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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蟬瞧去,來的是個阿婆。

初秋的清晨,天兒有些涼,老太太穿了件薄棉的夾襖,臉頰掛不住肉,顯得有些凹陷。

這會兒,她腰間抱著個木盆,盆子裡頭是一串串的龍眼。

龍眼是今兒新採的,褐色的枝幹,綠色的葉子上還帶著水炁,一粒粒黃皮的龍眼簇密在其中,滿滿當當擺了一盆,瞧過去清凌凌又喜人。

“是翠嬸啊。”祝鳳蘭連忙迎了過去,“今兒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這話一出,她腳步停了停,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妥。

旁的人就算了。

翠嬸子的性子——

果不其然。

“喲——”被喚作翠嬸的阿婆眉眼一耷拉,拖長了聲調,微眯著上眼朝著人瞧來時,明明沒有旁的多餘動作,卻連頭髮梢都在顯露她平日慣愛挑肥揀瘦的性子。

“瞧鳳蘭這話說的——沒有風我就來不得了?”老太太陰陽怪氣,“倒顯得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樣。”

祝鳳蘭:……

她訕笑。

“嬸兒,你想多了,我就嘴快——”

王蟬瞧著,只一句話的功夫,會纏人又嘴皮子利索的表姑都退走了,一下子,她對新來阿婆的性子有了初步的體驗。

所以,在老太太問她腦袋上的傷時,她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沖人笑了笑,細骨伶仃的模樣瞧過去格外乖順。

“作孽喲!”老太太瞧火了,朝一旁狠狠吐了口唾沫,“呸的秀才公,這樣好的閨女兒都沒護著,這不是自己肚皮裡爬出來的,就是不心疼!心狠!”

下一刻,她老眼利了利,視線落在王蟬的腦袋處。

“不對——”

她將炮火對準祝從雲,“祝老哥,你這就沒意思了,丫頭這做爹的狠心了,你這做人家舅爺的,怎麼也能這麼狠心?昨兒才纏的藥,今兒就不換了?這麼惜那些個銅鈿?”

幾人瞧向王蟬。

王蟬摸了摸頭,意識到自己沒有上藥扎繃帶,鬧得舅爺被人誤會了。

她正待張嘴,祝鳳蘭拉了拉王蟬,推攘著人就要往屋子裡走去。

“嬸子瞎說啥呢,聽風就是雨,我們正要給阿蟬換藥呢,大太陽下光線好,好瞧傷口的情況!”

祝鳳蘭衝王蟬使了個眼色。

王蟬眨巴了下眼睛,隨即恍然。

對嘍,方才聽舅爺那麼一說,別瞧這個家裡好像窮得叮噹響,就滿院子的磨盤石臼和石碑。

可她們家有內秀啊。

祖上傳下的大寶貝,一傳傳了倆,有一個還是仙家秘籍呢。

她懂她懂。

肉要埋在飯下面吃,不能漏富!

王蟬動作利索,手一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只一瞬間的功夫,擺在石桌上那倆石頭小雕就到了她手中。

寬袖一遮,誰也瞧不到。

“大翠妹子,你不知道,伯元這丫頭和我爺爺一樣有仙緣,能養石,哈哈哈!”祝從雲得意。

“所謂人養石,石養人,阿蟬這傷,今兒就已經好了——”

“上藥包紮?”他擺手,“不是我這當舅爺的小氣,就不需要!”

祝鳳蘭都難以置信了。

說了說了——

她爹就這樣說了?

“爹!”一股氣兒從腳底下躥起,“嗖的”一下,緊著就往腦頂門衝去。

這次,換祝鳳蘭抖手恨鐵不成鋼了,最後,她狠狠一跺腳,這才去了這濁氣,好險沒氣撅過去。

王嬋仰頭瞧了瞧左邊,又瞧了瞧右邊。

到底和表姑更親近些,她也跟著跺了跺腳,一樣樣地瞪圓溜眼了,朝祝從雲瞧去。

“舅爺!”

對,你咋能這麼不懂事呢?

王蟬的眼裡都是不贊成。

祝從雲啼笑皆非。

他擺了擺手,“這事兒有什麼好瞞的,胭脂鎮十里八鄉的,上了年紀的老人,誰不知道我祝家曾經出過能人。養石消煞,鎮厄解災……便是尋脈點穴,也是拿手的。”

“養石人?真有這東西?”老太太猛地睜大了眼睛,幾步上前瞧了王蟬的後腦勺。

果然是大好了。

一時間,她恍神又驚歎,還有些暈乎。

這活得久了,見到的稀奇事果然就多。

“這事兒沒什麼好瞞,我小時候就聽你們太太爺說了,修行最好的道場便是紅塵俗世,最好的方法是紅塵煉心,養石一事,也是如此。”

祝從雲語重心長,“舅爺教不了你太多,可你也得記一句,積德行善,修行的路才能走得長,走得寬,藏著掖著,只能敝帚自珍。”

