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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事一口氣跑到後花園門口,才想起自己把燈忘在了池邊,化紙錢的灰堆也忘了掩埋。

他有心想折回去善後,又怕回頭再撞見那兩個道士,再生出什麼事端,停在原地猶豫了會兒,一咬牙,不管了。

月光很亮,不用燈也能看清路,灰堆所在之處偏僻,罕有人經過,等天亮再尋機會去掩埋也不遲,就算有人發現了告訴蘇廷遠,自己咬死不承認也就是了。

今夜實在是太累了,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彷彿由細絲牽在一起,稍一折騰就要散架。

李管事拖著沉重的雙腿往住處走,心中仍舊懊惱不已,他不是三歲小童,怎麼輕易就叫那夥道士騙了呢?

說到底還是那姓梁的太狡猾,又會使邪術,怪不得他。

也不知那夥人什麼來頭,無論如何,明日一早先將他們打發走,免得他們到蘇廷遠跟前說什麼,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至於賞錢,他們是別想了,要不是有所顧忌,非得找兩個手力,把他們痛打一頓才解氣!

想起方才的情形,李管事一陣後怕,還好他留了個心眼,化紙錢的時候沒把關鍵說漏嘴,不然蘇廷遠非得抽了他的老筋不可。

一路思忖著,不知不覺到了住處。

他獨居一個小院,遠離其它下人房,雖說院子只有巴掌大,卻也超出了下人的規格,不得不說,他如今的日子過得舒坦,蘇廷遠不管事,女主人長年生病,不管蘇家還是田莊、鋪子,都是他說了算。

這些年他悄悄藏了不少錢,等乾兒子李吉再大些,他們就離開蘇家,走得遠遠的,給小子娶一房乖順的媳婦,置辦些田產,低聲下氣地伺候人大半輩子,他也做幾年富家翁享享福。

蘇廷遠未必不知道他在賬目裡動的手腳,不得不姑息他,還不是因為自己握著他的把柄。

這樣下去不長久,蘇廷遠暫且用得著他,萬一哪日用不著了……

李管事一邊盤算著,一邊摸索鑰匙,開啟門。

屋子裡照不進月光,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跨過屋檻,摸索著牆壁慢慢往裡走,床邊小几上有油燈,在那之前,先得摸到櫥子,取出火摺子。

他一寸寸摸索著,胸腔被膨脹的美夢填滿,恐懼和不安被擠到了角落。

這時候再想起小娘子,他不再畏懼,甚至覺得自己方才嚇成那樣實在荒謬。

小娘子是麵糰性子,活著時任由人捏圓搓扁,死了難道就厲害起來了?那樣的人,就算成了鬼,恐怕也會被別的鬼欺凌吧。

他放心之餘,又著實不落忍,不管怎麼說,明日去趟佛寺,給她點盞長明燈……燈……

想到這裡,李管事忽然心頭一跳,寒意從尾椎升起。

屋子只有巴掌大,他已經摸索著牆壁走了許久,怎麼還沒摸到櫥子?

是太累了吧,李管事安慰自己,想起自己每次睏倦時,時間總是忽快忽慢,時間不會變,屋子也不會變,只是他自己迷糊了而已。

然而心裡還是慌亂起來,他加快速度,胡亂摸索一氣,抹了白灰的牆壁很是光滑,光滑而冰冷,微微有些溼潤。

是要落雨麼?可剛才回來時,月亮明明很亮,天上沒什麼雲。

李管事猛然縮回手,美夢驟然收縮,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點,心房再次被恐懼佔滿。

他終於明白心頭的怪異感覺從何而來。

下人住的房間不能精工細作,牆上灰泥抹得很粗,看著不明顯,摸起來卻十分粗糲。

他顫抖著手,緩緩靠近牆壁,用指尖輕輕觸控,牆壁微微起伏,光滑細膩,有點像瓷器,不,不是瓷器,比瓷更軟,溫溫的……

他駭然抽回手,幅度大了些,手背冷不丁敲到了硬物,疼得他齜牙咧嘴。

是櫥子。

他鬆了一口氣,飛快地開啟櫥門,摸出火摺子晃亮。

微弱的火光給了他莫大的慰藉。

李管事虛弱地笑了笑,人老了,膽子就小了,成天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

他轉過身便要去點燈,目光不經意滑過牆壁,黯淡的牆壁上有塊水漬似的暗影。

是滲水麼?他將火摺子舉高了一些,光暈上移,將暗影囊括進來。

那是一張臉。

形狀模糊,邊緣不清,像水漬一樣映在牆上,雙眼和半張的嘴只是三個窟窿,但的的確確是一張臉。

他想起那天清晨在溷廁發現老馬伕時,他鼓突著雙眼,青筋暴起,彷彿是從魂魄深處擠出變了調的聲音:“臉。”

那個“臉”字,直到此時終於呈現全部意義。

老馬伕的聲音彷彿穿透了他的耳膜,滲透他的臟腑,湧上他的喉頭,然後卡在了那裡。

他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知僵立了多久,火摺子終於燒到了手,燙得他回過神來。

李管事扔了火摺子,轉身便要向外跑。

可念頭方起,“砰”一聲,門扇自己合上了。

火滅了,屋子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牆上那張臉,仍舊是死人般的青灰,黑洞洞的眼窩彷彿在打量他。

