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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

黎梨才踏進院子,守在門邊的兩名侍女就撲了上來。

一名鵝蛋臉侍女幾乎是在尖叫:“我尋了你一夜,你去哪啦?”

“……紫瑤。”

黎梨侍女不少,但自幼就跟著她的也就兩位,面前紫瑤算是其一。

有打小的情份在,黎梨心知她年長兩歲,素來愛操心,便也不計較那些虛禮,乖乖解釋了句:“我下山了,因雨路難行,所以耽誤了回行宮。”

紫瑤一把拉住她,圍著她上上下下地看,嘴裡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

“郡主糊塗!且不提昨天是多麼緊要的日子,你本就不該偷跑,單說你真要下山,好歹也該帶些人,不然若是碰到些什麼——”

話才說一半,她猛一眼看見黎梨被匕首割破的裙邊,抬首又撞見對方凌亂的衣襟,頓時嚇得花容失色,結舌道:“郡,郡主……”

“我沒事,”黎梨及時抬手按下她的話頭,“不過是避雨時狼狽了些。”

她緊著緩著糊弄了紫瑤去安排備水沐浴,才想鬆一口氣,又發現一名圓臉侍女滿臉疑惑地看著自己。

是另一名自小跟著她的,名喚青瓊。

黎梨:“怎麼了?”

青瓊說道:“郡主,你身上的香好像變了,怎麼出去一趟還換了香回來……”

黎梨這才想起身上酒氣未散,趕緊拉住對方叫她噤聲:“路上蹭的罷了,小聲些別被紫瑤聽見,不然又得問一堆話。”

青瓊心大,懵懵懂懂就點了頭,又道:“昨日我們找不著郡主,驚擾了長公主殿下,殿下叫你回來的時候去見她呢。”

“……”這下黎梨是真的有些頭疼了。

她揉了半晌額角:“沐浴後再去吧。”

丫鬟們麻利地備好香湯,黎梨屏退眾人,獨自進了浴間。

氤氳水霧中,羅衫滑落,溫水浸沒身軀,一直緊繃著的思緒終於鬆緩下來。

黎梨趴在浴桶邊緣,枕著自己的手臂發呆。

褪下的衣裙層層疊疊堆在旁側,一枚渾圓的脂白玉佩半埋其間。她目光掃過一眼,又匆匆移入霧氣裡,隨手捻起水面上漂浮的新鮮花瓣,似在打量,心緒卻已經走遠。

他竟然想結親。

才平靜些許的腦海又泛起漣漪。

黎梨想起他那句“你記著我的認真”,竟從他的神情裡讀出些一反常態的懇切。

太不對勁了,那人就像被鬼魂奪了舍似的,以致於當時她甚至鬼迷心竅地點了頭。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二人都衝動了……最好就是過多幾日,等大家都冷靜下來,尋個時機將這玉佩還回去。

不然,平白佔著別人家的藏庫信物,到底不像話。

打定主意,黎梨心神稍定,鬆開了手,然而沾溼的花瓣黏在指尖,不肯輕易落下。

她注視那枚梨白花瓣片刻,澆水沖掉了它,花香離散,乾淨的食指邊緣卻露出一道齊整印痕。

半圓一般的弧度,淺淺泛著紅。

黎梨怔愣半晌,凝神思索這印痕的由來。

……隱約有些印象。

好像是起初某個時刻,她緊張蜷起,不自覺掐住了雲諫的手臂。

彼時弓著腰的少年初入樊籠,意味含糊地倒吸著氣,百般哄不得她放鬆,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牽到嘴邊輕咬了一口。

“……”

黎梨臉上驟熱,羞惱得一頭扎進了浴桶裡。

他不是說沒有留下痕跡嗎?

騙子!

*

一行人垂目靜步往長公主的院子走去。

為首的少女裙衫荼白,巧致的風鈴花繡綴於裙邊,與楊妃粉色的交襟襦衫相襯,為這座鏤金鋪翠的華貴行宮添了些嬌嫩顏色,引得樹梢的鳥兒也駐足側目看了看。

黎梨剛沐浴完,吹著夏末的晨風收拾兩頭三緒,不知不覺便走近了絲竹聲。

蜀錦繡鞋停在長公主的主殿階外,她一抬頭又聽見幾道奉承笑語。

“妙筆!”

“長公主畫得真好!”

黎梨習以為常地提起裙襬,拾階而上。

她這位姨母——安煦長公主,離經叛道人盡皆知,大到所謂的婦道名節,小到常儀禮制,通通都不放在眼裡。

大弘王朝,顯貴人家的前殿都是用來宴客酬賓的,她卻偏要放一張碩沉的烏木畫案,每日潑墨山水。

還要召來一群美男樂伶陪侍,美名其曰“聽韻行墨”。

前段時間要為祭典淨宿,安煦到底收斂了幾日,直到昨日祭典結束,半夜降下甘霖,眼見聖上龍顏大悅準備慶祝,她便不再裝模作樣,今日就擺上了畫案。

黎梨總覺得自己身上的不安分,應該是近墨者黑。

她進了前殿,目不斜視地穿過樂伶們的坐席,先端正行了禮,而後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畫案對面。

“姨母,你找我?”

