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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投稿就一定成功。

這一時期的初稿就像是寫論文一樣,在編輯的督促下,可能會有再版、再也不改版、絕對不改版……等等。

中篇小說是重災區,字數不多不少,編輯會覺得你的商業性不夠,或者是某個人物寫的太壞,乃至於一些立意和主題有點偏離主流意識。

同志,改改吧。

他們會這麼告訴你。

當然,如果你有點江湖地位後,以上的條條款款就不那麼嚴格了,寫點出格的不是不行。

甚至,某些作者合夥起來自創刊物,自說自話,這些在後世看來簡直匪夷所思,但現在並不奇怪。

作者們自覺承擔了時事關切和對“歷史”的提問,認為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本來就要沒事兒找事兒,針砭時弊;另一方面,作家間的撕逼也是當下一大特色。

他們替大眾表達聲音,也替官方傳達態度,是這個時代的流量巨星,熱衷於表達。

《天若有情》小說手稿,成功寄出去了。

晚上八九點鐘,天已經全黑,在離家不到十里的地方,餘切遇見了自己的父親餘躍進和小妹餘弦。

餘切於是停下來,推著車走。

由於全家唯一的手電筒被拿走了,這倆是摸黑來的,怕他這位燕大生有閃失。

最近治安不太行,莫不要說萬縣這種地方,就算是外地大城市也不安全。

不瞞您說,餘切買了條有荷包的內褲,等稿酬到了,他就把錢塞自己褲襠裡,若是要掏大錢,他也從自己襠下摸錢。

這種內褲時下是很暢銷的,不論男女。

小妹一見到他就問:“寄出去了嗎?”

見餘切點頭,她又問,“華弟的結局就不能改嗎?一定要讓他死了,好好的就不行嗎?”

“當然不行。”

他們聊的是《天若有情》的結局。

對於小女孩來說,她看到的是悽美的愛情故事,對於餘切來說,他想要寫的是一種社會現象:混黑不得好死。

如果改成小混混抱得美人歸,那就成純爽文了,立意簡直是南轅北轍,他不寫這種文。

餘弦還在上高一,她相當傷心,並不能理解這一茬。

老父親餘躍進接過腳踏車,和餘切商量,給孩子買票去京城的事情。

拿到了通知書,餘切就要準備去京城報道了。

京城是好地方,八十年代,和小縣城相比更是雲泥之別。不過,在去京城之前,老父親還希望餘切辦妥一件事情:

到餘躍進工作的中學進行報告。

廣大的職工、學生以及望子成龍的父母們,熱切等待著大山裡第一個燕大生的報告。

餘切是這個年代的中產階級家庭,他父親餘躍進在縣內的中學做數學教師,母親向曉蘭在當地的生絲廠做一線女工。

夫妻倆的收入在這個城市可觀,不然也不會供兩個孩子讀到高中。

尤其是小女兒餘弦,在這一時期的家庭,願意給女孩子讀到高中的並不多。

餘家倆孩子都是做題能手,但大兒子原本做題沒這麼厲害,這次竟超常發揮拿到了市狀元,又讀上了燕大,在餘躍進的單位很是轟動。

至於作報告,那是很爽的,極其常見。

不僅餘切要作大報告,他老子餘躍進也有小報告要作,他媽向曉蘭,他班主任……通通都有。

娛樂活動匱乏,大眾喜歡聽,報告人也喜歡講。

“我還沒做過報告,稿子有什麼要求?”餘切問。

“沒什麼要求,最多,你不要寫的太低了,就是要體現出你燕大生的水平。”餘躍進回答道。

“這簡單。”

隨即,餘切想到了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寒門出貴子,考出我人生。

考到大城市,拱城裡的白菜,在這個年代尚且屬於務實的人生規劃。

一個有良知的穿越者,應該鼓勵身邊內陸省份的朋友,背井離鄉,去大城市闖蕩,紮根下來,時代會狠狠回報他們的勇敢。

餘切這麼想,也這麼做。

回到家,草草吃了幾口飯,他寫了一篇名為“時代在召喚”的報告稿。大概內容是“年輕人們,到城市去,到大城市去。”

