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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幾重山涉幾道水,漸至扶恩郡城龍溪遠郊,官道上人煙稠密,偶爾可瞧見修真者趕路。
龍溪屬於行商重鎮,是南境通往摘星的必經之路。
燕辭有幾處疑惑未解,原擬事先進城謀劃,誰知卻在危崖絕壁下,鬼使神差的鑽進一條通幽小徑。
行百步,四野雲深霧重,難辨西東,深入裡許,路徑訇然中開。
天空雲煙寡淡,幽深暇遠的山谷裡霜風漸緊,繁花盡瘦,一彎寒潭之水深且清。
稍遠處一抹倩影臨水而立,青絲如瀑,嫣紅羽衣隨風飄舞。
風動衣動,亦是心動,燕辭隨意瞟去一眼,被惹得目波難移。
紅影晃曳,羽衣輕輕飄落在花樹上,玉骨冰肌浸泡在清寒的潭水裡。
荒郊野外,不期然撞見美人入浴,燕辭原本無意窺視,偏偏沒忍住再投去一眼。
美人回身戲水,恰巧望見燕辭貓在一叢牽牛花外偷窺,甚至聽到嘖的一聲輕贊,登即嚇得玉軀一顫,朝水裡一沉。
再行張望未免太顯下作,燕辭需要趕緊撤退了。
美人紅唇一綻,冷叱道:「持有上善珠一樣是衣冠禽獸,當心看了長針眼!」
燕辭將走未走,聞言竟施施然轉出身影,淡淡道:「在露天曠野沐浴,仙子不覺得有傷風化麼?」
其邊說邊席地而坐,怪笑道:「假如燕某是以偷門撬鎖為生的蟊賊,絕不好心給仙子看著衣裳。」
好人家出身不該這般說話做事的,燕辭說出這下流話同樣感覺有點難為情,但鑑於入浴者是任紅宵,自然要另當別論。
那年在古城夢鹿,燕辭差點變了短命鬼,尤其是被那一縷魂兮歸冥氣整得死去活來,此際以德報怨替美人看著衣裳,那絕對是任紅宵事後燒過高香吧。
隱幻仙子從未遭遇過這等尷尬的事情,羽裳近在咫尺,偏偏提不起勇氣去拿,不禁又羞又怒。
燕辭笑得像是那叢快開敗的喇叭花,提議道:「與其乾瞪眼,不如做點交易。」
此情此景,任何選擇都比相互呆望著好,任紅宵下頜緊貼水面,木然點點頭。
燕辭道:「魂兮歸冥氣除壯大神魂外,另有何妙用?聽說仙子精通易容鬼變之術,可否點撥一二?」
任紅宵聽罷冷笑連連,二者是她絕對的倚仗,秘術又怎可妄傳別人之耳!
燕辭不知其重要性,苦巴巴等著解惑,奈何半天沒有動靜。
忽聽任紅宵道:「姑奶奶現在沒心情講,慢慢等著吧。」
「仙子一說,燕某即刻走人。」燕辭耐心勸道,「水裡冷浸浸的,泡久了怕傷了身子骨。」
一經提醒,任紅宵果然感覺潭水冷澈透骨,又聽燕辭悠悠道:「人在水裡,衣在岸上,假如忽然來了只鳥兒把衣裳叼走,算不算是有點倒黴呀?」
任紅宵望著那一臉壞笑,恨不得即刻撕了那張嘴,還隨手挖了眼,順帶割下其周身鼻子耳朵一類突出來的東西。
此女想歸想,終歸半點不敢動,稍耗一陣,居然如坐於僻靜無人之地,闔目放鬆身心吐納行氣。
燕辭從行剪徑之事的匪類突然變作其護法,頗覺回不過神來。
有賊心可惜沒賊膽,鬼機靈最多拋幾塊石子入水以示嚇唬,壓根不敢把人家大姑娘怎樣。
任紅宵心明眼亮,知曉燕辭是虛張聲勢,猛一張眼道:「既然交易談不攏,姑奶奶就不奉陪了。」說罷舒臂伸伸懶腰,作勢欲浮出水面。
燕辭突然一慌神,頓生去心。
任紅宵唇含淺笑,挺胸露出鵝頸,緩緩起身,恰似清水芙蓉,明媚娉婷。
燕辭怪叫一聲,落荒而逃,其遁速不比兔子的爺爺稍慢,耳際隱隱飄來任紅宵的狎笑聲。
※
離開同塵苑那些年,燕辭並未乖乖呆在雲渺山修行,或者說在突破境界以前,他從未返回過珞珈山,而是一直隱居在蓑衣山下的溪水村附近。
青冥口風極嚴,除在通懷列島提及過當年舊事外,外人俱不知曉關乎燕氏一族的那段隱秘。
燕辭知曉了真相,因無須掛念親人安危,向道之心愈重,然而父母撫育之恩卻從不曾忘懷。
第一次奔臨溪水村時,那裡有一股無比熟悉的鄉風,可惜他少小離家,對親友的記憶已漸漸模糊。
其雙親亦然,因家道落而復興,年華漸老的他們沉浸在其餘兒女烏鳥反哺的溫馨裡,逐漸淡忘了曾有一位逆子流浪在外。
燕辭見之,喜悅之餘亦覺感傷,此後默默行孝,暗中陪伴了至親十年。
進階化嬰後,其眼看世道愈加艱難,不由醉心於鋤強扶弱、安貧濟困之事,鸚哥城方圓數百里內都遍佈他著的足跡,只是那些受懲戒的、領恩惠的從未見過其真容。
期間,燕辭曾遠赴秋邙山掃墓,歸途中,在青帝陵外的松林裡偶遇皇甫庸。
皇甫氏不遠萬里送人頭,燕辭欣然接納,並根據所逼問的訊息轉至龍溪城,遮掩住真面目,潛入其秘密據點獵殺宿敵。
