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逸霄聽雨,曲中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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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綺音咬了咬牙,低下頭解下了腰間佩劍,擲於桌上。
“這把劍可以在沙丘上換取任何一座城池,只要你能聽完我一曲,它就歸你了!”
蘇芸清看見那把劍的時候,兩眼一亮。
她是識貨之人,僅從劍鞘、劍鍔、劍穗的樣式就知道對方所言不虛,那是一柄價值連城的寶劍。
不僅如此,在蘇芸清眼中,這把劍還有另一個最大的優點——它的尺寸、樣式都十分纖巧,適合女子使用,若將它佩在林曦的纖腰上,那定是極美的一幅畫面。
她已經有些意動了,卻做出不屑一顧的神色,道:“這劍跟你這野丫頭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只配在我蘇家的廢品倉庫裡吃灰。”
東綺音按捺不住,身子往前一傾,怒道:“伱到底想怎樣?”
“我還要你的那把琴。”蘇芸清指著她,不緊不慢地道,“反正以你的琴技估計也彈不出什麼像樣的曲子來,還不如送給我,免得日後貽笑大方。”
“小姐,使不得!”華姨出聲提醒。
東綺音卻一口答應下來:“好,我跟你賭了!”
“小姐三思啊!那琴是老爺——”華姨苦勸。
東綺音橫了她一眼,冷聲打斷道:“莫非你覺得我贏不了?”
華姨吶吶地說不出話了。
“這才像樣嘛!”蘇芸清走下來,越走越遠,在最遠最偏僻角落的一個桌子旁坐穩,道,“好了,你彈吧!本公子在這兒洗耳恭聽!”
“你坐近些!”華姨朝她怒目而視。
蘇芸清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一個位置,道:“這樣總可以了吧!東小姐如果真有自信,就不要在乎這點兒距離嘛!兄長,你說是不是?”
見她這般無賴作法,江晨瞧著都覺得面上無光。
“你坐到小姐對面來!”華姨厲喝。
蘇芸清跟她討價還價,糾纏半晌,最後不情不願地坐到了中間的一個位置上。
“我也有一個條件,你們窮鄉僻壤的低俗曲子我沒聽過,誰知道一首有多長,總不能讓你一直彈下去吧,所以必須加上時間限制!最多一盞茶的時間,我如果聽完了還能站起來,就算你輸,怎樣?”
華姨正想呵斥,東綺音已搶先說道:“行,就請你聽一盞茶!”
華姨只好嘆了口氣,默默地退到一旁。
東綺音手指按在琴絃上的時候,彷彿換了一個人,神情無比肅穆,方才的憤怒浮躁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深吸一口氣,她手指輕輕撥弄。
琴聲若連綿細雨,低籠花樹,輕煙虛浮,繼而愈來愈慢,如日光消盡,暮靄沉沉,絃音低徊抖顫,似如寄喻著少女低沉抑鬱的心事。
滿堂人皆無語,只聞一縷凝澀的曲調如青煙般裊繞擴散,錚錚幽怨,蘊含著無盡的哀愁。
江晨聽著有些擔憂,從琴聲中可以聽出,那白衣少女在這方面造詣深厚,或許她的神通就蓄藏於其中,厲害的還在後頭。蘇芸清的神魂至今沒有恢復,不知能不能堅持住。
他定睛瞧去,見蘇芸清身子挺得筆直,渾身肌肉都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暫時應該無礙。
‘只要熬過一盞茶的時間就行了……’
他這般想著,手指輕輕叩擊在樓道欄杆上,發出有節奏的輕微脆響,以此來抵禦負面情緒的侵襲。
漫長低落的等待中,他忽然驚覺,那婉轉悲澀的絃音裡滲雜了低低的嗚咽聲。
是誰在哭泣?
回首望去,樓閣上杜鵑和雪荼靡等人已抑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那伴隨著陣陣琴聲浮現在眾人心頭的,是過往一生的悲愁苦恨,是每個人銘刻於靈魂深處的那道傷疤,是無數次相逢和離別的無奈與傷慟。
過往的遺憾一幕幕再歷眼前,彷如午夜夢迴,脆弱的心絃揪緊,劇痛如絞,肝腸寸斷。
謝元觥憑欄而望,夜色無疆,千里煙波近處,不見半點繁華。早已拋卻的回憶又湧上心頭,昔年舊夢再無從挽回,故人墳頭已青。
這邋遢的灰衣壯漢狠狠飲了一大口酒,撫掌高叫:“好!好一曲《逸霄聽雨》!”
