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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河與卸春江最近之處相隔不過五十里,中間卻被一座大山阻隔。若非一條渡龍峽將兩水相接,翻山要繞行近三百里。

而渡龍峽兩側石壁如同利器劈削出來一般,最寬處不過三丈餘,貨船根本無法通行。正因如此,飛峽縣多了許多跑單的小貨船,也有了許多轉運貨物的貨棧。

自從宋伯死後,劉暮舟幾乎每日雷打不動地跑船,天亮時出發,回來便到戌時前後了。

眼瞅著到了北峽鎮渡口,劉暮舟急忙將水缸裡的兩尾大鯉魚弓起,在離碼頭尚有一丈遠時便縱身一躍,然後穩穩落在岸上。

來不及將船繫好,劉暮舟只能衝著卸貨的大漢喊道:“麻煩幫我係一下,下次帶東西說一聲就成。”

說罷,便踩著一雙破草鞋,往鎮子裡狂奔而去。

卸貨的兩個漢字見著劉暮舟跑的那般快,其中一人便搖了搖頭,罵道:“真他娘是個賤骨頭,宋橋都已經死了,還非得上趕著讓宋家人欺負。”

另一人聞言,搖了搖頭,嘆道:“別說得這麼難聽,這孩子不容易,好在是宋家大少要被仙人帶走去修行,起碼以後沒人欺負他了。”

劉暮舟當然聽不見,他也沒工夫理會別人說什麼,只提著兩條在卸春江買來的大鯉魚,拼盡全力往宋家跑去,再晚就瞧不見他最後一面了。

得益於這條渡龍峽,南峽鎮與北峽鎮各出了一戶大財主,南峽鎮的杜家與北峽鎮的宋家,幾乎壟斷了渡龍峽的船隻來往,兩家也分別擁有此地最大的貨棧。

劉暮舟不姓宋,自然也不是宋家人,只是個被宋家除名的男人在卸春江上撿來的孩子,可宋橋將他養到十歲時便病死了。

按此地說法,宋橋是個“老好人”,這三個字在這個地方,可不是什麼好詞兒。但劉暮舟一直知道,他的宋伯不是傻子。

劉暮舟也不知道宋橋到底做了什麼,竟然欠下宋家足足三百兩銀子,活著的時候一直在還債,死的時候連一口棺材都置辦不起。為了安葬宋橋,劉暮舟只能拿從小戴到大的玉佩與宋家主換來了一口棺材。

到現在,宋橋死了兩年了,劉暮舟還欠宋家二百三十七兩銀子。也不是他兩年就能賺幾十兩銀子,而是他抗揍。

從渡口到宋家足足二里地,劉暮舟手裡提著魚大步狂奔,很快就到了一處大院子外,他連氣都沒帶喘的。

抬頭看了一眼大門,漆是新刷的,門前停著許多馬車,屋簷下掛著大紅燈籠,只聽聲音就知道里面熱鬧非凡,聽說連縣裡的太爺都來了。

站定沒多久,劉暮舟聽見後方有聲音,轉頭一看,是有人抬著一頂轎子來。轎子落在宋家門前,有個穿著錦繡長裙的少女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劉暮舟看了她一眼,當然認識,是南峽鎮杜家女兒,只不過從未說過話而已。

半月前龍背山的仙人遊歷至此,在南北兩峽各收了一位弟子,分別是南峽鎮的杜湘兒與北峽鎮的宋青麟,巧合的是這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三日前劉暮舟親眼看見一艘能飛的小舟落在宋家,他才知道這世上原來真的有神仙。

少女下了轎子後一眼便望見了劉暮舟,劉暮舟則是轉過了頭。

苦哈哈長到十四歲的少年人,自然知道有時候窮人多看一眼富人都是罪過。

但杜湘兒那雙不像少女的眼睛卻沒挪動,盯著劉暮舟看了看,這才冷冰冰問道:“宋青麟明日就走了,你非要在他走之前討一頓羞辱?”

雖然聲音冰冷,但其中善意劉暮舟是感覺得到的。

劉暮舟提起手裡的兩條魚,咧出個燦爛笑容,輕聲道:“明日一早我要跑船,提前送送他。”

事實卻是明日他若來送,怕是都看不到宋青麟。

杜湘兒搖了搖頭,看那眼神,似乎是不太理解那個褲腳都有補丁的少年為何如此不自重?莫非是受那老好人的影響,也有些痴傻了?

劉暮舟穿的的確寒酸,都已經入秋了,他還是穿著草鞋,破褲子遮不住腳踝,衣袖不過手腕。他每月只領三百文的工錢,剩下的全部記在賬上,要還債的。因為只有還完,宋橋的名字才會重新寫進族譜。

而此時,大門處走出來幾道身影,劉暮舟轉頭只看了一眼,便趕忙低下了頭。

走出來了兩人,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起碼對劉暮舟來說是天仙了。另外一人,便是動輒便對劉暮舟拳打腳踢的宋家大少,宋青麟。

果不其然,只一個照面,宋青麟便瞪大了眼珠子破口大罵:“狗日的!明知道本少爺要走了,你這會兒才來?想死是嗎?”

