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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第三步,現在似乎顯得要遠了一些,貿然說出來,好像有點兒口氣太大,甚至好高騖遠了,還得要斟酌一番。

見馮紫英捧杯沉吟不語,官應震也不催逼。

開海之略提出來,此子肯定是有一番計較的,但是後來裝填進去的內容越來越多,只怕也超出了馮紫英的預料。

很多東西估計也是慢慢攤開之後,才發現這裡缺一塊,那裡差一截,慢慢充實填補,這樣也才支撐得起一個稱得上是永隆帝登基之後最大的一個施政綱要了。

不過在馮紫英看來,這根本談不上什麼施政綱要,純粹就是一個應急之下拿出來的對策,之前是為了解決西疆平叛和復地戰略糧餉,再其次就是解決九邊特別是遼東戰略安全,然後才終於把開海貿易與舉債、稅收都連線了起來,形成了這樣一個四不像。

這個時代的朝廷基本上沒有什麼像樣的治國方略,更談不上現代國家治理那種有目的方略,收集情況——調查研究——提出施政意見——具體落實執行——對照反饋——修正完善——總結這一類治政方式更是基本不可能,或者說更像是一種樸素的慣性動作,某些步驟切合了其中一些環節,但實際上並沒有真正主動的採取措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基本上是採取應急式管理,沿襲前制,若是有困難問題便想辦法解決,若是沒有特別,便湊合著過,更像是小國寡民的無為而治,但是像大周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縱橫萬里的大帝國,又怎麼可能用無為而治能解決得了?

“官師,嗯,您這麼要求,弟子若是推諉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可能會就顯得不尊重您了。但是弟子這一兩年裡去了西疆,下了江南,也在翰林院裡接觸了不少,甚至也和內閣諸公和六部裡不少同僚有過交流,的確有一些想法,也希望能夠把一些想法納入到開海之略中來。”

馮紫英梳理著自己的思緒,官應震是一個更追求實際的人,與齊永泰的略帶理想化和清正以及喬應甲的現實而略顯市儈還有些不同,他既注重心,也重視跡。

“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那弟子可否先問官師您幾個問題?”馮紫英突然道。

官應震一怔之後,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嗯,學生問老師,不是正該麼?但紫英這麼說,肯定是有些棘手或者難以回答的問題了,嗯,為師知無不言,或者說就為師的觀點作答吧。”

“那官師覺得現在大周現狀如何?”

對馮紫英的這個問題官應震倒是有所預料,坦然答道:“不能說危若累卵,也稱得上是步履維艱了。”

見馮紫英有些不以為然,官應震知道對方覺得自己太樂觀了,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觀點,大周底蘊還在,縱然有不少問題,但還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馮紫英繼續問道:“那官師覺得主要是那些危險?”

官應震沒有猶豫,“外部建州女真威脅日增,韃靼人依然勢大,現在固然不彰,但其一旦緩過氣來或者遇上一二熊虎之主,便會成為大周肘腋之患,但這都不是最危險的,大周危機在內。”

“哦?”馮紫英臉色平靜。

“朝廷財力枯竭,供養九邊糧餉卻日增,各地土地兼併日顯,百姓承擔賦稅日重,導致不少庶民投於士紳門下,豪紳隱匿土地人口,反過來這又使得朝廷收入日減,加之人口增多和北地這一二十年天時大多不好,水旱不斷,若是遇上一兩場大災,朝廷賑濟不力便有可能引發大亂,……”

官應震頓了頓,“寧夏叛亂,若非朝廷處置得力,只怕就要釀成不可收拾的大禍了,但即便如此窟窿已經捅下,須得彌補,若非如此,朝廷有亦不會開海舉債求變。”

“官師,還有麼?”

官應震遲疑了一下,“太上皇和義忠親王與皇上的關係撲朔迷離,也是一個隱憂。”

沒多說,但馮紫英秒懂。

“那導致這些情形的主因是什麼呢?”馮紫英再問。

這個問題就有些不好回答了。

官應震沒有迴避,當著自己這個弟子,他也不打算迴避。

既然出山入仕,免不了就要遭遇這些,連直面都不敢,還談什麼做事?

