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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天色昏暗如潑墨,皇城錯落的殿閣樓宇間亮起點點燈火。

春寒料峭,細雨綿長,夜風夾雜著溼氣自門窗罅隙滲入紫宸殿內。

如意在內堂生了個暖爐,暖爐下邊擺著燒紅的銀絲炭,炭火之上架了張鐵絲網。又聽趙錦繁的,在燒熱的鐵絲網上擺一壺加了上好白茶葉和陳皮的茶水,再在壺旁放幾個黃澄澄的橘子。沒一會兒,茶水咕嘟冒起熱氣,果皮烤的焦黑,茶香和果香瀰漫滿室,驅散一室寒意。

趙錦繁靠在不遠處的貴妃榻上,捧著熱茶,聽福貴給她惡補現今朝堂的形勢。

“自您登基以來,朝堂大體分成三股勢力,其中勢頭最強勁的要數以丞相沈諫為首的權臣派。權臣派說白了就是信王的人。”

“今早您也瞧見了,來視疾的幾乎都是權臣派,那黑壓壓一大片,全是隸屬各大重要部所的高官。這三年來權臣派實力愈發龐大,趙氏也愈發舉步維艱。”

福貴自桌案上取了張宣紙,擺在趙錦繁跟前,為了讓她理解得更透徹,在紙上畫了個掛著錢袋的小人,小人邊上寫了它的名字——沈諫。

他在沈諫臉上畫了個巨大的紅叉,表示此人非善類。

之所以在小人身上畫個錢袋,據說是因為沈諫是個貪墨錢財無數的狗官,但他做事滴水不漏,至今無人抓住過他的把柄。

趙錦繁頗為好奇:“哦?具體說說。”

福貴頗為鄙夷道:“那姓沈的最愛的就是琴、棋、書、畫。您就不奇怪,他彈琴彈得跟牛屎一般爛,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愛琴的?”

“他有一把破琴,名為‘懷玉’,本不值幾個銅板,不過他自稱此琴有靈,千金不換。後來您猜怎麼著?”

趙錦繁順著他的話問:“怎麼著?”

福貴繼續道:“有個意圖結交他的人,自稱愛琴至深,願意出萬金買走懷玉。沈諫見此人心誠,便同意了。”

“傳聞買走懷玉那人夜半做夢夢見琴靈。說是那夢中的琴靈告訴他,儘管他買走了琴的軀殼,但琴的內心只認沈諫為主。那人為琴靈的忠貞所感動,第二天又將琴轉贈回了沈諫。您說這事荒唐不荒唐?”

荒唐不荒唐,趙錦繁不知道,不過這一來一回,沈諫倒是白賺了萬金。

福貴義憤填膺:“他還在京城開了間當鋪,低價買入價值不菲的字畫、古玩,高價賣出不值銅錢的東西,如此一來這些不義之財都過了明路。”

“不僅如此,還常有人仰慕他才學,請他為自家稚兒起名,或是請他寫春聯的,當然請他出山都需要潤筆費……”

趙錦繁若有所思:“此人貪錢的手段甚是風雅。”

福貴撇撇嘴:“您這是在誇他?”

“那倒不是。”趙錦繁道,“罷了,先不提他,你再接著講講朝中局勢。”

福貴朝她應是,隨後繼續道:“這除了權臣派之外的另外一股勢力,便是以定國公為首的保皇派,顧名思義就是支援趙氏的臣子們。”

“這一派裡多是些曾經受過趙氏雨露恩澤的老臣。當年因為有這幫老臣的存在,您才能順利登上皇位,信王的野心也得以抑制。”

福貴說罷嘆了口氣,這聲嘆氣透著股濃濃的無奈。

“雖說現如今保皇派日漸凋零,但趙氏能仰仗的也只有他們了。先帝過世前交代過您一定要好好籠絡和壯大保皇派。”

“過些日子便是定國公六十大壽,到時您若是能送一份大禮給定國公,定能寬慰他老人家的心。也能讓保皇派看到趙氏對他們的誠意。只不過……”

定國公府鐘鳴鼎食,興盛百年,是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定國公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要送份令他滿意的大禮絕非易事。

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門,定國公的命門就是他的兒子楚昂。

趙錦繁腦中浮現起一張傲慢驕矜的臉。

小時候楚昂常常跟她玩在一塊。當然這不是楚昂自願的,純屬是被逼無奈。

楚昂從小就特立獨行,不服管教,脾氣還不怎麼好惹,像只隨時會炸毛的惡犬。

他家世顯赫,沒人敢輕易得罪。大家惹不起,但躲得起。

於是乎年少的楚昂身邊就只有趙錦繁一個“朋友”。

至於二人成為“朋友”的契機——

楚昂在國子監公然頂撞學正被罰抄《禮記》,趙錦繁正巧因偷懶缺課一起被罰,這也算是共患難了。

擊鞠課上兩兩組隊,楚昂因為對夥伴的要求極高挑挑揀揀,結果挑來挑去,別的小公子們都兩兩成群結好了伴,只剩下了個沒人挑的笨孩趙錦繁,他也只好勉強將就了。

就這麼將就著處著處著也就處出了感情,有什麼好事楚昂都會想著她。

比如他打聽到四皇兄私藏了幾壇西域貢酒,趁著進宮拜會他姑母的機會,大晚上悄悄翻牆進她殿裡,邀她一道去偷酒喝。

趙錦繁揮揮手拒絕,她才不幹呢!這事要是被她母妃知曉了,定饒不了她。

月色下,束著高馬尾的少年趴在牆頭,他正是抽個兒的年紀,比小他一歲的趙錦繁整整高出一個頭,臉龐稚氣未脫,卻隱隱顯出一股將門之後的英氣,鼻樑高挺,劍眉星目。

只聽他哼了聲:“沒出息。”