宋青麟站在高處,說話時便一個助跑縱身躍下來,重重一腳踹在了劉暮舟肩頭。

寒酸少年往後退了三步,卻還是一臉笑意。反觀宋青麟,連退了好幾步。

見宋青麟罵罵咧咧舉起拳頭,門前站著的那位仙子眉頭微蹙,沉聲道:“青麟,你即將踏入仙途,與凡人還是不要太過計較的好,免得日後滋生心魔。”

杜湘兒也說了句:“你又何必與他過不去?這麼多年還沒打夠嗎?”

趁此機會,劉暮舟趕忙將魚提起來,笑著說道:“你要的春江大鯉,還有剛才你踹我一腳,賬上劃去一百錢。”

說話時劉暮舟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一眼門前仙子,露出個感激笑容。結果那位仙子只是微微一瞥便往杜湘兒走去,那一瞥,完全就是漠視。

劉暮舟便將對杜湘兒的謝意藏下,沒再轉頭。

結果此時,宋青麟一把接過鯉魚,另一隻手重拳砸在劉暮舟小腹。

冷不丁一拳,劉暮舟完全沒預料到,只覺得一股子痛意鑽入腦海,胃裡面一陣翻江倒海,身子也弓得像個蝦米,連退了好幾步。

劉暮舟下意識往門口看去,果然是那位宋家主站在門前,但他一樣沒理會宋青麟的“惡行”,只是笑盈盈去迎杜湘兒了。

“哎呀!湘兒你爹也真是的,明日就要走了,也不來送?”

聽說是兩家大人都已經商量好了,待兩人學成之後,便讓杜湘兒與宋青麟成親。

而宋青麟卻一臉滿足神色,哈哈大笑,自袖口取出一粒碎銀子,狠狠按在劉暮舟額頭,嘲諷道:“還跟以前一樣不禁打,今兒少爺心情好,賞你一兩銀子,就當餵狗了。”

劉暮舟沒說什麼,忍著痛接過銀子,硬擠出來個笑臉,輕聲道:“那行,我走了。”

可宋青麟一把抓住劉暮舟,猛然轉頭,笑盈盈問道:“呂師姐,我能不能帶個隨從?這賤骨頭,我一天不打他就不爽利。”

那位呂師姐略微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厭煩宋青麟的舉動,但不是出於可憐劉暮舟。

瞬息之後,女子搖了搖頭:“龍背山的雜役弟子也不是什麼人想做就能做的,即便你是親傳也不行。不過等你修出靈臺之後就可以了,想帶著他,就好好修煉。”

宋青麟聞言,神色之中難掩的失望。

“算你狗日的運氣好!等本少爺修成回來,一定把攢下的拳頭一起給你。”

劉暮舟還是沒說話,只是轉頭離去,走著走著就變成了跑,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此時那位呂師姐才呢喃一句:“青麟,到了龍背山後斷不可再如此跋扈。日後凡人與你而言便是螻蟻,何必與一隻螻蟻計較?還有湘兒,你家人真不來送你?”

杜湘兒搖了搖頭,雖然是在笑,但那雙眼睛卻略顯冷漠。

“既然決定修仙,自然要與紅塵有所阻斷。”

呂師姐聞言,終於是露出來笑意,點頭道:“青麟,要學學湘兒,這才是修真之人的覺悟。”

聽著呂師姐說話,宋青麟並未答覆,只是望著劉暮舟離去的方向,嘴角微微發顫。

劉暮舟家在河邊,離著碼頭不遠,約莫就是一里地而已。這個家,也就是三間茅草房,幸好是還算結實,不至於漏風漏雨。

走進屋裡,他也不點燈,胡亂找出剩下的窩頭吃了,便躺下睡覺。

往常這會兒他已經睡著了,但今夜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睏意全無。

那個打他一拳踢他一腳都會劃去一百錢的傢伙,比他小一個月,在劉暮舟心裡宋青麟也從來不是惡少。

江邊風大,水聲也有些嘈雜,少年望著窗外微弱光亮,不知不覺間,夜深了。

算時間,約莫都是三更天了,劉暮舟翻了個身,再次閉上眼睛。

可此時,突然砰的一聲,有人一腳將門踹開,劉暮舟卻只是緩緩起身。

他這破房子賊都不稀得來,能半夜三更跑來的,只有一個人。

闖入之人熟稔點著了燈,將一隻大包袱甩給劉暮舟,冷聲道:“衣裳舊了,本少爺不愛穿舊的,等我去了龍背山自有仙人穿的衣裳給我。”

劉暮舟搖頭道:“別讓你爹看見了。”

宋青麟眉頭一皺,小小少年,端得一臉惡人模樣。

他兩步走到破木板床前,也不知自袖口取出了什麼物件兒,硬生生塞給了劉暮舟,隨後壓低聲音說道:“龍背山給的,說是將血滴上去便能隨著心意存取東西。裡面還有勞什子修行功法,我還沒看,但你從小就能自己學東西,用心學!”

