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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話音落地,旁邊的宮人立馬呈上一枚印章,這印章上刻著的“立民”二字,是程崢的表字。這是天子的私印。

周遭靜若寒蟬,拔步床上,病弱的皇帝滿眼期盼地看著自己的長姐,攥著被褥的手關節泛白,一眾宮人都跟著屏住了呼吸。

自少時起就是這樣,無論程崢遇到什麼棘手的麻煩,總會央著程慕寧替他兜底善後,這次也不例外。

只是這次,他惹的麻煩有點大。

在程慕寧的注視下,程崢臉色浮出一層羞赧的粉。

起初他倚仗許家短暫地平定了繼位帶來的風波,但後來程慕寧走後,他又隱隱開始忌憚許家風頭太盛,在一次春獵遇刺後,他更是惶惶不安,於是轉頭暗戳戳地扶持起了獨自入京,看起來勢單力薄的裴邵。為了讓他迅速壯大,程崢將整個殿前司都交到了他手上。

程崢的目的確實達到,許裴兩黨因此互相掣肘,然而帝王權術並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好玩弄,兩股勢利爭鋒相對的同時,也將他那點為數不多的權柄蠶食得所剩無幾。程崢自己成了二虎相鬥中的犧牲品,不僅朝前受人掣肘,連日常起居都被牢牢看著。

這些年為了自保,他不得不反過來依附那二人,對朝廷的大事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敬卿要錢他給錢,裴邵要兵他給兵,以至於眼下鄞王叛軍來臨,戶部捉襟見肘,連軍餉的開支都湊不齊,而他這個做天子的也極為失敗,竟連一兵一卒都調不出。

偏偏最能儘快籌備錢糧集結兵馬的人又都互相推諉,朝廷諸臣見狀更是紛紛退卻,事不關己般,想從他們身上剜下一塊肉,簡直比登天還難。

程崢為了這件事寢食難安,幸而受皇后提點,他才想起了遠方還有個能為自己收拾爛攤子的長姐。

於是他決定,乾脆稱病,讓程慕寧來替他行事。

許敬卿那裡他說不動,不如就讓程慕寧去勸說裴邵。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只要有裴邵這層關係在,事情未必就那般艱難了,倘若裴邵肯出面借糧,此事起碼成功一半,要是不能,那也由得她另外去想辦法。

無論是什麼辦法,只要能解決眼前的困境。

當然,前提是程慕寧願意接下他的私章。接了他的私章,就意味著有了代天子行事的權力,也意味著她願意替他料理這樁麻煩事,就像從前一樣。

只不過,要是擱在從前,程崢相信程慕寧絕不會拒絕他的求助,但往事種種到底在兩人心裡烙下印子,程崢如今不敢斷定她是否還有怨氣,心中難免忐忑,說話也少了底氣,“阿姐也看到,我如今身子實在不好,可旁人我都不放心,這件事只能交給阿姐。”

一母同胞的姐弟,或許真有些心意相通的本事,程崢只稍稍轉動一下眼珠子,程慕寧就能悉知他內心所想,她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

三年了,他果然還是沒什麼長進。

程慕寧沉默著,直到程崢急不可耐,滿頭是汗,才勉為其難開了口,“我……盡力吧,只是時間倉促,此事萬難,我未必能辦妥。”

程崢一愣,面露驚喜,“有阿姐在,定能辦妥。”

但旋即又露出了紀芳當日同樣的疑色——程慕寧竟然,應得這樣快?

他記憶裡的程慕寧,在大事上從來不是個好說話的性子。

程慕寧知道他在疑心什麼,只是抬手用帕子擦了擦他額前的汗珠,語氣溫柔:“阿崢,我也姓程。無論如何,你我是最親的姐弟。”

……

從政事堂出來時,日頭已徹底落下,紅雲被捲入了一片黯淡中,依稀可見細小的月牙掛在枝頭。程慕寧盯著遠方連綿的山巒看了半響,後頭紀芳抱著一沓戶部剛送來的賬簿也跟著出來了。

他舔著滿臉笑,說:“鄭公公道公主剛回宮,宮女太監多是新調來的,唯恐衝撞了公主,先讓奴才在跟前侍奉著。”

話是這樣說,但程慕寧知道是程崢不放心她,把人放在跟前盯著她呢。

程慕寧沒說話,算是默許了。她從紀芳手裡順了本賬簿,登上轎攆道:“糧馬的事,裴邵是如何看的?”

連月舟車勞頓,紀芳跟在轎子旁都頭輕腳重的,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話是問他的,忙挺了挺脖頸道:“主將未定,此事尚未落在殿帥頭上,還是戶部和兵部在較勁呢,殿帥似乎……不大願意摻合這事。”

程慕寧沉吟不語,隨手翻了幾頁賬簿,幾乎是脫口而出道:“明日叫沈文芥來一趟。”

沈文芥供職翰林,從前沒少給程慕寧出謀劃策,程慕寧遇事要與人商議,幾乎是立即就想起他來。紀芳一口應下,然而走了幾步後,他又“誒呦”了聲拍了下腦袋,“瞧奴才的記性,沈大人,明日恐怕來不了了。”

程慕寧側目,“為什麼?”