“多方面的原因,這一二十年北地天時委實糟糕,幾乎十年七旱,百姓民力消耗過甚,而外敵卻不斷膨脹,比如女真,而壬辰倭亂也給朝廷帶來很大負擔,嗯,還有一個原因,太上皇當政後期怠政,奢靡過甚,直接導致朝中官員庸碌混世,貪墨成風,……”

這位官師還真敢說,馮紫英多了幾分敬佩。

“人口增長也帶來一些問題,一些地方人多地少,比如福建,……,而稻麥畝產量從前明以來未有大的增長,這也迫使百姓尋找更多的謀生辦法,……”

差不多了,馮紫英對官應震的觀感又深了一層,能覺察到天時不利帶來的長期影響,能看到人口增長帶來的壓力,敢直言元熙帝中後期的怠政荒政帶來的危害,已經足以說明官應震具備了一個合格官員的水準。

“官師,您說的這些也是弟子所觀察瞭解到的,但弟子以為關鍵還在於兩點,朝廷稅賦收入不增反減和百姓所承受日益加重的矛盾,邊地防務承受的壓力日益加重帶來的糧餉增加和朝廷日益枯竭的財政收入矛盾,這兩大矛盾其實如果仔細分析就是一個問題,百姓人口越來越多,但滿足百姓需求的糧食、布匹等基本生活所需的東西卻增長乏力,一旦有天災、叛亂、戰爭等影響,那麼就會立即引爆掙斷這根本來就已經繃得很緊的弦。”

官應震深吸了一口氣,“你覺得開海能解決這些問題?”

“不能根本解決,但是卻能緩解,或者說為我們尋找解決辦法贏得一些時間,又或者說,要解決剛才我們說的問題,需要多策並舉,並非哪一個辦法,哪一個方略就能徹底解決。”馮紫英搖頭。

“哦?”官應震揚了揚眉。

“比如,開海可以擴大海貿往來,增加朝廷稅收,緩解國庫空虛壓力,同時打通登萊——朝鮮——蝦夷——海西、野人女真商貿路線,扶持海西、野人女真襲擾建州女真後方,可以減輕我們遼東正面戰場壓力,為我們贏得時間,墾拓東番,甚至蝦夷地,可以一定程度減輕長期遭遇天災地區的流民壓力,……”

官應震打斷馮紫英的話頭,“紫英,你所謂的贏得時間,那麼為師想問一句,贏得時間我們能做什麼?怎麼改變現在日益艱難的處境?”

官應震問到點子上了。

馮紫英老說贏得時間,時間贏得了,又能做什麼,怎麼做才能改善困境?

情況越來越糟糕,就算是建州女真那邊的攻勢可透過海西、野人女真的襲擾,甚至還可以與蒙古左翼的媾和來壓制,但又能如何?

老百姓謀生之路依然艱難,稍有天災人禍,可能就要陷入絕境,而再有如白蓮教這等妖人在其中煽風點火,沒準兒就又是一場叛亂。

“官師要問的是如何解決朝廷日益增長的稅賦所需和百姓日益艱難困苦的生活處境,嗯,其中很大程度是稅賦日重的矛盾吧?”馮紫英淡淡地道。

馮紫英也一針見血,這個問題其實前世中網路論壇上解釋太多,歸根結底的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發展中遇到的問題。

按照傳統理論,那就是王朝輪迴,天災、瘟疫、戰爭輪番著來,讓人口銳減,然後勝者為王,新王朝繼續;或者就是要走生產力生產製度的改革,走擴張海外拓墾和積累相結合的路徑,緩解國內矛盾。

前一條當然沒人願意走,但是後一條,在大周走得通麼?

前世中張居正的改革也是中道崩殂,為大明延續了幾十年壽命,但現在大周能行麼?

光是清理土地恐怕還不夠,還得要走雍正的攤丁入畝,可能才能緩解壓力,但是話說回來走這一路徑,恐怕一方面會激化上層矛盾,另一方面會不會讓本來可以走向資本主義萌芽的生產力生產關係變化被打斷和延緩?或者二者有機結合的改良之路?

馮紫英覺得自己要想走張居正的路徑,恐怕沒有二十年時間養望積澱難成。

但大周還能熬二十年麼?

沒有前世中大明張居正那樣的改革的續命,建州女真的崛起勢頭似乎比前世中更兇猛,但是小冰河來得是更加頻繁,馮紫英真的不確定能不能熬過去。

所以哪怕自己現在無法做到,但是卻要給自己能影響到的人指出一條路,推動他們先嚐試去做,自己日後或許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加一把力,撿一個落地桃子?

想得挺美,但馮紫英很清楚,自己恐怕要做的一樣很多。

“官師,我有兩類想法,要看官師您覺得什麼時候該怎麼做了。”馮紫英想通透之後,坦然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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