劉暮舟盯著宋青麟,又將東西硬塞回去了。

“別,你還沒去龍背山就丟了東西,以後怎麼辦?”

哪成想宋青麟一瞪眼:“你給我拿著!你能照著一本破爛書把拳練得有模有樣,你肯定也能學這仙人的東西。”

說著,宋青麟一下子變得雙眼通紅:“傻缺兒,那年你換了棺槨的東西……是……是不可多得的寶物!要是你留著,去龍背山的就應該是你跟杜湘兒。”

劉暮舟聞言,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過了神。

“沒事,能把宋伯安然下葬,值得。”

宋青麟低下頭,聲音沙啞:“所以東西你留好,這是我欠你的。”

昏暗中宋青麟看不清劉暮舟神色,但他知道劉暮舟心中定然有些堵,那畢竟是宋橋撿到劉暮舟時,劉暮舟身邊唯一一樣東西。

宋青麟站直了,沉聲道:“玉佩已經送給龍背山了,換來的丹藥我爹也逼著我當場吃了。但我會把玉佩拿回來還給你的,信不信我?”

劉暮舟點了點頭,卻說道:“脾氣收一收,別惹事,外面不比家裡。”

直到宋青麟走後,劉暮舟還怔怔坐在床頭。

突然一聲炸雷響動,劉暮舟這才回神,轉頭一看,原來是下起了傾盆大雨。

少年深吸一口氣,吹滅了油燈,躺在床上呢喃:“日子還得過,吃虧是福。”

他也只能這麼想。

又是一聲炸雷,劉暮舟猛地睜開眼睛,卻見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屋中。

那人聲音清冷,劉暮舟覺得有些熟悉。

“確實,玉佩留在你手中未必是好事,現如今才是福。宋青麟與宋家欠你的,可不是幾千幾萬兩銀子或是幾條命就能還清的了。將來宋青麟大道成就越高,越難以還清欠你的。”

緊接著,一道閃電,屋子裡亮了一瞬間,劉暮舟也看清楚來人到底是誰。

“杜小姐?你怎麼進來的?”

來人正是杜湘兒,可是門都沒開,她是怎麼進來的?

杜湘兒見劉暮舟身上略有內勁流轉,略有些驚訝:“我說怎麼宋青麟動輒拳打腳踢,你卻沒事人一樣,原來是練了武?不過還是收起你的戒備,我若與你為難,別說你這點不入流的武道根基,呂玥也攔不住。”

劉暮舟面色凝重,只得心中暗自演練從未用過的拳法,一雙眼死死盯著杜湘兒,再次沉聲問道:“你來作甚?”

結果杜湘兒輕輕一揮手,只見一陣淡青色光華照亮破屋,兩隻好似羊脂玉做成的瓶子竟然憑空出現,之後懸空而來,漂浮在了劉暮舟面前。

杜湘兒並指一點,兩隻大小不一的瓷瓶便分開了。

“小瓶中是一枚上品洗髓丹,雖說比不上宋家與龍背山換來的那顆,但服下之後也能洗精伐髓。你待會兒出去看著天空,待兩條雷霆即將碰撞在一起時,服下此丹即可。小瓶裡面是一枚引氣丹,服下之後便能開闢氣海引氣入體,至於能否煉出氣旋,就看你的造化了。另外,這場大雨會連下三日,這三日你不要拉貨,把船停在蛟河北邊的渡口等一個撐著紅傘的人,然後將其拉到卸春江,一路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停船。若安然到了卸春江,那人會主動付你船錢。若那人是男的,什麼都不要收,問他的名字便是。若是女的,不管她給你什麼天材地寶或是修行功法,一定不要收,你就要她那把紅傘。”

劉暮舟聽的一愣一愣的,可這幾日發生的一切,又不由得他不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他還是問了句:“若其中有什麼好處,你自己為何不去?”

黑暗中瞧不見杜湘兒神色,但只聽其語氣,完全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杜湘兒沉默片刻後,呢喃道:“你應該頗有些來歷,所以我出生時借了你一些東西,現在還你一場機緣,往後你我便兩不相欠了。我不去是因為,對你來說是機緣,對我來說卻可有可無。”

轟隆一聲,閃電再次照亮屋子,可屋中哪裡還有杜湘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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