希寧緊緊抓著謝元觥的衣角,手指因用力過度而發白。她想起了那些逝去的人,音容笑貌重現,唯有自己苟且偷生,並且連仇恨也逐漸淡卻。如此卑微地活下去,究竟能不能找到答案?她攥著衣角,生怕這一刻短暫的清醒也從手中溜走。
琴聲蒼涼悲切,若昏鴉哀啼,沉重得無法隨風飄散。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衰敗的青黑色暗紗,迷濛的黑暗裡,葉家三百餘口的面孔竟變得鮮活。
葉星魂驟然放下了攬在尹夢腰間的右手,噗通一聲雙膝跪倒,面朝東方,痛哭失聲。
而尹夢亦記起了死無全屍的趙郢,恍惚中淚水滑落臉頰,沾溼衣裳。
舊恨難忘,魂斷瀟湘。
東綺音身後,一名侍女合著節拍,低吟淺唱:“沉沉宮漏,蔭蔭花香。繡戶垂珠箔,閒庭絕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
柔嫩悽切的嗓音揉碎在琴聲中,愈發哀轉悽絕,直將人內心的傷痛哀愁全部給勾出來了。
連江晨都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雙目泛紅。但他是「金剛」體魄,對幻術抵禦能力極高,還保留著大部分清醒,擔憂地向蘇芸清望去。
蘇芸清背對著江晨,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是異乎尋常地沉默。
作為這一首葬魂曲正面攻擊的物件,蘇芸清所要承受的壓力也是最大的,難得的是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僵硬的面龐上沒有露出半點悲傷的神色。
白衣少女素手如凝,輕慢拂動間,曲調愈發沉重。
就在江晨感覺自己胸中悲憤情緒愈來愈難以抑制的時候,突然聽見蘇芸清朗聲吟唱道: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
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
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
歌聲渾雄豪邁,慷慨之氣不下於男子。聽來令人心胸一寬,豪逸之情,油然而生。
眾人聞此歌聲,先後從哀絕的情緒中驚醒。
只聽一低一高兩種截然不同的音律相爭,雖不如真刀真槍拼殺那般殘酷,卻也扣人心絃。
曲意突轉,由緩而急,舒捲開來。
東綺音運指如飛,一改從前沉凝,隨著纖纖指尖的撥弄,殺伐之聲頓起,狂風暴雨般琴聲化為雄奇節奏,裂石穿雲,震撼搖空。
人們的心境便又隨之而變,被官商之音牽引輪轉,若置身一片兩軍對壘的戰場。
但聞鼓聲大作,巨響密擂,音聲激越,四山回應。
百萬雄兵吶喊,鐵馬冰河廝殺,黑甲揮戈,踏破山河。
琴聲越發昂揚激越,聽者心絃隨之繃緊,隨著戰事膠著而忐忑不安,時上時下,起伏不定,時而高上雲端,時而跌落幽谷,牽心掛腸之處端的讓人無法自拔。
蘇芸清一掌拍在桌上,長身而起,昂首唱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遊四邊。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一劍寒——”
歌聲若龍吟長空,超出凡俗,將地面上的爭端廝殺視若無物。
琴聲越拔越高,直穿雲霄,其音激亢,響徹天宇,幾乎將蘇芸清的歌聲掩蓋。
蘇芸清一腳踢翻了椅子,縱身躍上桌,嗓音亦達頂點,唱道:“醉指不平千萬萬,騎龍撫劍九重關。諸侯帝王肉眼看,朝生暮死付笑談……”
歌與琴音相激,仿若龍蛇亂舞,勢要爭個勝者。
鏗鏗鏗!
曲如雷鳴,盡是殺伐之音,宛如九天雷霆,天崩地裂,聲勢駭人聽聞。
然而卻始終無法將蘇芸清的歌謠徹底壓下,只聽那一抹近乎嘶啞的豪邁之音從狂風暴雨中突圍而出——
“為滅世情兼負義,劍光腥染點紅斑。
何事行杯當午夜,忽然怒目便騰空。
悶裡醉眠三路口,閒來遊釣洞庭心。
前朝宰相夢未覺,天下雲遊蘇芸清!”