情到深處,縫合了幾句現代詩。

“鐵軌鋪展如無盡的追問/每一次心跳都是期盼/綠皮火車咣噹作響/載著我穿越時光的河流/那城牆內藏著多少故事/讓我在想象中游蕩……有一片靜默屬於我/屬於每一個渴望變革的靈魂……”

文中引用了後世很出名的一句雞湯。

“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鱈魚正躍出水面;當你算數學時,南太平洋的海鷗正掠過海岸;當你晚自習時,地球的極圈正五彩斑斕;但朋友,夢要你親自實現,那些你覺得看不到的人和遇不到的風景都終將在你生命裡出現……”

這篇報告,就成了。

雞湯的效果非常不錯,這年代的人很相信這一套。餘切的妹妹餘弦第二天早上看到哥哥留下的報告稿,起初是不在意的,一直讀到最後,眼淚情不自禁的湧出來,說,“哥,你寫的真好!寫的真是好!”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表達,地球的極圈,阿拉斯加的鱈魚,南太平洋的海鷗……怎麼能聯絡起來的呢?真是太浪漫了。”

餘切做報告的第一站在當地的縣城中學。

“熱烈慶祝我校燕大錄取生餘切回校報告!”

紅底白字大橫幅,羅列在學校六十年代修的蘇式大禮堂頂上,在這個舞臺上,曾來過歷屆當地的主要領導,疑似來過胡公,以及確切的,在十年後來過當時主辦三峽工程的領導,他在這裡路過和考察。

為此,附近的小學改名為鵬程小學。

而現在站著的人是餘切。

萬縣曾是川東地區較發達的地區之一,教育基礎不錯,77年恢復高考以來,這裡彙集了三區八縣上千學生,年紀各異,有的學生才十三四歲,然而更多的,是比餘切年紀還大的考生,他們是青年知識分子、工人、農民,以及曾被派往農村或工廠的知青,在動盪的年代裡努力生存,又在新的時代裡試圖找到自己的定位。

1977年,全國報考人數達到570萬,而錄取率僅僅不到5%,現在卻有人考上了國內最好的大學,在這個禮堂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個活人,怎麼不讓人動容呢?

臺下靜悄悄的,大家都望著餘切。

今年42歲的牟期中也在其中。他早早的聽說本地出了個燕大生,趕來看看稀奇,卻沒想到,那上面的人相當眼熟。

再仔細瞧瞧,嘿,這不是那天忽悠我那小子嗎?

竟然是燕大生?

憑什麼是燕大生?

牟期中對高考有執著,因為他被打擊過。他18歲時參加高考,落榜;又跑去江城某大專班特招,好不容易成功,半年後因戶籍問題退學。

不久,又打聽到疆省某藝術院校有招生名額,坐幾天火車跑去,發現該藝術院校早已經停辦。

因此,牟期中的心中,對知識文化存在某種嚮往,連帶著的,他嘗試裝作有知識文化的人,結交有知識文化的朋友,在他的心中,其實從來沒有釋懷這一關。

沒有一絲一毫的科研經歷和學術背景,但是,牟期中言必稱“高科技”、“創新”,扮得像是個儒商,人越是缺乏什麼,越是裝成什麼。

而現在,有真正的高材生來講道理了,牟期中忍不住附上前仔細聽。

臺上的人是這麼說的,那是一種別緻的娓娓道來,沒有大話,卻觸人心絃。

“去年冬天,我的手指因嚴寒生了凍瘡,每次握筆時都鑽心地疼。然而,我不敢放慢寫字的速度。書桌前的煤油燈微弱地跳動著光影,映照出我滿是凍瘡的雙手——每一道裂口彷彿都是刻在求知路上的印記。我知道,只有勤學苦讀,才能穿越這漫長的寒冬,迎接那屬於我的春天。即便手指麻木,我的心卻在知識的海洋中熾熱燃燒。”

