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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聞道,夕可死矣?”
竹林深處,那一襲儒服黑袍的威嚴老人,負手傲立於這茫茫雪地之間,輕聲低語。
他望著遠方那因飢寒交迫,從而陷入窒息昏迷的少年,眼中不禁多了幾分柔和。
王老夫子也沒想到,周長生這個祖祖輩輩,世代為奴為僕的瞎眼放牛少年,居然真能聽懂他日落之時,一時興起,隨口一句話中,所蘊含的玄機。
更為難得的是,這瞎眼少年竟無懼生死,咬牙在漫天大雪中堅持下來,從日落等到入夜,雖死而無怨!
周長生臨死昏迷前,那一句“朝聞道,夕可死矣!”,更是如石破天驚,讓王老夫子頓時驚為天人,只覺隱藏心中多年的某個鬱結一掃而空,如醍醐灌頂。
這讓本就對少年很欣賞的王老夫子,豁然開朗,心中某個猶豫不決的想法,也漸漸趨於堅定。
“痴兒,還不速速醒來,更待何時?”
卻見王老夫子大手一揮,手中那七寸戒尺迎風而漲,竟長過三尺,如一把芭蕉大蒲扇。
只是輕輕一扇,竟,捲起漫天熱浪!
只一瞬,便將這滿地冰雪融化,化為漫天白霧,也讓瞎眼少年渾身溫暖,從昏迷中漸漸甦醒過來。
而此時,那三尺戒尺,這才隨風徐徐縮小,再度化為七寸小戒尺,被王老夫子輕輕握在手中,黝黑而無光,平平而無奇。
王老夫子以為周長生是瞎子,根本看不到這一幕,故而並未刻意迴避和遮掩。
王老夫子卻不知,早在數日前,當週長生再遇小牛,四下無人之際,小牛忽而將藏於舌下的一顆小黑石吐出,示意周長生吃掉。
雖不解、困惑,但出於對小牛的信任,周長生還是將小黑石當場吞下。
那小黑石剛入口,便化為一縷黑芒消失不見,頓時讓周長生遐想連篇,只覺此等天授奇石,定會有奇異之事發生。
奈何數日一晃而過,這小黑石卻如泥牛入海,再無任何波瀾。
時至今日,周長生早已忘記此事。
然而就在剛才,周長生迎風傲雪許久,無法藉助小牛溫暖,眼看就要凍死此地之際。
那丹田內,卻忽而黑芒大盛,化為磅礴熱浪,一瞬間充斥四肢百骸。
周長生這才知曉,原來數日前吞下的小黑石,竟一直隱於丹田,及至今日,這才不知因何緣故,再次顯形而出。
這小黑石綻放的黑芒,沿著周長生背後督脈一路而上,直衝頭頂百會穴,旋即沿眉心任脈而下,分散至雙眸,兩耳、鼻、唇,進而沿著咽喉一路往下,及至肚臍,最終歸於丹田。
如此周而往復,這黑芒竟自成迴圈,在周長生體內生生不息,讓周長生不懼冰寒的同時,雙眸竟也產生了微弱的光感。
短暫適應之後,周長生頓時震驚地發現,哪怕隔著黑色布條,他那一雙渾濁的瞎眼,竟依舊能清晰“看”到方圓百步內的一切場景,甚至還能看到那雪花呈六芒星狀,細緻入微,極為玄妙。
甚至於,這方圓一里的任何風吹草動,周長生哪怕看不見,卻也能清晰感應到,並同步在腦海中勾勒成畫卷,除了這畫卷的顏色,唯有黑白二色之外,竟和親眼所見並無差異。
故而,王老夫子以戒尺為扇,一扇遮天化雪,如仙如神的一幕,自然被周長生“清晰”所見。
頓時,周長生驚為天人,這才始知,此方天地之廣闊,人間之浩瀚,絕非他所能理解,所能想象。
但周長生已非昔日渾噩無知的山野小兒,腦海中有著一位老教授超越時代的知識。
周長生頓時明白,王老夫子這是深藏不露,寧願低調教書,甘於清貧,也不願秘密被人發現。
一念及此,周長生強壓心中震撼,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免暴露自身驚天之秘,徒增變數。
“學生周長生,拜見夫子。”
砰!
周長生快步向前,畢恭畢敬地跪地磕頭,執弟子大禮。
“周長生,你莫不是覺得,你憑藉賣慘和裝可憐,便可博得老夫垂青,收入門下?若人人都如此,那豈不是很可笑?”
