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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躺在床上的是英平,再早些年則是七郎,此次躺在床上的換成了葉長衫,可任憑被守護的人換來換去,守在床邊的人依舊是文君臣。

今日,文君臣已將所有來探望地人全數勸退,只說小師弟情況暫且穩定,若是打攪反而適得其反,眾人聽聞也只得向屋中投以關切的目光而後便離開。回憶著白天所發生的一切,一切都顯得如此難以置信,一切又顯得如此真實,可只是有一點,讓文君臣感到有些不對勁——院中的所有人都來過探望,甚至連七郎都來了,其中伊依還來過三次,可唯獨不見一個人的身影——英平。

英平平日裡和葉長衫形影不離,不誇張地說就連拉泡屎都要讓葉長衫在外面等著,更別說其他。可就是這麼親如兄弟的一對,時至此刻卻整日不見其人影,這點讓文君臣感到有些不安。文君臣深知自己這位弟子的性格,若非難以接受葉長衫遭此重創的事實,他又怎會藏了一天不露面?

唉!算了,事到如今也沒工夫去管他了,畢竟有更重要的事情擺在自己眼前……

回憶今早老師與三師弟的對話,文君臣心中忽然感到一陣難過,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插一句嘴,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或許不光是他面對,而是整個寒門、整個新唐......甚至整個中原。

這半年來老師總是念唸叨叨地說著一些什麼,他也曾考慮過那一日的情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這一日真正要來臨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仍舊有些難以接受。

惶恐、傷感、失落、不捨......

遙想十四年前,老人那個出人意料的選擇……

無數個夜晚,他在那座小草屋中與那位老人徹夜長談……

自己迷茫之時,老人對他的指點迷津…...

文君臣深知自己已過知天命之歲,曾踏遍大江南北、嚐盡世道滄桑的他認為自己的內心已經無比強大,但到了臨別之際,他竟發現自己對這位老人有著無數的留戀、不捨甚至依賴......

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啊!

不過,就算是再留戀、再不捨、再依賴,至始至終文君臣都沒有說過一句勸阻的話語,一如當年他自己毅然決然地離開上將軍府那樣——

因為,這是一個成熟的人的選擇,所有人都必須尊重它。

或許從這方面來說,最像老人的就是他自己吧?

想到這點,壓抑了一整日的文君臣忽然笑了起來,以一屆中原領袖之命去換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的命,任誰都覺得難以理解,但偏偏文君臣又覺得理所當然。或許,這就是先生,這就是他自己,這......就是寒門!

夜深人靜,文君臣不自覺地打起瞌睡。他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昔日年輕力盛時多少個通宵達旦,如今坐在床邊竟迷迷糊糊打起盹來。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迷糊中的文君臣感到十分的舒服,身子逐漸溫暖起來,就在他即將要沉入深睡時,他的身子不自覺地一抽抽,而後又驚醒過來。當他抬起頭來時,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揉了揉雙眼試圖讓混沌的腦袋清醒一些,待他再次睜開眼後,發現英平正默默地站在床邊,而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外衣。

“英平?”

文君臣輕輕地叫了一句,可並未得到弟子的回應。

英平始終背對著文君臣,他低著頭靜靜地看著床上的葉長衫,似乎壓根就沒聽到文君臣喊他。

看著自己的弟子如此,文君臣心中有些不忍。他本想再開聲,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只為了讓英平與自己的兄弟多呆一刻——畢竟這是自己的親傳弟子,面對這種事也只能透過開小灶來彌補他。

屋內一片沉靜,不知過了多久,英平率先開聲打破這份沉默。

“師父,能讓我獨自和長衫呆呆麼……”

英平依舊背對著文君臣,而他身後也沒有傳來文君臣的答覆......