華裳金妝的年輕婦人提著狼毫,聞聲略微抬起頭來,明眸朱唇被那張烏沉畫案襯得熠熠生輝。

安煦長公主儼然繼承了先皇一脈的頂好相貌,雖早早守了寡,但從未委屈過自己,如今二十八九的年歲,愈發顯得風致豔麗。

她斜眼掃了黎梨一圈,見對方氣色頗好不似受了委屈,這才不緊不慢哼了聲。

“捨得回來了?”

梨梨一臉老實:“姨母說笑了。”

安煦揮揮手屏退一眾伶人,仍兀自描繪自己的新作,嘴裡的話卻是對著黎梨說的:“昨日去哪了?”

“可別提了。”

黎梨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託辭,佯裝鬱悶道:“我下山找了家茶樓聽書,一不小心忘了時辰,被大雨困住了腳步,所以才耽誤了回行宮。”

她嘟囔著:“沒玩到什麼,回來還被告知驚擾了姨母,委實有些倒黴。”

“茶樓,聽書?”

安煦將信將疑,挑眉盯著她,半晌看不出端倪後擱筆嘆了口氣。

“遲遲。”

是黎梨的乳名。

黎梨莫名想起幼年時的一幕,那時的少女安煦將她抱在懷裡逗樂:“你可知你這乳名是怎麼來的?”

“那年冬寒太久,你的出生也比太醫院算的日子晚了許多,可把一大家子人嚇得夠嗆……後來才聽人說,春晚梨花遲……”

少女笑眯眯地蹭著她的臉:“遲遲小壞蛋連出生都如此頑皮淘氣,往後還能不能讓我們省心些?”

此時年輕婦人的聲音響在耳畔:“還能不能讓我省心些?”

黎梨恍惚回過神來。

長公主旋過身正對著她,語氣幽幽怨怨的。

“你聽書倒是悠閒,可知我在這兒替你瞞得多麼辛苦?祭典那麼大的事,你也敢說逃就逃……”

“就不怕被雲承發現?到時候他一本本子遞給皇兄,你定要挨罰!”

“姨母……”

黎梨乳燕投林般撲到安煦身側,抱起她的胳膊就撒嬌:“姨母這是關心則亂了。昨日禮舞世家眾多,加之遊街人山人海的,少一個我罷了,哪裡有人看得出來?再說了……”

她小聲嘀咕道:“雲承哪敢告我的狀?”

“他假公濟私,表面上一視同仁地號令世家子女,暗地裡卻縱容自己的弟弟偷閒不去參祭,想來那神棍自己也心虛得很。”

“……他弟弟?你說雲諫?”

安煦被她晃得頭暈,下意識按住她否認道:“你與他不同,雲諫是破了相所以才不能參祭。”

梨梨動作一頓。

破了相?

……這話雲諫也說過。

可是那日在樹下,她真真切切地檢視過,他臉上乾乾淨淨的,別說疤痕豁口了,就連半道瑕疵都沒有。

怎麼都說他破相了呢?

她茫然地望向安煦。

安煦原本只是順口一句反駁,未料及竟見到自己的外甥女一臉困惑。

想起黎梨方才的指控,安煦面色逐漸變得古怪起來:“你……不知道?”

黎梨眼裡茫然更甚:“我……應該知道?”

安煦啞了啞,腦海裡閃過那少年半張染血的臉,還有他清冽眸光越過沾血長睫,無聲注視著自己外甥女的模樣。

她一時忍不住嘖嘖搖頭:“好啊,你真是……怪不得雲家那孩子總說你沒良心,如今看來,也不算說錯。”

黎梨:?

她想問個清楚,安煦卻道:“那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所有什麼疑惑,你同他說去。”

黎梨一噎,正要惱姨母賣關子,下一刻卻聽見對方發問:“今日喚你來還有一事,我且問你,功課寫完了嗎?”

小郡主剛起來的氣焰驟然滅了個乾淨。

她默默鬆開了安煦,纖白手指絞著垂下的髮辮,含糊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

黎梨莫名覺得這幾個字有些陰陽怪氣,抬起頭就見對方朝後招了招手。

旁側的侍女走上前來,遞上一個托盤,幾摞書冊與白宣赫然在目。

安煦戲謔道:“郡主大人,你功課都丟在了公主府,沒帶來行宮,是如何寫得差不多的?”

黎梨:……竟然被她發現了。

“幸好前幾日我著人回府曬書,下人們在書房撿到了這幾本,不然又要被你躲過去了。”

眼見青瓊從善如流地接過托盤,黎梨苦惱地拉下小臉:“姨母,劉掌教佈置的功課總是那些酸腐教義,我實在不……”

安煦一口拒絕:“不行,學府的功課不能落下,我可不想再被劉掌教登門責怪我管教無方了。”

那古板老頭子三朝太傅,連先皇都敢罵,她可應付不來。

見面前的少女霎時蔫巴了下去,安煦又有些不忍。

想了想,她神神秘秘地哄道:

“我知道你不愛看那些陳詞濫調,我讀書時也不喜歡的。但你姑且做個樣子給掌教看,省得過兩日在祭典酬謝宴上遇到他,又被他逮著說教一通,畢竟……”

“那酬謝宴關乎你的終生大事,可千萬別被打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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