王老夫子雖欣慰滿意,卻不知周長生是能否真懂自己心中所想,頓時板臉,冷笑而道。
“日落黃昏之時,夫子您曾於學生頭頂,連敲三下,這不就是示意學生,夜半三更來此,拜師?”
周長生壯膽抬起頭,朗聲而道,“便是學生猜錯,這數日以來,夫子您默許學生立於私塾院外,旁聽您的講義;此對學生而言,恩同再造;便是夫子您不願收學生為弟子,學生也會一輩子尊您為師,永世不忘!”
“孺子可教也!”王老夫子徹底放下心來,不禁撫掌,暢快大笑,“長生,你且起來罷!”
“明日‘日出’之時,你若能準備好‘束脩(xiū)之禮’,老夫雖不至於正式收你為徒,卻可允你入課舍,就近聆聽老夫講義。”
“長生,不知你,意下如何?”
“諾!”周長生慌忙執弟子禮,倒頭激動再拜,卻忽覺這天地靜寂,雪落簌簌,再無任何回應聲。
周長生又等了許久,小心翼翼抬起頭,四周白雪茫茫,哪還有王老夫子的身影?
“夫子您且放心,明日,弟子定日出而至,奉上束脩之禮!”
雖然心知王老夫子已然走遠,但周長生卻仍舊朝著竹林小院拜了又拜,這才轉身離去。
同時,周長生對於那已經隨風而逝,險些佔據自己身軀的老教授,心中原本的怨念,蕩然無存。
唯剩感激。
因為周長生很清楚,若非那老教授的記憶中,關於“孫悟空拜師”的故事。
否則,他今日斷然不會知曉,王老夫子戒尺敲頭三下的深意,也就談不上拜師的機緣。
“夫子,您既如此看好小師弟,何不賜下炎玉?”
“以小師弟如此脆弱之身軀,只憑他自身之力,別說準備束脩之禮,他想熬過這凜冬雪夜,完好無損地活到明日,這恐怕都是個未知之數。”
小院雪地之中,一個駝背跛腳的青年,憐憫望著周長生的遠去瘦弱單薄背影,掃雪的枯手略微一頓,猶豫些許,還是咬牙壯膽而道。
若是周長生或慕嫣兒在此,定然會大吃一驚。
實乃是,眼前這青年,竟是竹林私塾平平無奇一僕從,從不在人前發一言,讓人疑為啞巴。
可此人,竟能力壓慕嫣兒,甚至碾壓那錦衣少年,率先成為王老夫子的正式弟子?
“國忠,為師不願重蹈覆轍,讓你當年的經歷重演一遍。”
王老夫子望向駝背跛腳青年,目帶惋惜。
誰又曾想到,於這山野私塾小院內,默默無聞的掃地雜役,當年也曾玉樹臨風,鮮衣怒馬,一日看盡神都花?
俱往矣!
聞言,青年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旋即憨厚而笑道,“夫子您無須自責,斯人已逝,往事如風,過往之事不可追矣。”
“弟子畢竟大難不死,能追隨夫子您身邊,日夜聆聽您之教誨,倒也是因禍得福,不枉此生!”
“只是……小師弟畢竟年幼,若他真凍死於荒野,豈不可惜?”
雖說這話太過於放肆,但對周長生非常欣賞的駝背跛腳青年,還是忍不住壯著膽,再次勸道。
王老夫子久久不語。
一直到坡腳青年心生惶恐,忐忑不安之際。
王老夫子的淡漠聲音,這才於這永夜徹骨的飛雪中,輕聲響起:
“國忠,為師年事已高,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再也見不得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苦。”
“長生的確是個好孩子,心善而勇武,知進退而懂藏拙,更難得有一顆勤學而無畏之心。”
“但,這條路乃是他自己所選,何去何從,是生是死,想必,他自有決斷。”
“若是他今夜,真死於這凜冬雪夜,那也只能是他和為師無緣,與人無尤。”
“且,身為我王浩然的弟子,若是連這區區挫折都過不去,日後,他又可以面對那些人?”
說到最後,王老夫子似乎回憶到了什麼,蒼老眸中恨意一閃而逝,旋即一臉平靜。
天地同寂,唯有那徹骨冰寒,融於黑夜,雪落無聲,皚皚白雪之上,唯有,一輪猙獰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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