時逢皇甫真兒在場,因抵受不住魔道功法,出言懇請相饒。其稱族裡多名嬰孩身染怪疾,藥石無效,因苦於往年儲存的慧水已用盡,不得不擅入摘星原求水一試。
年輕時一場春夢,讓燕辭對皇甫真兒心生一股別樣的情懷,望著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終歸一時心軟任她離去。
經此一事,皇甫世家猜不透究竟是惹上哪方魔星,更兼在玄冰域不受羲爻重用,遂緊急撤走摘星原各據點,舉家龜縮起來。
燕辭得利市仙官眷顧,尋獲幾箱金銀,另有房產契約、土地存根若干,故直接推倒舊牆,盤下週邊旺鋪翻造新院,招募一群衣食無著落的老實乞丐搞起正經營生,順風順水變做腰纏萬貫的幕後東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集,有市集的地方就有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屬於江湖的產物,天生帶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情。
有別於尋常所見的混亂、是非之地,龍溪悅來客棧開業不足年,卻以奢侈和昂貴著稱。
龍溪城輪廓方正,非但形制完整,商圈亦可算成熟。
悅來客棧座落在南軸線的市肆邊,佔地八十八畝,背靠春翹園,樓宇裝潢以奢華與典雅並蓄,庭院佈局偏重自然趣味,多顯清麗活潑。
往來此地享樂的常是飽食無事之人,尤以紈絝子弟和冶紅妖翠的佳麗居多,偶爾可見衣冠楚楚的名流、或朝氣蓬勃的俊彥相約而來。
後有賢者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說同樣是當下世道的寫照,貴戚權門沉溺在奢靡無度的生活裡,男無氣節女無貞操,平素炫耀鬥富,膳食日費數萬錢,倒斜世風。
常言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潘聖臨引領奢縱,甘做邪惡的表率,皇家強撐多年尚未把社稷拱手讓人,也算一件奇葩事吧。
山河危殆,卻復甦著許多與天不老的少年壯志。
客棧掌櫃張狂名雖張狂人不張狂,非但不張狂,還擁有一顆利民之心。
其把每日營收拋去夥計工錢等成本,所剩悉數用在濟民一類事上,鋪路造橋通溝渠,贈糧施衣開粥鋪,墾荒地、拉義診、收屍埋骨、搭棚造屋,凡屬黎民生計阻礙處,都想幫幾把手。
由此,客棧人望極高,在亂世中可算一安穩去處。
然在知情者眼裡,客棧和平非因張狂的義舉,亦非客棧跟北區衙署斜斜相望,是龍溪門面。
事情的真相在於悅來背後活動著修真者的身影,此猜想可由拾味堂陌生的食材裡一窺端倪,並可由青春泉畔、垂虹樓外零星的綠植加以印證。
那些草卉輕裹煙霞,絕非凡塵所有,應是在深山野墺悄然生長,唯有修者方可採擷的靈物。
張狂生於名門,早年間曾親歷過一段富貴風流的生活,深知那些錦衣紈絝者的把戲。
其祖清正廉潔,因不容於黑暗的政風而被廢黜,家道由此衰落,遷居龍溪城。
戰事初起時,龍溪遭遇叛軍洗劫,張狂妻離子散,居所被焚,最終混跡街頭,淪為一介孤苦難民。
山窮水盡之時,忽然聽說有店東當街招募夥計。
張狂勉力一試,憑藉一筆好字,另兼算盤打得漂亮,輕易拔得掌櫃頭銜,甚至連悅來客棧的字號,都是他親筆題寫的。
店東堪稱慷慨到沒有邊界的人物,簡略規劃一番前景,留一筆巨資任其揮霍,然後一走再無訊息。
短短一日,張狂從露宿街頭的流浪漢變成坐擁萬金的富家翁,興奮得幾夜難以入眠。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張狂經歷幾許起落,了悟生命的意義,自此立志於打造獨特的商業帝國,以報店東知遇之恩。
這日,款待過幾撥花錢如流水的王孫公子,張狂邊罵著敗家玩意,邊折返垂虹樓小憩。
樓裡裝飾精雅,是店東舊日宿處。暖閣裡有雀舌狀芽茶,黃瑩含翠,取一瓣泡之,茶湯豔麗,茶霧氤氳出花朵圖案,神異無比。
張狂尤其鍾愛那種味道,微抿一口,靈魂彷彿浸泡在溫水裡,極其受用。「咻」再吮吸一口,疲累盡除。
耳邊忽有人輕笑道:「勞煩給燕某沖泡一杯。」
眼一花,那邊藤椅上半躺一人,以手為枕,容顏清癯,衣衫半舊,赫然正是店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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