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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中午時分,玄策、玄覺賢進入了贛州地界。

該分手了,玄策要繼續北上,遊匡山而渡長江;玄覺則要東行千里,迴歸故鄉。

禪者心無掛礙,喝杯茶就告別吧。於是,兩人來到贛江之畔:

銅缽舀來江水,片石鼎立為灶,枯枝自有火性,煙氣散後茶成。

剛剛燒開的茶水很燙嘴,玄覺就將一杯茶涼在了面前。於是,茶杯中倒映著青山綠樹、藍天白雲。他指著茶水說:“山河大地,森羅永珍,都在裡邊。”

玄策聞聽此言,端起茶杯,將茶水倒回了浪花紛飛的贛江之中,然後問:“森羅永珍,在什麼地方?”

玄覺說得巧,玄策逼得更妙。

古人云,不破不立,不激不奮。在相互激揚下,二人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大好禪機猶如滔滔江水,鋪天蓋地,滾滾而來。

玄覺是大宗師,自有其高明之處。

這時,恰恰有一條碩大的鯉魚高高躍出水面,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白的閃電,然後又落回了水中。

玄覺大聲喊叫道:“魚,魚,魚!”

森羅永珍映在茶水裡,茶水溶入了江水中,鯉魚在江中暢遊吞吐,所以,鯉魚即是森羅永珍的顯現。

……

贛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師兄行思住持的道場。

然而,登上青原山,來到靜居寺方丈前,玄策卻不進門,而是將大師兄從未見過的玄覺單獨推了進去。

禪者心意相通。

他的意思,玄覺當然明白。

因此,他也不表明身份,而是按照行腳禪僧拜山的規矩行禮之後,才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這一問,看似平淡,卻綿裡藏針,稍一拿捏,便會扎手。

因為,佛法大意,豈能用語言說明?所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即是因此。

但明明不能用語言講說明白,禪師還必須要說,不然的話,學僧如何能受到啟發而契入禪機?

因此,禪師的修行、見地、功夫,是否明見本心、徹悟自性,盡在這一言半句之中。

那麼,行思是如何回答的呢?

行思不答反問:“廬陵最近的柴和米是什麼價?”

廬陵,是來青原山的必經之地,但廬陵的柴米價,與佛法大意有什麼關係?

更奇怪的是,聞聽此言,門裡面的玄覺與門外邊的玄策都哈哈大笑,恭恭敬敬向大師兄磕頭頂禮。

原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禪,卻呈現在日常生活的每一處!

廬陵柴米價,雖然是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生活問題,但關係到廬陵附近所有的人。

而這生活中最基本的事物,恰恰蘊涵著禪的法要。

你全心全意、專心致志品味生活的真諦,就能修行佛法。

所以,一句“廬柴米價”,可謂鞭辟入裡,自然而然地表明瞭禪的精髓——柴米與人們的吃飯息息相關,當然是禪。

最樸素的常理,就是禪的真理。

飢則吃飯困則眠,夏向涼蔭冬向火。只要你遵循自然規律,順應自然法則,你就會體會到禪的微妙。

……

從青原山下來,兩位“玄”禪師在匡廬暢遊一番之後,在山下告別。

玄策目送著玄覺漸漸走遠,他的身影與蒼茫原野融為一體……

原野裡,白雲中,忽然迴響起玄覺的吟誦之聲——

君不見:

絕學無為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自從認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關。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象駕崢嶸慢進途,誰見螳螂能拒轍?