紀芳措辭道:“自公主離京後,沈大人便頻頻忤逆君上,說話實在有些口不擇言,幸虧有太傅護著才沒叫聖上下放到地方歷練,但一年多前他又當朝上書彈劾聖上,指責聖上專寵妃嬪,以致後宮尊卑顛倒,危及朝堂,聖上一怒之下又是一頓板子……本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殿帥那日不知怎的,竟和許家站在一處,三言兩語,就讓把沈大人打發去了典廄署,他如今不在翰林,在典廄署養馬呢。”

程慕寧聞言皺皺眉,“典廄署?”她在朝中和宮裡安排了不少人盯著,怎麼沒聽說這件事。

銀竹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壓低聲音道:“公主忘了,一年前確有來信提過此事,不過只說是聖上貶了位翰林,沒說是誰,您也沒問。”

程慕寧靜了片刻,想起來似的揉了揉眉,程崢做的糊塗事太多,這件事當時確實就沒太在意。

再想沈文芥這個人,他師承太傅,博學多識,作為先帝欽點的最後一位狀元郎,這人一身的文人傲骨,必然是很看不慣程崢的不作為,屢次上書彈劾當朝君主這話說起來匪夷所思,但還真像他會做的事。

只是典廄署……一個堂堂翰林學士去養馬,著實有些侮辱人了。

裴邵做什麼和他過不去,難不成是因為當年她那句隨口胡謅的託詞?

程慕寧合上帳簿,睨了紀芳一眼,“調去了典廄署又如何,難道離了翰林院,我還不能請他了?”

紀芳笑得尷尬,“那也不是,就是不湊巧,他今日進宮來給禁軍配馬,也不知怎麼得罪了殿帥,被指去了前線運送戰馬,現在估摸著……已經出城了吧。”

程慕寧默了默,“知道了。”

說話間,轎攆到了扶鸞宮。

還沒邁進門,就已經看到了爬滿宮牆的紫藤花,藤蔓凌亂而有序,看樣子是提前修剪過。寢宮早也在幾日前就已拾掇乾淨,宮人用了心,裡頭的陳設佈局與她離開前別無二致,處處都透著女兒家的精妙雅緻,只是中間那一整面畫滿大周輿圖的座屏沖淡了殿中的脂粉氣,讓人心下生出肅然之意。

程慕寧站在屏風前,有片刻的失神。

紀芳觀察她的神情,說:“自打公主走後,除了平日灑掃,聖上不許人進出扶鸞宮,宮裡的一應物具都還原樣擺著呢。”

程慕寧“嗯”了聲,在寢殿內踱了兩步,遂徑直走向書櫃,開啟其中一個匣子,裡頭盡是些玉佩劍穗等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大多是當年裴邵來這裡落下的,負責打掃的小宮女見怪不怪,每回撿著陌生物件便往這裡丟,久而久之便積攢了滿滿一匣子,程慕寧伸手摸了摸這些物件,才轉身進了湢室。

偌大的浴池、香皂、花瓣,都是鄧州沒有的。

乍然由儉入奢,紅錦在旁感慨萬分,程慕寧卻只閉眼趴在池子邊沿,彷彿對這些久違的奢物並不大在意,猶如當年一朝從雲端跌落,萬寶寺的清貧連紅錦都連連叫苦,她卻好似感受不到落差,很是心平氣和。

公主的定力總是讓人佩服。

直到銀竹遲疑開口,“公主,沈大人那裡,可要差人去問一聲?”

程慕寧才緩緩睜開眼,怎麼恰恰就在今日,很難不懷疑這是裴邵有意為之的下馬威,但無論是或不是,現在沈文芥都已經不在京城了,再去問也沒有意義。

她道:“不用了,典廄署有自己的章程。”

銀竹點頭應是。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宮人都退了下去。

程慕寧怕黑,床架兩側點著燭火,火苗輕顫,發出“呲呲”的聲響,帷帳上倒映著窗外的樹影,風一吹動便小幅度擺動起來。

榻上的人盯著那動靜,遲遲未眠。

舟車勞頓,程慕寧身上早就乏了,可鼻息間沁入的草木香像是一劑醒神藥,她翻來覆去,卻是愈發清醒。

三年前離京時她便料到程崢在位會有這一日,廟堂之上帝王軟弱,謀逆之臣只會層出不窮,沒有鄞王也會是其他人,而程崢的耳根子軟,這個時候只要有人稍稍點撥,他一定就會想起她,然後像少時那樣,將事情盡數甩手於她。

所以只要她不死在鄧州,回京就是早晚的事。

她也早就做好了替程崢收拾爛攤子的準備,可戶部賬面上的虧空還是遠遠超過她的預計,偏逢這兩年戰事頻頻,收成又不好,各州縣自己都勉強吃飽,即便還有囤糧,這個時局下也必然要緊著些自己,朝廷想要空手套白狼,難如登天。此時強行徵糧,來年若能如數歸還那還好,若不能,屆時鬧起饑荒,又是一場勞民傷財的惡戰。

到那個時候,負責籌糧的人便是首當其罪。

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程錚竟妄圖讓她用美色說動裴邵。

想起白日裡那人的態度,程慕寧手背壓著眼,不由輕嘆了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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