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而後屋門輕輕開啟,隨後又輕輕關上......木門吱吖的聲音傳入黯淡的屋中,顯得格外刺耳。

此刻,英平再也繃不住,他身子輕微而又劇烈地顫動起來,此時再看他早已淚流滿面,整個人哭得像個被搶了玩具的小孩兒。

自打英平有記憶以來,他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小時候頑皮、自己摔得再重、義父拿戒尺打得再疼,這些都戳不中他的淚點,他的心彷彿天生堅硬——有且只有偷銀子那次、偷偷下山那次以及……今夜。

英平哭得無比傷心,文君臣已經不在身旁,他終於可以放心大膽的哭了。淚水瀑布一般地留下,與鼻涕混在一起,整張臉都擰巴在一起,樣子極其難看。好在光線黯淡,什麼都看不清,可就算光線不黯淡,葉長衫也沒辦法醒來看見他這醜樣吧。

長衫!你倒是醒來看看我啊!如果你能醒來,我寧願讓你看見我這醜樣子!長衫!你醒醒啊……

英平心中無聲地吶喊著,自己最要好的夥伴、三年來朝夕相處的兄弟此刻躺在面前,而自己卻無能為力,一股深深地無奈充斥著全身。

我英平自幼喪母,生父不知所蹤,是義父一手將我拉扯大。小時候,身邊的孩子都嘲笑我沒有孃親,說我是個沒孃的孩子,起初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到了後來我再也沒法忍受那些小孩的嘲諷,直接與他們幹了一架,雖然他們人多將我揍得很慘,但那次之後只要碰到他們再這麼嘲笑我,我便不顧一切地和他們幹,一個打多個打不贏,那便一個一個地找到他們將他們一一修理——就算他們總是會聯合起來欺負我,但我依舊會找到機會數倍的回報他們,這就是所謂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吧?到最後,他們終於都怕了我。自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把敵人打服,敵人才會怕你,正是從那時候起,我的心變得無比堅硬,彷彿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擊碎它,但是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有任何朋友了,因為沒人願意與我接近,我也不願意與別人接近,那時候起,我就做好了生命中只有義父和妹妹的打算......直到三年前,在那個小村子遇到你!

想到這裡,英平竟痴痴地笑了起來,他用袖子擦拭一下淚水,隨後繼續回憶道——

原本我是想來修理你的,那天依依懷裡抱著花花臉上掛著淚痕,而花花身上的腳印一看我氣就不打一處來,誰敢欺負我英平的妹妹!後面,我向你發難,可你卻絲毫不在意,反而與我一起將那些小屁孩打跑,你可知道?小時候我打架總是將背貼在牆上,一是因為他們人多總會把我逼到角落,二是隻有貼著牆我才能保住我的背部不受別人的攻擊……唯獨那一次,你與我背貼著背,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的背面、我的身後有人了!那種感覺很微妙,也很踏實,是我十多年來從未感受過的,那時候我心裡便想,你這個人我一定要認識認識。

隨後,你的所作所為讓我此生難忘,面對草堂的那對狗男女,面對那等煎熬與痛楚,面對爹孃慘死於面前,你竟然未透露出關於我的隻言片語!此等恩情,英平何以為報?此等情義,英平如何辜負?此等兄弟,英平安能錯失?

你說你是‘天煞孤星’,他們都排擠你、欺負你,沒人願意理你,這種感受我不能理解再多.....你知我懂我、遷就我、護著我,就算前面是個坑你也會陪我一起往下跳,沒有你葉長衫,恐怕我英平早就死在那對狗男女的劍下……

十多年了,我英平就你這麼一個知心的朋友、過命的兄弟,老天為何對我如此狠心!?

長衫!你快醒醒啊!你醒醒!我娘丟下了我、我爹丟下我,現在怎麼連你也要丟下我?你不是要做我的妹夫麼?不!只要你醒來,我現在就喊依依一聲師嫂!只要你醒來......

英平再也繃不住,他啜泣著,強壓著聲音,含含糊糊地哭道:“長衫……你快醒醒……別丟下我......我、我一個人,又孤單又怕…...”

黯淡的光線中,英平伏在床邊,他緊緊地抓住葉長衫的袖子,可冰冷的手臂沒有任何生機。

孤燈長影,秋夜寂寥,一腔肺腑言,不聞回應聲。

......

漸漸地,英平的抽泣聲越來越小,不知何時他已經站了起來,燈光閃動,將他的身影拉得有些長。他揩拭了一下雙眼,靜靜地看著葉長衫,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一股寒氣從他眼神中飄出。

“不管是誰,若不替你報此仇,我英平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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