大象不遊於兔徑,大悟不拘於小節。

莫將管見謗蒼蒼,未了吾今為君訣。

誠然,玄覺在去見六祖惠能前已經開悟,他的悟道得到了惠能大師的印證。

因此,他即興吟誦的《證道歌》確確實實是一個真正悟道者的神來之作。不但見解高深,而且詩歌節奏鏗鏘有力,朗朗上口,僅是這"音響效果"就非同凡響,所以一千多年來,這首歌在教內教外廣為傳誦,它喚醒了無數的"夢中人",而且繼續啟發著現在和將來希望早點覺悟的人們。

這首《證道歌》,在山川大地久久迴盪,一直迴響到如今。時至今日,永嘉大師玄覺,他的《禪宗永嘉集》,仍然是佛門內外所有的修禪者、禪學研究者必讀的經典。

……

玄策禪杖之端,挑著曹溪明月;斗笠邊沿,繚繞廬山煙霞;行囊之中,裹藏江淮波浪;草鞋之下,染著中原香花……

他渡長江,涉淮水,跨黃河,來到了河北境內。因為他聽說,小師弟嬰行的蹤跡,在燕趙大地上出現了。

還有,這裡是六祖惠能的祖籍,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行進在“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蒼茫燕趙,該是一種怎樣壯闊的情懷!

……

再說玄策與玄覺在匡廬暢遊一番之後,在山下道別,這天日當午,路過一座山腳下時,看見許多百姓衝著半山腰上的一個巖洞遙遙跪拜,便好奇地上前,向著面前一位長者拱手詢問:“大伯,您好!半山腰因何如此熱鬧?”。

那位長者充滿敬意地說:“那巖洞裡有一位神秘的高僧在靜修。”

“哦?”玄策面露驚異之色。

現場的人見玄策不大相信,七嘴八舌告訴他:

“那智隍禪師與譽滿全國的神秀大師是同門,都是五祖弘忍親自傳授了禪要的弟子。”

“自從他老人家在黃梅得法之後,就回到了這個山洞,已經整整靜修了二十多年。”

“他每次入定,少則十天八天,多則一個月。據說,有一次,山雀都在他的身上做了窩。”

……

玄策還是大搖其頭,因為他知道,甚深禪定是禪修的功夫,是形式,而不是禪的內容。

於是,玄策來到山洞中,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和尚——智隍禪師,靜靜地坐在那裡。

玄策向智隍禪師打了個問訊,“您在這裡修什麼?”

智隍禪師說:“我在修習入定。”

玄策再問:“你所說的入定,是心有所想而入定呢?還是心無所想而入定?”

智隍禪師張口結舌,感到不好回答。

玄策繼續逼拶道:“如果你入定時心中沒有任何意念,那麼你周圍的這些草木石頭等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應該能入定;假如你心有所想而入定,那麼,一切有生命、有意識的眾生,比如滿山遍野的牛羊鼠兔也都應該能入定。”

智隍禪師一聽,知道遇到了內行,並且是有證悟、有見地的大行家。他十分謹慎地回答說:“我在入定的時候,沒有感覺到有無之心。也就是說,忘記了有無,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念頭。”

智隍禪師自以為回答得十分圓滿,然而玄策卻緊緊盯住了他話中的漏洞,不客氣地指出:“你入定時既然感覺不到有無之心,那就是常定。既然是常定,又怎麼有入定和出定呢?如果有出有入的話,那就不是真正的禪定。”

智隍禪師啞口無言,羞愧難當。但他畢竟是個心胸開闊的禪者,趕緊追問道:“你的師父是誰,能教出你這樣出色的徒弟?”

玄策笑著說:“說來,我的師父還與您有著很深的機緣。他就是五祖弘忍大師的衣缽弟子,六祖惠能。”

“六祖?哦,聽說過。不知他以何為禪定?”

“我師父六祖大師說,自性湛然常寂,靈明圓滿,如如不動。色、受、想、行、識,五蘊本空;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也虛幻不實。所以,禪定是指心理上的淡泊寧靜,它外不受六塵的干擾,內不被五蘊所左右,無論行住坐臥,整個身心既不刻意專注,也不放縱散亂,時時保持自然平和、空明靈動的狀態。禪的本性不是死板不變的,它不生不滅,無住無念。”

智隍禪師再也坐不住了,站立起來,合十問道:“六祖師……師父,終於出山了?他現今在哪裡開法?”

