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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門之北千步廊西側一間看似尋常的房中,略顯幽暗的光線透過窗格散射進來,書案上的幾份紙籤很隨意的置放在其上。

盧嵩再度拿起,看了看的最上面的一份沒有標註的文件,面色複雜中也有幾分說不出欣慰。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無數個讓人不悅沮喪的訊息中勉強讓皇上心裡舒服一點兒的東西,盧嵩也不知道這只是皇上無意間的一句話,還是真的很關注此人,或者是此人去的地方?

總而言之,小心無大錯。

手指輕輕的敲擊了一番,最終還是把其放下,“整理出來,呈送給陛下。”

陰鬱的臉色象徵著永隆帝的心情從登基以來就從未真正舒坦過。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這個大位寶座還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坐得下來的。

原來覺得父皇在位是多麼的輕鬆愜意,想下江南便下江南,想圍獵便去圍獵,想去避暑便去避暑,甚至可以一兩個月把朝政託付給幾位首輔次輔而不過問,何等的瀟灑自在?

可是怎麼到了自己手上,就變得如此不堪了呢?

他絕不會承認這是自己的德才不足,只不過自己的確趕上了不太好的時機。

實際上他也深知,很多問題都是父皇遺留下來的,但是自己既然要坐這個大位,豈能連這點兒擔當都沒有?

無數人到現在都還盯著自己屁股下這個寶座,永隆帝從來沒有放鬆過這方面的警惕。

一口氣看了幾十份奏章,越看越是煩躁,越看越是憋悶,忍不住一氣之下將奏章掃落在御案下,旁邊的近侍盡皆屏住聲息。

永隆帝掃了一眼站在門外和對面每個角落裡的近侍和身旁的伴當,這裡邊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忠於自己的,有多少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人?

下意識的不想去想這個堵心的問題,他從未想過一下子把這些人換掉,如果父皇真的要求把這些老人全部換掉,只怕就只會有一個結果了,想到這裡張慎就不寒而慄。

永隆帝很清楚,只有牢牢的坐穩這個位置,不給其他覬覦這個位置的人一點機會,自己才能慢慢從父皇手中扳回劣勢,而在此之前,一切都需要忍耐。

問題是,老天還會給自己這麼多時間麼?

忍耐不等於無所作為,什麼都不做,蕭規曹隨,未必就是最佳的方略,陰邃的目光再度投向殿外。

一個伴當悄無聲息的過來重新拾起,一一整理好放回御案,另外一個則輕輕的把另一疊規制明顯不同的小紙籤推到案前。

他斜靠在椅靠上,隨手拿起一份皮面有特殊印記的摺疊紙籤。

盧嵩還是可靠的,也許帶來的訊息一樣讓人心塞,但是張慎知道自己不能不看,連這點兒現實都不敢面對,那這個位置就最好別坐了,早點兒拱手讓人求個安穩。

翻閱了幾份之後,永隆帝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呈送上來的訊息並不讓人愉快,但是他卻能接受,這本來就在預料之中。

“咦?”他的目光輕盈的跳動了一下,拉開摺疊在下的內容。

龍禁尉呈報密報密摺皆是如此,題頭一目瞭然,然後下邊才是詳細內容,若是自己感興趣才會拉開一看,否則只需要一個題頭就足以瞭解大概了。

看完內容,永隆帝放下,將背靠在御椅椅背上。

有點兒意思,沒想到這個小傢伙居然還有點兒忠君之心,更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不過對永隆帝來說,這不重要,關鍵是青檀書院這兩位山長掌院對此觀點的態度。

這個說辭若是放在江南那幾家書院,只怕早就被批得狗血淋頭了,那幫無良文人只知道嘴上逞鋒,卻拿不出半點對策來,永隆帝對江南士子的厭惡程度絲毫不亞於對那些覬覦自己皇位的那些人。

當然,這種厭惡只能永遠藏在心中,上位者從來不能以自身感情好惡來行事,這是父皇曆來告誡自己的。

齊永泰和官應震永隆帝自然是瞭解的,這兩位都是在父皇秉政期間迅速成長起來計程車人,但是卻並不得父皇特別看重,也和那幾位閣老齟齬不斷,自然最後的結局就是罷官走人。

不過這並沒影響到這兩人在士林中的名聲,甚至這二位的名氣都還有更上一層樓的架勢。

永隆帝關注的是這兩人的態度。

不置可否,這就是一個態度。

一個很微妙的態度。

永隆帝當然知道設立稅監礦監一事在整個朝裡朝外引發了多大的軒然大波,可以說御史言官的彈章早就堆滿了御案,但他看都不願意看。

裁撤簡單,如何解決缺口?

戶部不是無能,而是留下窟窿太大,這一點永隆帝還是很清楚的,按照戶部的說法是隻能慢慢填補。

可是九邊所缺餉銀能是慢慢解決的麼?沒準兒哪天大軍譁變,韃靼人或者女真人犯邊而入,只怕推到火爐上的就又是自己了。

可為之奈何?

捐輸是柄雙刃劍,甚至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飲鴆止渴,永隆帝當然清楚,但不走這條路,那就無路可走了。

臉色不斷變幻不定,只有永隆帝身邊的近侍才能看到皇上表情的糾結痛苦。

好一陣後,永隆帝才慢慢緩過勁來,才發現手中捏著的紙籤已經變了形。

目光定定的落在紙簽上,馮鏗兩個字似乎還在跳動,刺激著永隆帝的心思。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紙籤,委實太年輕了一些,不過齊永泰和官應震的態度似乎更耐人尋味了,也許可以再觀察觀察。

******

馮紫英自然不清楚這一堂課上的小小風波居然早就被有心人傳了出去,甚至上達天聽。

連續幾日的這種夜間闡述辯論,也讓他越來越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的不同。

士子們那種“與士大夫共天下”情緒和心態似乎完全是沿襲了前宋,在北方士子中是如此,估計在江南士子中恐怕這種心態情緒會更濃,問題是本朝很大程度又是沿襲了前明的規制,很多地方矛盾就不可避免了。

這是一個非明更非宋的複雜大周。

士林文臣們對於皇權的態度也是複雜的,既尊重但又要竭力限制,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深刻烙入他們的思維中,在馮紫英看來,這似乎就是一種皇權是所有權,但是管治權卻應該是士大夫們的心態,可問題是這可能麼?

從前明開始這種博弈角力就從未停止,而到了大周則更不會停止。

皇權作為所有權始終掌握著主動,打壓削弱相權是每一任皇帝義不容辭的責任,但削弱打壓過甚又會帶來反噬,這一點每一位皇帝內心又都很清楚,所以保持一個相對弱勢聽話的內閣六部是大周每位皇帝最大的願望。

可文臣們十年苦讀一朝魚躍化龍,豈會輕易放棄自己畢生的追求?

你有異論相攪,我有合縱連橫,你有分化瓦解,我則有內外相制。

這種風氣也不可避免的帶到了書院中,好在在統一的觀點下,這種風氣並不算濃,但馮紫英相信只怕這些學子們一旦考中出仕,只怕就不可避免的會受到書院中所見所聞的影響,這個階段往往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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