“有時候,疼痛會讓筆尖微微顫抖,但我從不放下手中的書本。課本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遠方的燈塔,指引我走向更加廣闊的天地。我告訴自己,身體的苦痛可以忍受,心中的夢想卻必須堅定如鐵。”

餘切的報告,有一種壓迫性的發問,他會從小事情切入,根據現場聽眾的情緒調整節奏,逐漸加強語氣,不斷讓聽眾思考,直到引入自己早已預設好的答案。

牟期中聽到這吞了吞口,他已被代入進去了。

“我們似乎處在變革的時代中,但並不知道將會有什麼樣的鉅變,我不想錯過,只能抓住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讀書!但,有時我也懷疑,讀書是不是正確的,是不是非讀不可。”

“因為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山,壓得人動彈不得,有時我感到迷茫和彷徨,尤其是在求學沒有結果的時候……”

人們前所未有的認真。

當時名落孫山者是大多數,因此這番話很能引起共情。莫不要說燕大,就是考個大專也是不得了的,大學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復讀生當然也很常見,新東方的創始人老俞復讀三次,但他還不算最誇張,復讀四次,五次,最多復讀七次……一直到超過錄取年紀的都大有人在。

“尤其是在沒有結果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問自己,值得嗎?不如停下來,不如認命,不如聽之任之,不如隨波逐流,一張狹窄的課桌的確裝不下我的心,但我也飛不起來,我怕失敗……”

餘切停頓了數秒,給聽眾回味的時間,而後大聲道:

“但我最終還是選擇堅持了下去,我堅持,不是因為我不再怕了,而是我對這個美好世界的嚮往,超越了對失敗的恐懼,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讀書正是我的一張門票,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未曾見過光明。”

“朋友們,當你背單詞時,阿拉斯加的鱈魚正躍出水面;當你算數學時,南太平洋的海鷗正掠過海岸;當你晚自習時,地球的極圈正五彩斑斕;但朋友,夢要你親自實現,那些你覺得看不到的人和遇不到的風景都終將在你生命裡出現……”

啊呀,多好的話啊!

牟期中聽到這覺得熱血沸騰,一股他預想不到的情感充斥了他的胸膛,像是驟然颳起的狂風,不僅僅是他,整個禮堂的聽眾都被這番話感染了!

對美好世界瑰奇的想象,與小課桌上蘿蔔手凍瘡聯絡在一起,由一個小縣城遠赴首都的燕大生說出來,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激勵感,這種感覺簡直令人眩暈。

中國人是喜歡這種落落又起起的故事的。

為了表達對餘切演講的喜愛和認可,他們選擇了站起來熱烈鼓掌,這是一種較高規格的認可方式,通常用於重大場合,或是對特別出色的報告表示敬意。

就如同中國女排第一次戰勝了強大的日本女排一樣,他們都站了起來,在報告結束後,聽眾們集合起來把餘切團團圍住,自發的呼喊他名字。

“餘~切~”

“餘~切~”

這讓餘切本人都無所適從,他太低估了後世所謂金句放到這個時代的魅力了。

什麼叫“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身上是一座山?”

什麼是阿拉斯加的鱈魚?

什麼是南太平洋的海鷗?

什麼,是地球五彩斑斕的極圈?

時任萬縣日報的女記者憑藉身份,衝破人群到餘切面前,試圖採訪他:“餘切同學……同志!我從沒聽過那麼好的話,沒見過這麼好的報告!”

“你想過去寫文章嗎?你簡直,可以當一個作家!”記者激動極了,她還不知道,餘切幾天前已經投過一次稿。

餘切老實說:“我寫了一篇小說,正投給了《紅巖》。”

“啊!”記者越過一米多高的階梯,她的手都高高的舉起,像是要觸碰到餘切一樣,“你成為一個作家吧,你一定可以為這偉大的高考,寫一篇了不得的小說!”

“你會成為,了不得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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