李。
在搜查到林恩的行李時,藤蔓從其中發現一本淡綠的書籍。
嘩嘩——
纏繞著林恩的藤蔓驟然收緊,將其高高舉起!
林恩悶哼一聲,心臟劇烈跳動,腦中原主的記憶飛快閃過。
片刻後,他強忍著痛楚喊道:
“我簽過契約,懂得規矩,烏什繆爾大人!那只是我之前購買的水晶法片製作知識,屬於凡人技法,不涉及任何有關學派的巫師知識。”
過了一會,烏什繆爾大人扔下書籍,將他放了下來。
實際上,他們這些學徒都簽訂了嚴苛的保密契約,根本無法以任何形式透露學派知識。
烏什繆爾不會不懂這一點,它只是天性惡劣。
林恩踉蹌幾步,只覺得渾身都快散架。
彎腰撿起地上被雨水打溼不少的行李和那本書籍,還沒等直起腰,他便被烏什繆爾猛地推出了巫陣範圍。
險些摔倒的林恩回過頭,看到吉高斯等人也是被同樣粗暴地對待。
利奧納一時不察,更是踉蹌著絆倒,在石板路上滾了兩圈,躺在了地上。
片刻後,他渾身髒汙地爬了起來,與剩餘的少年佇立在巫陣外,回頭注視著身後的學派駐地,沉默無言。
灰暗的天空下,四張被雨水撲溼的青澀面龐上縈繞著濃濃的不安與迷茫。
雖只有一步之遙,但他們已經再也沒辦法踏進,這個生活了9年、從幼年孩童一直成長為青春少年的地方。
雨還在下,少年溼漉的臉上,有水流順著面頰滑落。
這一刻,誰也分不清那到底是雨跡,還是別的什麼。
也直到這一刻,林恩才忽的驚覺,他們不過是一群被封閉養在山上,平均十五六歲的懵懂少年。
“多爾學長和我說過,能在山下熬過一年的人,最多隻有三成。
“熬過兩年的人,還得減去大半,至於三年……”
安特搖了搖頭,憂鬱地注視著山腳下無邊綠色包圍的翠林城,在雨中呢喃,
“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加利多一樣,在房樑上吊死。”
他的聲音沒能傳出去太遠,
眨眼便隱沒在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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