“我知道了舅爺。”王蟬鄭重地點頭。

……

“娘——”店外頭傳來一聲女子喚人的聲音。

“萍姐兒喚我了。”翠嬸連忙擱了手中的木盆在地上,將今兒的來意說明。

“也沒什麼事,就過來看看丫頭。”

她看了王蟬一眼,又道。

“昨天聽了阿蟬的事,我家萍姐兒也跟著擔心,這不,一早她就喚了我,喊我送些龍眼,再送兩甕的清露,說是要給阿蟬熬藥時用。”

所謂清露,也是秋露。

而龍眼在胭脂鎮這一處,白露節前節後食用,據說最是滋養人。

“阿萍也來了?”祝鳳蘭意外又歡喜,“怎麼不進來,我可有幾日沒瞧見她了。”

“進來作甚。”翠嬸啐了一口。

她瞅了眼周圍,沒好氣道,“你這兒啊,旁的沒有,就石頭疙瘩多!”

“萍姐兒的眼睛你們也知道,如今是愈發的不好了,一不小磕了,保準一血窟窿。”說罷,她嘆了口氣,老臉上爬上愁容。

氣壓瞬間低了兩分。

王蟬瞧向祝鳳蘭,“表姑,萍姐兒的眼睛怎麼了?”

“不是萍姐兒。”聽到王蟬喊一句萍姐兒,倒反天罡,祝鳳蘭好氣又好笑,低落的心情都被沖淡兩分。

她細細地對王蟬解釋,

“萍姐兒和表姑是同一代人,所以我也能喚一聲萍姐兒,但阿蟬不行,按著輩分,你得喚一聲姑。”

“知道了。”王蟬應下。

“你和舅爺在這兒待著,我去攙萍姐兒進來。”

說完,祝鳳蘭風風火火地又往前頭的店鋪走去。

很快,前頭又有交談的聲音傳來,人未至聲先至。

“都到我家門口了不進來,傳出去像啥話!”

“我這不是眼睛不方便嗎?”

“喚我一聲不會啊,和我這樣生分!”

“……”

王蟬瞧去。

只見祝鳳蘭伸出了手臂,讓身旁的女子抓著,有臺階的地方,她還急急道了聲小心。

一旁,老太太年老卻身不老,幹活利索得很,一根扁擔挑肩,前頭各晃悠著兩個酒罈樣的陶甕子。

“昨兒是白露,露凝而白,我以前聽人說了,一年裡,就數這一天的露水最好!所以我採了好幾甕。”

“阿蘭姐,回頭你給你家小蟬熬藥的時候別用井水,就用這露水,傷口一定能好得更快一些。”

女子有細細的眉,很淡,眉下是翦水秋瞳,微微側身和祝鳳蘭說話的時候,眼睛落不到實處,卻仍然有波光瀲灩的光彩。

是個美人。

聲音柔和,還是個溫柔的大美人。

“這是萍姐兒嗎?她好漂亮呀。”王蟬瞧得呆呆,一時竟不好意思喊姑。

胭脂鎮出美人,這不是虛話,柳笑萍便是祝鳳蘭那一輩的翹楚。

身若扶柳,一雙翦水秋瞳未語便帶三分笑意,打娃娃起就漂亮,是以,閨名中帶個笑字。

“那敢情好,我昨兒本也想採些清露,所以一早天還沒矇矇亮就去河邊了。那兒的水汽水潤,採得也快些,回頭還能順手將衣裳洗了。嗬,阿萍你知道嗎,吳家那幾個遭瘟的,他們可把我嚇慘了!”

天色將明未明,霧氣攏著江面,烏篷船瞧過去都像鬼船,尤其前頭還支了個大紅燈籠。

祝鳳蘭心驚肉跳,手中大兒的一件好衣裳,為了進學而備下的新衣,下水才兩回,就這樣淌著流水丟了。

猶如人鋪在水面上一樣扁平,詭譎一扭,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驚魂還未定,又瞧著人抬著棺,像陰間眾鬼一樣上岸了。

祝鳳蘭:……

“要不是那衣裳丟了,我氣不過花的銀子,都沒膽氣兒跟上了!”

柳笑萍聽得眼睛都成了月牙,“阿蘭姐還是這樣精神。”

另一邊,王蟬瞧著那眼睛好奇。

當真瞧不見嗎?