最後一個“清”字脫口,但聞叮冬一聲,琴聲霍然而歇,竟有一根弦隨之而斷,餘韻遂絕。
滿堂殺伐之音如雲消霧散,天地間萬籟無聲,寂靜如死。
東綺音撫著那根斷絃,面色僵硬,兩眼空洞,一時仿若痴了一般。
“小姐!”華姨擔心地喚了一聲。
東綺音輕輕擺手,良久,抬頭目視蘇芸清,澀聲道:“我輸了。”
蘇芸清捂著喉嚨,面上殘留著激昂過頭的紅霞餘韻,哈哈笑道:“你這鄉下小丫頭也算有點本事了,只可惜遇上了我啊!”
東綺音緩緩起身,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問道:“姑娘雖為女子之身,卻胸襟廣闊,滿腔豪情,今日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姑娘可否賜教姓名,本小姐必將記得今日之敗。”
蘇芸清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本公子——蘇芸清。”
“蘇芸清,蘇芸清……”白衣少女唸叨幾遍,唇弧彎起,嫣然一笑,“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那一笑足以令滿堂花開皆失色,但蘇芸清卻驚得毛骨悚然,警惕道:“你打聽我名字做什麼,不會派殺手來刺殺我吧?”
“願賭服輸,我絕不會行此下作之事。”東綺音莞爾一笑,“等我回去修煉一年半載,再來向你挑戰!”
“一年半載?好啊!”蘇芸清一聽這麼長的時限,心情頓時輕鬆起來。
一年半載?那時候本公子早就陪阿曦雲遊四海去了,你就滿天下慢慢找吧!
她拍著胸膛保證:“我奉陪到底!”
東綺音低頭看了那把古琴一眼,目中流露戀戀不捨之色,抽回手指,道:“這琴乃上古傳承之物,雖斷了一弦,修補好之後……”
蘇芸清有些不耐煩地揮手:“我知道,這琴看起來就很值錢的樣子嘛,修好之後肯定更值錢了!我省得,你就放心吧!”
華姨瞪了她一眼,陰惻惻地道:“小姑娘,你可知道這琴是什麼來歷?”
“什麼來歷我不管,總之很值錢就對了!”
華姨哼了一聲,還欲說點什麼,卻被東綺音阻止了。白衣少女盈盈一福,率眾告辭離去。
走出門後,她又回首,向蘇芸清道:“我叫東綺音,希望你記著這個名字。”
蘇芸清揮揮手,示意她趕緊滾蛋。
大門砰的一聲合上,屋內之人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東綺音,東小姐,果然是她!”杜鵑激動地一拍欄杆。
雪荼靡道:“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傾國傾城……”
正在觀賞寶劍的蘇芸清冷不丁回頭瞪了她一眼:“她也配叫天下第一美人?阿曦才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是不服,自己也弄個《群芳譜》去!”
雪荼靡不敢反駁,悶悶地扭開腦袋。
《群芳譜》上,林曦高居榜首,東綺音位列第二。但也有很多人不服氣,認為林家大小姐只不過是仗著林家的權勢,把自己硬抬上去了而已。
據說凡是見過東綺音真容的人,都認為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美女,尤其在暗紅沙丘上,這種論調十分流行。
畢竟,東綺音是「黑劍聖」東元武的掌上明珠,也是沙丘人民共同的驕傲。
杜鵑突然想到另一事,失聲道:“東小姐身邊的那位華姨,莫非就是「玉面羅剎」曲芳華?”
「玉面羅剎」曲芳華的名字,在暗紅沙丘如雷貫耳,甚至貫徹了兩代人的記憶——
二十年前,她也曾位列《群芳譜》前五,是天下男人仰慕的仙子。連末日公爵也對她展開過追求,可惜被她無情拒絕。
更難得的是,她還名列《傲世榜》上,是天下有數的女子強者,領兵作戰也不在話下。當年與西林衛家一戰,她率領一支精銳,日闖五關,夜奪九寨,打得衛家士卒聞風喪膽,威名響徹天下。
這樣一個傳說中的巾幗英雄,今天竟然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
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她還動手了,卻被江晨一個人攔下了!
杜鵑低頭看著大堂裡的江晨,總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太荒謬,不真實,像是在做夢一樣。
跟江晨相處越久,她越發覺得,江大哥身上好像有一層謎團,無論怎樣湊近,都看不真切。
反而是看過《花紅榜》的雪荼靡,沒有覺得太過意外。
「玉面羅剎」與「惜花公子」,一個是前輩高人,一個是後起之秀,本就該是棋逢對手,難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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