“嶺南曹溪寶林寺。你……”未等玄策說完,智隍禪師呼嘯一聲,飛奔出洞,一溜白煙向嶺南跑去。

他這一跑,跑得遠了一些,一直跑了幾千裡,跑到了寶林寺,跑到了六祖惠能的面前。

六祖問他:“看你的相貌,像是北方人士。你從哪裡來?”

“河北。”智隍禪師答道。

六祖惠能高興地說:“哎呀,咱倆還是半個老親呢!先父就是河北范陽人士!你如何來到了嶺南?”

智隍禪師向六祖施禮之後,將他與玄策的相見情況說了一遍。

聽了他的敘述,六祖十分高興,一則為玄策突飛猛進的修行興奮,二則為智隍禪師不遠萬里、不恥下問的求法精神感動。他當下開示說:“正如你剛剛談到的玄策的說法,只要你做到心靈如虛空一樣,又不拘泥、執著於空無,使心靈保持自由自在的狀態,無論行、止、動、靜,都不刻意存心。”六祖惠能說到這裡,機鋒一轉,“請你看那棵大樹。”

智隍禪師順著六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四處的樹木與自己家鄉河北的並無多大的區別。沒看出什麼獨特的禪意。

六祖說:“你看,每當微風吹拂的時候,那樹葉就嘩啦嘩啦唱歌;風停的時候,它就自在地享受陽光,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就是禪定!忘卻凡聖情結,泯滅能動與所動之間的分別,內在本性與外在現象相統一,就能無時無刻不在禪定之中了。”

智隍禪師聽後豁然大悟,連連跪拜致禮。

後來,他又回到河北,將六祖的頓悟禪法帶到了燕趙大地,為日後的南禪大舉北上,起到了急先鋒的作用。

……

再說懷讓。懷讓奉師父六祖之命,出來獨立門庭,弘化一方。他來到南嶽衡山,長期住在般若寺,所以人稱南嶽懷讓,或南嶽大師。

多年後,懷讓聽說,衡山附近的傳法禪院,從四川什邡來了一位青年僧人,俗姓馬,名道一。他性情孤傲,終日坐禪,從不與人交往。

懷讓馬上想起,在他離開曹溪時,師父六祖告訴他:“你門下將出一匹馬駒子,縱橫馳騁,踏平天下。再向前追溯,遠在達摩祖師來中國之前,他的師父般若多羅尊者,便向他預言說:‘震旦雖廣別無路,要借兒孫腳下行,金雞解御一粒粟,供養十方羅漢僧’。”

莫非,師父說的“馬駒子”就是這個俗家姓馬的禪僧?

懷讓沿著茅草掩映的小徑,走到傳法禪院後面的山岡。

他看到一株虯龍盤曲的蒼松下,兀兀孤坐著一位青年禪僧。那坐禪的僧人似乎早已與周圍的山川草木融為了一體,不動不搖,不聞不看。

他就是道一,一個註定要震驚天下的禪者,一位流芳千古的高僧,六祖之後,唯一被後人稱為“祖”的大師。

懷讓徑直走到他面前,站立良久,才不徐不疾問道:“你這樣天長日久地枯坐,究竟圖個什麼?”

“將來做佛!”道一用不屑一顧的口吻回答,連眼皮都未抬。懷讓見狀,便不再問,隨手撿起一塊磚頭,在岩石上磨了起來。

咯——吱——嘎——吱——刺耳的磨磚聲,在力求心靜的道一聽來,比山崩地裂還響,比夜貓子叫魂更難聽。

忍,忍,忍!佛陀說過,忍辱波羅蜜,是菩薩修行六種方法之一,道一就強忍著。

但是,那懷讓磨個不停。那破磚頭與岩石的摩擦聲音,尖厲,怪誕,簡直就像一枚枚鋼針,鑽進道一的耳朵裡,扎入他的大腦中,刺著他的每一條神經……

道一忍無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終於睜開了眼,惡狠狠地瞪著懷讓。

然而,懷讓不理睬道一。

他頭不抬起,目不斜視,繼續磨磚。那副專心致志、無暇旁顧的樣子,活像他是在打磨世界上最珍貴的鑽石。

道一被他如此認真研磨磚頭的神態所吸引,不禁好奇地問:“你如此仔細地磨那磚頭幹什麼?”