李管事想要後退,然而雙腳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帶著他往牆邊走去。

他的額頭貼到了牆上,牆壁軟得不可思議,他慢慢地陷進去,先是頭,然後是軀幹。

恐懼終於衝破喉頭的桎梏,他放聲尖叫,然而轉瞬淹沒在了磚石間。

……

一夜無夢。

海潮醒來時已天光大亮,金色的朝陽瀉入屋內,將黑夜的陰森詭譎清掃一空。

陸琬瓔已經穿好了衣裳坐在床邊,手執桃木梳,與那一頭齊腰長髮較著勁,雖然動作仍舊略顯生疏,但比起昨日已有長足進步。

聽見動靜,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露出個淺淺的梨渦:“海潮醒了?”

半宿沒睡,陸琬瓔眼下有些許青影,但容色不顯憔悴,甚至比初遇時還活泛些。

海潮坐起身,順了順睡亂的頭髮:“睡過頭了。”

“時辰還早,”陸琬瓔面露赧色,“昨晚不小心睡著了,連海潮何時回來都未曾察覺。”

海潮擺擺手:“陸姊姊本就不必等我。”

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轉了轉脖頸。

“昨晚累壞了吧?”陸琬瓔一邊問,一邊起身,端起銅盆去打水。

海潮跳下床接過銅盆:“陸姊姊放著我自己來。”

她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娘子,哪裡做過這種粗活。

“海潮別同我見外,”陸琬瓔道,“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我反而心安。”

海潮聽她這麼說,也不堅持了。

陸琬瓔打了水,又取來潔牙用的青鹽:“昨夜可有收穫?”

海潮一邊揩臉一邊說:“總算沒白忙活,那個李管事……”

話說到一半,她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瞟向直欞窗,手不由一頓。

“怎麼了?”陸琬瓔不安地問道。

海潮搖了搖頭,蹙眉道:“我記得昨晚看見窗框上的綠漆有幾處剝脫,現在怎麼沒了?”

窗欞上的綠漆完好鮮亮,像是新近漆過一般。

“還有牆面、柱子,好像都比昨夜新了。”海潮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道。

陸琬瓔赧然:“昨日心中忐忑,只顧著害怕,未加留意……會不會是天光的緣故?昨夜來時已是掌燈時分,故而顯舊。”

海潮點點頭:“大概是我看錯了。”

但心頭的疑雲卻揮之不去,就算燭光和天光有差,難道漆面的剝脫也會看錯?

“對了,李管事怎麼了?”陸琬瓔提起方才的話頭。

海潮正要回答,拍門聲驟然響起。

“兩位仙師醒了麼?大事不好了!”門外傳來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

海潮認出來那是李管事的乾兒子李吉,她三下五除二揩完臉,起身開啟門,果見李吉慘白著一張臉站在門口。

“怎麼了?”海潮問。

李吉嘴唇哆嗦了兩下,帶著哭腔道:“阿耶……李管事他……死了……”

隨著最後兩個字出口,李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海潮也是大吃一驚:“你先別哭,到底怎麼回事?”

李吉抽噎著說:“阿耶叫鬼吃了……”

“吃了?”

“吃得就剩……就剩骨頭,就和先前那些牲口一樣……”

這時,東廂房的門開了,梁夜和程翰麟走了過來。

程瀚麟頂著一對烏青的眼圈,呵欠連連,梁夜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卻只是嘴唇略微蒼白而已。

李吉見到梁夜,驚惶之色稍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仙師抓住那吃人的惡鬼,為奴阿耶報仇!”

程翰麟驚疑不定地看著梁夜,梁夜只是淡淡道:“遺骸是何人發現的?”

李吉道:“是奴。今日辰時,奴和平日一樣,去給阿耶送朝食,敲了好一會兒門沒人應,奴覺著奇怪,便用鑰匙開了鎖,一進屋便看見……”

他哽咽了一下,接著道:“奴立即去稟報郎君,郎君遣奴過來……”

他說著瞟了一眼西廂。

海潮這才注意到,西廂的門虛掩著。

“你是來請那位道長的吧?”海潮指了指,“人呢?”

李吉臉上閃過尷尬之色:“屋子裡沒人……那道長大約是膽小怕事,一聽當真有鬼便嚇跑了……且不用管他,還請幾位仙師幫忙擒住那惡鬼……”

梁夜道:“遺骸可在原地?”

李吉忙點頭:“在的在的,郎君一到便吩咐鎖了門,叫下人在外頭把守,誰也不能進去。”

“可曾報官?”

“郎君已差人去了,官差應在來的路上……”李吉面露難色,“鬼吃牲口的時候郎君也差人報過官,官差來看了,倒說郎君消遣他們,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又拿了許多財帛回去,這次不知道……”

“這回不一樣,死的是人,官差總要管的。”程瀚麟道。

李吉:“怕只怕他們來了也查不出什麼,還得仰仗幾位仙師無邊法力。”

海潮不禁有些心虛,覷了眼梁夜。

梁夜卻是安之若素,矜持地一頷首:“先去看看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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