然後“嗖”一聲從牆上飛走了。

不過酒他沒偷喝成,半道被定國公抓了個現行,氣得定國公拿荊條在他身上狠狠抽了幾十下,抽得他渾身血肉模糊,躺在床上高燒了好些日子。

定國公把他關在後院思過。

趙錦繁趁著和兄長們出門踏青,去了定國公府看他。

“這是從前父皇用過的金創藥,他用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我特意帶來給你的。”

楚昂撇過頭不看她:“誰讓你過來的?”

趙錦繁慢吞吞開口:“我自己要來的。”

“看夠了吧,看夠了趕緊走。”楚昂打發她走。

他這個人自尊心極強,最討厭別人看到他軟弱的一面。

“好吧。”趙錦繁說著從懷裡摸出一隻小酒瓶,“你上回說想喝四皇兄的西域貢酒,我替你討來了,這酒四皇兄寶貝得很,只肯勻那麼一點點給我,你省著點喝。”

楚昂看了眼趙錦繁帶來的酒,想到自己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臉上閃過羞憤之色,咬著牙道:“誰要這東西!趕緊拿走。”

“好吧。”趙錦繁把小酒瓶收了回去,走到門口,正要推門離去,楚昂忽開口叫住了她。

“等等。”他的頭轉在一側,“酒留下。”

趙錦繁轉過身,又把酒放了回去,然後輕手輕腳地推門離去。

楚昂這回傷得不輕,趙錦繁再次見到他,是在兩個月後的騎射課上。

他的傷剛好沒多久,不宜做劇烈動作,於是便坐在一旁觀課。

趙錦繁的騎射一直排在皇子中的最末位。她的母妃並不受寵,她也從不受父皇重視,沒什麼可倚仗的。因此每到騎射課的時候,都會成為皇兄們嘲笑的物件。

一開始只不過取笑幾句,後來越來越變本加厲。

楚昂回來國子監觀課那天,六皇兄正逼她在眾人面前展示射箭技法。

這裡無人不知,趙錦繁騎射爛得出奇,連弓也拉不好,展示技法等同當眾丟臉。

不過多數都秉著少管皇家事的態度作壁上觀,還有少數抱著湊熱鬧的心態,等著看趙錦繁出醜的。

期間不乏有皇兄皇弟們調笑。

“老九,我趙氏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你母妃好歹也是將門出生,怎麼你連這都不會,是有多笨啊?”

眾人正笑得起勁,後方忽有人高聲喝了一句,聲音穿雲破石一般——

“誰說他不會?”

六皇兄朝說話人望去,待到看清是誰,皺眉道:“楚子野,你來湊什麼熱鬧?”

子野是楚昂上個月剛滿十六歲取的字。

“你倒是說說,他怎麼會了?”十皇弟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嘴臉,反正不管楚昂再怎麼嘴硬,趙錦繁這個扶不起的阿斗也不可能會。

楚昂懶得與他們辯駁,幾步走到趙錦繁身後,一手搭上她拉弓的手,一手把著羽箭。

趙錦繁被他罩在身下,手上傳來他掌心的熱,嗅見他衣袂間的意可香,那是屬於春天的味道。

她抬頭呆呆得注視楚昂,才發現他有了喉結,身上已經有了成熟男子的樣子。

“看前面。”

頭頂傳來楚昂低沉的嗓音,趙錦繁回過神來,望向前方。只是一瞬,羽箭離弦,“嗖”一聲穩穩落在紅色靶心。

在場諸人看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十皇弟忿忿然道:“不算,這不算。”

“怎麼不算呢?”楚昂抬眼,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他,我罩的。”

“往後誰想動他,先問過我。”

無人出聲反駁他。誰讓定國公世子有這個囂張的資本。

趙錦繁站在他背後,輕聲道了句:“多謝你。”

他頓了頓,別過臉:“我不喜歡欠人情,誰讓我喝了你的酒。”

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她都在楚昂的庇護下,過得順風順水,直到他去了西北從軍。

從前再要好,一別數年,關係也逐漸淡了。

再相見時,她已經成了儲君,站在宮門口的城牆上,看著已經成為人們口中戰功累累的少將軍楚昂,相顧無言。

想到這,趙錦繁不免有些失落。

福貴的聲音繼續傳來:“定國公父子失和已久,定國公雖然嘴上說不在意,心裡卻是記掛著世子的。離定國公壽辰還有兩月,如若陛下能在這期間勸服少將軍前去參加他的六十大壽,緩和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定國公必定對您感懷於心。”

思及楚昂和他爹的關係,趙錦繁道:“這……不太行吧。”

“不行也得行。如今趙氏垂危,您必須得做點什麼挽回局面。”福貴翻了翻手邊記錄趙錦繁行程的小冊子,“剛好您明日約了少將軍在校場見。”

趙錦繁:“……”

她完全不記得原本她約楚昂要去校場做什麼。

罷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趙錦繁靠在榻上閉上了眼。

也不知怎的,只說了一會兒話,她便覺得睏乏得很。

大約是春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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