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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

暖陽給冰冷的世間帶來了些許溫暖,可中原的百姓卻在祈禱寒冷快一些降臨,因為來年的收成全靠一場瑞雪。

文君臣的遺體被拉回了長安南邊的老家中,喪事辦得很簡單,就只有文君臣的弟弟與寒門的那幾位師弟師妹前來送行。更令人感到唏噓的是同村的人都將戶門緊閉,像是躲避瘟神一般——

這可是太后與尚書大人的仇人,誰敢前來弔唁?

姬陽與、子春、成達樑、七郎、葉長衫還有文君臣的弟弟文義禮一家一身孝服站立於小墳包前,文君臣一身未娶,自然也沒有後人,文義禮原本想讓自己的兩個兒子替他守孝,但卻被文君臣一口回絕,他說:‘孝’當在生前,死後又何必拘泥於形?況且孝在乎其心,兩位侄兒有這份心便可。弟弟知道自己說不過哥哥,便只要答應,但他仍讓自己的幼子守孝二十七天,以告慰亡兄。

英平沒有前來送行,是伊鴻雁帶著伊依替他前來的。

伊鴻雁虔誠地上了三炷香,隨後默默地退後一步,與姬陽與等人並排而立。他看著冰冷的墓碑心情異常沉重,當初他費盡心思,甚至以自己親身骨肉為代價將英平帶離這個是非之地,就是希望義子能夠一生平安。可造化弄人,老天爺繞了個大圈又將他一步步逼回了這個險惡的深宮中。

當年張某人來找他時他能拒絕麼?他也不能。

唐帝膝下無子,新唐後繼無人,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英平——北魏女相想自己的義子死,王家兄妹也想自己的義子死,那時的他只有按照唐帝的吩咐將英平送至寒門暫護,才能得以保全安危。

可即便如此,今日面對的結果呢?

伊鴻雁低頭默嘆,看著又一位親近之人離去,他心中沉痛無比。文君臣不是第一個離他們而去的人,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離他們而去的人,只是不知下一個人會是誰,又在何時。

……

喪葬儀式已結束,但所有人都不願離去,彷彿只要他們停留在此,便能與文君臣多陪伴一刻。

燃燒的紙錢堆漸漸熄滅,絲絲青煙不停地隨風搖擺。

“咱們走吧。”姬陽與將沉默打破。

子春已經停止了抽泣,這些日子她哭得夠多了,只怕再哭下去眼淚都要哭幹。她痴痴地看著二師兄的墳點點頭,再過幾十天就是冬至,屆時大夥兒還會再來,相見不會太久。

“你們先回去吧,俺還想陪陪二師兄”,成達樑性子最直,也是最藏不住心思的。

“六師兄,咱還是回去吧。”葉長衫知道這位六師兄若是一人留在這,以他憨直的性子恐怕今夜就要睡在這荒山上了。

“小師弟你畢別勸俺了,俺就是想二師兄,在這兒俺心裡踏實一些......”成達樑鼻頭通紅,他帶著重重的鼻音還想爭辯一番。

眾人的心情原本稍稍平復些許,此時成達樑這麼一鬧,悲傷的情緒又佔據了主導。寒門的人都犟,但凡認準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

姬陽與搖搖頭感到十分無奈。他雖然至始至終都表現得十分淡定,但內心的悲傷絕不亞於任何一位師弟師妹。自那日從天牢中回來後,他便將自己關在屋中整整三日,任憑別人怎麼敲門他都不理會,粒米未進、滴水未沾,直到三日後才開門現身。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不過是表達傷感的方式不同罷了。

姬陽與正想開口勸勸成達樑,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哀嚎之聲——

“文先生啊——你怎麼走得如此之急啊!我倆還未把酒言歡你就與世長辭,讓我好生遺憾——”

這聲音悲天慟地、悲沉至極,幾欲將整座山上面的墳中之人哭醒過來,就連躲在深山中的野狼聽了也不禁為之動容,跟著長嚎幾聲。

“文先生!我來晚啦——”

眾人轉頭望去,只見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一身白布、頭戴孝帽地向這邊走來。他揹著一個裝滿紙錢的籮筐,邊走邊將籮筐內的紙錢灑向天空,悲傷之色從老遠就傳過來。

伊鴻雁感覺這人有些眼熟,不管是聲音還是外貌,可一時間卻想不起此人是誰,待那位老者靠近之後,他方才想起,這人不正是當年寒試時自己將文君臣的親筆書信交給的那人麼?

“文先生!你文采卓越,一手書法出神入化,一朝入得寒門,使天下文人共仰!為兄更是神往久矣!本欲與文先生把酒言歡,而如今文先生卻就此長辭!怎叫我不愴然淚下?”

張正儒淚流滿面,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墳墓前,也不顧一旁的眾人,繼續哭道——

“文先生!這壺佳釀為兄珍藏多年,原本欲與你共飲之,你我二人談詩論賦、一醉方休,何其快哉!奈何此面卻一直無緣相見,叫為兄好生心痛!如今見面卻是生死永別,此釀,為兄如何能夠獨飲?”