“我要將它磨成一面光潔明亮的鏡子。”

“一塊爛磚頭,豈能磨成鏡子?”道一半疑惑半諷刺。

“你既然知道磚頭不能磨成明鏡,那麼像你這樣整天呆呆枯坐,就能坐成佛嗎?”懷讓終於說出了磨磚的目的,原來是為了引導道一上鉤,以便啟發他。

道一聽了懷讓的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懷讓從樹下撿起一根枯枝,往道一坐禪的臥牛石上抽打了幾下,慢慢悠悠說:“這就像趕牛拉車,半路上牛車停了,你是打牛呢,還是打車呢?”

道一感到懷讓的話高深莫測,不由得站了起來。

懷讓見道一動了心,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自己說話,這才徐徐匯入正題:“你說要坐禪成佛,然而,禪不在坐臥,佛也沒有固定不變的形象。事物都是變化不定的,不可能有所取捨。你如果認為只有靜坐才能成佛,就等於扼殺自己活生生的佛性;如果執著於坐相,拘泥於形式,是無法體悟到佛法真理的。”

道一知道懷讓說得有理,但人很難自我否定,尤其是對於自己十分得意的東西,很難看破、放下。

道一“吭哧”了半天,說:“坐禪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佛祖釋迦牟尼就是坐禪成佛的。”

“坐禪當然很好,但是,如果你將坐禪當成成佛唯一的途徑,尤其是心中對坐禪產生了有所得的執著,那就錯了。有句老話,說英雄海量。可是,若一個酒鬼據此說自己是英雄,成嗎?一個人能喝大量的酒,他就是英雄好漢了嗎?佛陀在打坐時目睹啟明星而悟道,並不代表每一個人必須坐禪才能開悟。學佛修禪,關鍵是要把握佛學的真諦,契入禪的心要,只有這樣才能事半功倍,一聞千悟。”

如醍醐灌頂,如甘露潤心,道一當下大悟。智慧之花灼然於心靈,喜悅之淚潸然於眼眶。他向懷讓深深地拜了下去……

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早已沒了人影。山野裡,跳躍著一串珍珠般璀璨的吟誦聲:

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

三昧花無相,何壞復何成。

道一連天天坐禪的蒲團都沒拿,急急忙忙向吟誦聲飄起的地方追去。

從此,道一拜在了懷讓坐下。

十年辛苦不尋常。懷讓大師的千錘百煉,將懵懵懂懂的小僧道一,打造成了手眼通天的宗師馬祖道一——一個註定要縱橫千古的大法王。

十年磨一劍,毫光照大千。馬祖道一的呼嘯出世,帶來了禪宗的極大繁盛。

他以博大宏闊的氣度,神奇靈動的智慧,將深奧玄妙的禪理,顯示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使得每一個普通人都能體會到禪的超越,感受到禪的風采,領悟到禪的般若慧光。

於是,四方學者,雲集座下,天下僧衲,望風來歸;龍騰虎嘯,象舞獅吼,千僧萬指,蔚為大觀。

他的弟子中,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兩大祖師遺澤後世,汾州無業、大梅法常、西堂智藏、歸宗智常、石鞏慧藏、興善唯寬、五臺隱峰、鹽官齊安、盤山寶積、大珠慧海……都是禪宗史上大宗師級的重要人物。因此,馬祖道場有“選佛場”之稱。

後來,他的弟子百丈懷海門下,誕生了禪宗五大宗派中最早的溈仰宗與最大的臨濟宗。北宋之後,一直到今天,漢傳佛教所有的僧人,大都屬於臨濟一宗。

因為天下禪僧大都出自他的門下,所以,後人都稱他為“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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