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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亂中登基,建炎難渡,遙尊二聖。
讀史明智,以史為鑑,閒暇之餘讀讀史,的確是件好事。
只不過,宋史中最給郕王殿下啟迪的大事件真的只是徽欽二帝靖康之恥嗎?
但願是他想多了吧。
若是蓀歌知曉于謙的想法,必會嘆一句知己。
徽欽二帝被俘,淪為階下囚受盡侮辱。
金太宗封宋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
宋徽宗甚至都哀婉悽絕的寫出了“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
又拜託逃跑的使臣轉告趙構勿要忘記救他。
結果呢?
救了嗎?
迎他了嗎?
徽宗被囚禁九年,死於五國城。
到最後,南宋輕飄飄的遙上尊諡聖文仁德顯孝皇帝,廟號徽宗。
死法那麼多,落水的,染疾的,哪怕吃飯噎死的,只要能弄死叫門天子就行,該借鑑前人的狠心和經驗,就得借鑑。
天色漸暗,被煩擾了一天的朱祁鈺終於有機會喘口氣。
初監國,他實在疲於應付。
應付孫太后,應付臣子,實在乏累。
昏暗的天色,於他而言,反倒更像是希望。
回郕王府的路上,依舊可見京師的富戶鄉紳拖家帶口忙亂的離京。
尋常的百姓家,也在著急忙活收拾行囊,能走則走。
似乎所有人已經默預設定了京師守不住。
最好的結果,就是南遷。
朱祁鈺長長的嘆了口氣,堪堪放鬆的心情再一次變得凝重。
這條路,他也不確信能不能走通。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可母妃尚有不躲不退的氣節,文官也願身先士卒堅守,他身為監國,更無退縮的理由。
朱祁鈺摘下佛珠串,不停的撥動著珠子。
越轉越快,就如他此刻的心,無數個想法充斥其中。
京師,如何守?
陛下,又如何贖?
以後的路,又如何走?
無意識間,朱祁鈺加重了力道,佛珠串不堪重負,散落在馬車內。
一顆一顆,每一下聲響,都像是砸在他的心上。
沉悶的響聲,朱祁鈺猛的回神。
看著地上四散的佛珠,輕嘆一口氣,彎腰一粒粒撿了起來。
這串隨著母妃數次逢凶化吉的佛珠串,竟被他硬生生扯斷,母妃問起,到有些不好交代。
“可曾交待府裡,本王陪太妃用晚膳?”
朱祁鈺抬高聲音,發問。
馬車外,舒良恭恭敬敬回“殿下,不到酉時就派人回府稟告太妃了。”
朱祁鈺輕嗯一聲,不在言語。
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
聰明如母妃,深居內宅兩耳不聞府外事,都能猜到孫太后有意讓他監國,那必然也能為他指點迷津。
在文華殿的這一日,他只覺得自己如同一隻蟬,被重重疊疊的繭束縛。
時而慷慨激昂,可又忍不住想退路。
糾結,徘徊,身上的那層層厚繭就越纏越緊,直至讓他窒息。
可偏偏厚繭之下,隱隱約約又有什麼東西。
他心知,不能再這般彷徨猶豫下去。
馬車猛的停下,朱祁鈺險些磕到。
還不待他問發生了何事,就聽到了馬車外的求饒聲。
朱祁鈺掀起簾子,誠惶誠恐的跪在地上的是一對父女。
衣著樸素又簡單,質地更是尋常。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
朱祁鈺沉聲道“因何?”
“貴人,這京師要不太平了。”
“不走,要麼就會在瓦剌的鐵騎下喪命,城破人亡,要麼就會成為瓦剌的俘虜。”
“可,遷徙路途遙遠山水迢迢,沒足夠的盤纏,就是離開京師,也活不下去。”
“草民也是沒辦法了,只能將家中女兒賣進富戶,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小女不依,逃至此,不慎衝撞了貴人的車架,還請貴人饒命。”
聞言,朱祁鈺沉默了片刻“起來吧。”
“若走不了,那就留下吧。”
“京師不會淪喪的,大明更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敗於瓦剌。”
是啊,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承擔起南遷的。
此一途,又不知會死多少人。
“朝廷不會南遷,更不會棄京師百姓於不顧。”
殊死一搏,京師保衛絕不能輸。
一城失,丟掉的從不僅僅是一場戰爭,一座城池,還有這不計其數的百姓和民心。
如果可以,百姓也絕不願背井離鄉。
朱祁鈺重新放下簾子,輕聲道“回府吧。”
在京師的長街上,能見到比在文華殿臣子哭泣哀嚎更真實的東西。
馬車再一次徐徐前行。
夜幕下,似有人認出了朱祁鈺的馬車。
“好像是郕王府的標誌。”
“是郕王。”
“王爺的話,應該可信吧?”
隱隱約約,有聲音順著風飄進來朱祁鈺的耳朵。
在此之前,朱祁鈺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也會被百姓視為絕境中的希望。
也許,文華殿監國也不只是束縛。
朱祁鈺緊緊凝著的眉頭,漸漸舒展。
距離王府越來越近,朱祁鈺的心越來越靜。
只是,王府的氣氛,似是不同於尋常。
下人們的腳步聲,都變得小心謹慎。
朱祁鈺剛剛換下衣衫,典簿成敬就告知了他府上之事。
王妃收拾行囊,有意避避風頭?
這話說的還甚是委婉。
成敬本事選翰林庶吉士出身,派到山西晉王府奉祠,後晉王被告發與漢王勾結意圖不軌,成敬被連累受腐刑,後入郕王府,以典簿侍王講讀。
不論是太監舒良還是成敬,都極受朱祁鈺寵信,是朱祁鈺的心腹。
“母妃動怒了?”
成敬垂首“太妃不動聲色,不見悲喜,只是宣王妃在院中立規矩。”
朱祁鈺斂眉,面無表情。
他的正妻,汪氏,金吾左衛指揮使之女。
以往,母妃與王妃素來不睦,沒少口角是非。
他是個無實權被太后不喜的藩王,母妃的出身更是禁不住被細細推敲。
母妃蠻橫,汪氏性子也跋扈剛硬。
吵來吵去,他就被夾在中間。
可既然母妃已對他坦白,想來也不會再與汪氏一般見識。
“下去吧。”
朱祁鈺沒有帶下人,自己提燈緩步來到了蓀歌的院落。
院外,掛著的燈籠散發著暖暖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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