只見張正儒從腰間取出一壺酒,將塞子開啟後,輕輕地將酒灑於墳前,一股濃烈的醇香酒氣霎時間四溢飄散。隨後,他將壺子提起仰頭痛飲,像是真的在於文君臣把盞對飲一般。

‘啪嚓——’

張正儒將酒壺往旁邊一扔,酒壺瞬間摔得粉碎。

也不知是因為傷心過度,還是由於烈酒的酒性上頭,此時這位小老頭的身形更加不穩,竟直直地倒在地上,嚇得葉長衫趕忙上前去扶,生怕這位年過半百的張博士摔出什麼事。

可張正儒卻絲毫不顧葉長衫的好意,他用力一推,將葉長衫推開,自己斜躺在地上,用袖袍擦了擦臉,繼續說道——

“少時躬耕長安南、寄志蒼穹出長安,汝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嚐遍天下疾苦、閱盡人間滄桑,為韓家少將軍賞識,與之皆為往年之交,後不顧少將軍再三挽留,決然回到新唐。”

張正儒抽泣著,繼續說道——

“一朝入得寒門下、名揚中原文人贊!汝之文采如文曲下凡,汝之書法如顏公再世,汝所作文章為兄皆視如珍寶,倒背如流不在話下。為兄觀汝之文章,有興邦立世之大才、亦有清風明月之淡然,身負賢能卻安於山林,為兄何其羨慕?七年前,汝親筆書信一封於為兄,令為兄受寵若驚,本欲覓得吉日登門拜訪一番,不想卻遲遲未能如願。待聖上入宮,為兄知你心懷家國,便不再冒昧叨擾,心想待汝功成名就那日,為兄再替你慶賀不遲,不想……不想汝卻先於為兄一步離去,令為兄抱憾終身!”

說到這裡,張博士再次放聲大哭。

原本眾人的情緒還算能自控,此時見張正儒哭得如此傷心,他們也跟著悲傷起來。

“朝堂險惡,你又何必去摻和?若是留在山中遠離世俗,天下文人又如何會因你同悲?”

張正儒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此時他低著頭,彷彿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可為兄理解你,閒雲野鶴、隱於山林你之所願,化筆為劍、誓為蒼生亦你所願,二者不可得兼,舍小而取大也,可你不知,你舍的不僅僅是‘清閒’二字,而是你的性命啊——可憐你一片赤膽忠心,身死之後卻連個全屍都沒!為兄替你感到不公啊——”

子春聽到這句也放聲大哭起來,文君臣的屍首是她一針一線縫合的,原本這事兒輪不到她做,但她卻執意要做,因為她怕!她怕文君臣的遺容不整,她怕別對二師兄的屍首不敬,她怕別人縫得不夠仔細。可奇怪的是,她一個從未經歷過生死的姑娘家,在面對曾經朝夕相處的二師兄的遺體時,手卻穩得異常,直到所有的針線都縫完後,她才投入姬陽與的懷中失聲痛哭。此時,她聽到‘連個全屍都沒’,想起那日二師兄身首異處的慘狀,心中不禁大為悲傷。

風,忽然大了起來,一時間沙土被陣陣揚起。

姬陽與忽然閉上雙眼轉過身去,他得眼裡似乎進了沙子,兩行熱淚順著臉頰默默流下……

……

……

北魏,大梁,上將軍府。

一位男子向西而立,面前是一個小小的香爐,上面插著兩根紅燭。

男子手中拿著三柱香虔誠地鞠躬三次,而後將三柱香插入爐中,待他抬起頭時,只見他的臉上同樣掛著兩行淚。

香火不息,熱淚不止。

男子立於香爐前久久不願離去,就這麼默默地站著……

“你太多愁善感了。”

一個威嚴無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一聲彷彿不帶任何情感,反而像是一道命令。

“是!父親!”男子沒有做過多的辯解,而是直接承認錯誤一般地將頭低下。

“你是軍中將領,生死乃是常事。”這個聲音依然冷酷,不像是一對父子間的談話,倒是更像是上級與下級。

“昔日故友離去,我心難安…”

“你不該把注意力放在文君臣身上!”冷酷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打斷男子的話,直接說道:“你的注意力應該在姬陽與身上——”

隨後,冷酷的聲音像是下達軍令一般地說道——

“你必須比他更先一步達到‘天樞’。”

男子轉過身,韓單魁梧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但他卻沒有抬頭去迎向那寒霜般的目光,而是直接拱手低頭,說道:“是!父親。”

韓單沒有任何波動,看著兒子臉上殘存的淚痕,心中甚至感到一絲不屑。

似乎感受到了父親心底的那絲蔑視,韓巳又說道:“抱歉,讓您失望了。”

韓單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停留片刻之後,他沒有丟下任何話,轉身離開。

直待父親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後,韓巳才直起身抬起頭。他回過身去,方才那對香燭已經燃盡,紅蠟掛在木棍上,如臉頰上的淚滴一般。

一絲殘香飄出,可隨後便被一陣大風吹得無影無蹤,韓巳望著這絲被捲入風中的殘香,痴痴一笑。

韓巳再次高高舉起雙手拱於額前,隨後默默地將這些東西收好。

而後,他跟隨著韓單離去的方向,消失在這無盡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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