看上去好好的樣子,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恩,還格外的大個,因著落不到視點略顯無神了一些,但也襯得人更溫和溫柔了,不像天生的眼疾,也不像出了意外。

不知不覺,王蟬入了心神。

羊脂白的石心落在了兜裡,不過,手心卻仍攥著一尊的獬豸小石像。

獬豸的尖角處微微凸起,硌著王蟬的掌心,前頭,祝鳳蘭領著柳笑萍進了院子,兩人說著話,神情親暱,院子裡有大大小小的石頭料子,秋日的暖陽從上傾瀉而下,投下屋簷的陰影。

倏忽的,王蟬眼裡的世界變了。

那是一種玄妙的感覺,就好比原先的世界和石中世界有一處界限,像門,卻又好似空無一物,天資不足的瞧不到,有一些天資的,又如沙漠中的人遇到了海市蜃樓,近在咫尺,卻又實在天涯。

如今,王蟬就在這界限處,走過了便再無可擋。

她放眼望去。

光影交疊,萬物氤氳成氣場,像冉冉騰昇、薄輕縹緲的嵐霧,又像星光月華的絲線……它們彼此相互交纏,似冗雜,卻又有屬於自己的規律。

王蟬知道,這就是石中的世界。

色彩不一,厚薄不均,是因為院子裡有不同的石料。

瞧,她就說她有天資。

還不待王蟬歡喜,要將這訊息和一旁的舅爺分享,這時,她覺得手心有什麼刺撓著她。

低頭瞧去。

只見獬豸小石像不再是石頭模樣。

它立了起來,尖角對著祝鳳蘭的方向。

不——

準確的說,它對著的是祝鳳蘭旁邊的柳笑萍。

王蟬怔楞了下。

獬豸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猶如個吉祥小物在王蟬的掌心中打轉,如掃帚草的尾巴甩過,撩起石頭本身的顏色,是綠中有黃的光點。

王蟬瞪大了眼睛。

她以她要娶媳婦的爹發誓,她剛剛瞧到這石獅子瞪她了,眼睛亮又黑,和舅爺瞪不爭氣的表姑時候,一樣樣!

王蟬:……

獬豸的尖角對著柳笑萍,上頭有亮亮的光積聚,像黑夜在積聚閃電。

然而,事與願違,那光就像打蔫兒的火星子,亮了一下,冒幾個火花,又蔫了,叫人白白期待。

獬豸沮喪了,重新蹲了下來,盤在了王蟬的掌中,尾巴都耷拉了下來。

王蟬觀察了幾下它尖角處的亮光,瞅了瞅周圍,伸手朝日光中一抓,像撈著了絲線一樣。

“是要這個嗎?”她將手中薅來的炁,朝獬豸的尖角處掛去。

一把夠不夠?

不夠再來點兒。

獬豸呆愣住了。

下一刻,好似終於從突如其來的投餵中回過神來,獬豸站了起來,光在它的尖角處匯聚。

“吼——”

平地裡起了一道風。

院子裡,在場的人除了瞧不到東西的柳笑萍,每個人都驚住了。

眾人的目光下,就見王蟬拍了下小石像,下一刻,有巨吼聲響起。

緊著,綠松石的石頭小像中有巨大的獸影出現,它目光威嚴公正,背身兩翼,似羊非羊,似鹿非鹿,石雕沒有雕刻出它一分的風姿。

刨蹄而起,風雲積聚,尖角上的光朝柳笑萍撞去。

這一瞬只在剎那間。

“阿萍阿萍,你沒事吧。”一旁的祝鳳蘭回過神,急的不行。

“我沒事,剛剛那是什麼聲音,有、有野豬來了嗎?”柳笑萍也驚,腿都嚇軟了。

下一刻,有眼淚從她的眼裡滑了下來。

一開始是黑色,慢慢的清濁,她蹲在地上不敢睜開眼睛,“啊,好亮啊,好刺眼。”

亮?

刺眼?

幾人驚了驚,隨即大喜。

“阿萍,你能瞧見了?”翠嬸太激動,臉頰不掛肉的麵皮直跳動。

她急急過來,絆得地上的秋露倒了一甕,甕壇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破了。

這會兒,誰也沒有在意這事。

祝鳳蘭和老太太為著柳笑萍,激動歡喜得不行,柳笑萍還沒回過神,只眨著眼睛讓眼淚沖刷,一雙剪水秋眸更加的水潤明亮。

“阿蟬,好好,好丫頭!”祝從雲也激動,話都說得囫圇了。

養石人。

人養石,石養人,消災鎮厄破煞……在有仙緣的人手中,那個世界竟如此的瑰麗。

這一刻,祝從雲明白了老祖宗的惆悵和不得志,乃至最後的怨恨和懊悔。

這般的世界,誰能不沉迷?又因為沉迷而不得,最後悔了,只恨從不曾見過。

“阿蟬,這是怎麼回事?”祝鳳蘭不解,“阿萍的眼睛是好了吧。”

王蟬眼中蒙著的光褪去,那氤氳青嵐的世界也褪去。

她低頭瞧手中綠松石的石頭像,感受著石頭蘊養傳來的資訊,道。

“這石頭的炁場天然成獬豸模樣,而獬豸,它最能辮的便是曲和直,是與非。”

“萍姑姑的眼睛,是有人害了。”

因為是惡,是以,石養人,獬豸破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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