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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廣寒至今記得,當年迷谷,他清早開啟房門,露氣溼重中看到衛留夷負手而立的清峻的身影。
晨光熹微,透過樹梢。
那人回眸,眼裡落了整個迷谷裡最明麗的一抹亮色。
衛留夷耐心、愛笑。
對他素來溫和,從未嫌棄過他樣貌的殘缺。
哪怕後來在侯府之中彼此話少了許多,慕廣寒也從未看過他露出這般凶煞陰戾的表情。
直到此刻。
有什麼再不一樣了。
同樣是江面晨光一片清輝,衛留夷眼睛裡卻彷彿被霧氣清寒徹底凍住,暗沉沉看著他,目光全是銳利苛責。
“你說你叫穆寒,”他咬牙切齒,“連名字都是假的。”
“我與閣下相識一年,竟不知閣下原來就是大名鼎鼎月華城主慕廣寒,呵——”
“城主手段,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
慕廣寒深感荒謬。
他隱姓埋名,是事出有因。但縱然未用真名,這一年裡他對衛留夷的掏心掏肺、竭盡所能,自以為問心無愧。
可衛留夷明顯不這麼認為。
此時此刻,他眼中慍怒譴責,分明是怨恨已極、覺得他應該問心有愧、罪不容恕。
慕廣寒自問,他哪裡做錯了?
總不能……是怪他不該“詐死”,而該真的死了才好?
活著還有錯了。
事已至此,無話可說。
糾結亦無用,腦中只飛速運轉眼下應該如何脫身——
衛留夷明顯有備而來,身後還跟著一排有備而來的黑衣肅穆重灌弓箭手。眼下多艘巡江艦圍堵他的一葉小舟,架船而逃也不現實。
棄船而逃更不現實。
慕廣寒無奈,遙想半年前,還是他本人親手幫烏恆改造的這抵禦西涼的重灌弓箭,誰想有朝一日竟能盡數倒鉤威脅回他自己身上。
……
若只有他一人,也就罷了。
反正他體質特殊,沒到該死的那一天,就算又被弄死了也能在月華城幽離境的雪地裡迴圈復生。
可眼下他身邊還有個楚丹樨,以及嚇傻了的無辜船伕。
片刻而已,小船已被烏恆士兵從四面八方團團包圍。衛留夷從巡江船頭躍下,沉著臉徑直向他走來。越是靠近,越能看清他黑色的瞳裡藏著濃烈情緒,心情顯然極差。
船隻太小。
身側過於狹窄,就連拉開距離都做不到。胳膊一把就被抓住,衛留夷一雙黑瞳死盯著他,另一隻手則掐上他的後頸,彷彿恨不得能就此提小雞一般將人狠狠鉗住,再整個捉進懷中,惡狠狠咬上一大口。
同是習武之人,慕廣寒見招拆招。
結果他越是掙扎反抗,衛留夷越是邪火直往腦上冒,最後乾脆將人抵在逼仄的船壁上狠狠掐住腰,喘著氣咬著牙,聲音低啞:
“跟我回家。”
慕廣寒沒理他,目光安靜而黑沉,手上施力。
衛留夷肩上一陣劇痛,不敢置信地抬起眼,只見慕廣寒一雙陌生而波瀾不興的眼睛。
“再不放開,就掐碎你的肩骨。”
衛留夷愣了一愣,笑了一聲:“好啊,你掐。”
掐碎就掐碎,又有什麼,他還怕疼麼?有的人都用詐死的方式狠狠懲罰他了,還怕追加這一點點皮碎骨裂?
一聲金屬輕鳴。
餘光身側,銀刃劃過,刀鋒炫目。
那一擊來得凌厲又角度刁鑽,帶著致命的恨勁兒。衛留夷猝不及防,全是反應快且運氣好,才堪堪只被第一擊劃破了面頰,又及時拔出佩劍擋了第二下,才終於看清襲擊者——
護衛打扮的男子一襲勁裝、面若寒霜。
衛留夷之前其實就看見了這黑衣護衛,只是不曾細看。直至此刻,才終於看清那護衛竟然生了一張清雅俊俏、不可多得的臉龐,本在胸口鬱結的戾氣頃刻一竄至頭頂。
他目光格外陰冷地看向慕廣寒,彷彿要將他一身骨頭釘透一般。
“他是誰?”
烏恆侯牙齒咬得作響,聲音寒冷得彷彿來自陰曹地府:“月華城主好興致,什麼時候新養了這麼大一隻看門惡犬?”
有很多事情不必多說,只互一眼便都心照不宣。
那侍衛眼裡灼灼逼人、毫不掩飾敵意,一目瞭然護食的眼神——
不是自視甚高的看門惡犬又是什麼?
衛留夷幾乎是在用全部力氣壓抑翻湧的情緒,才能保持住最後的涵養沒說更惡毒的話。
原來如此!!!
怪不得,原來早就找好了新歡。
還約了新人一起沿江看景卿卿我我,好不逍遙!
只有他一個人愚蠢如斯,夜夜抱著幾件舊衣不能成眠,甚至還瘋了一般半夜跑去地宮挖他的水晶棺——若非狼狽如此,只怕至今也不會知道,有人能絕情如此將他耍得團團轉!
有趣麼?
穆寒,阿寒。
陌生的、高高在上月華城主。
好,很好。
…
兵戎相見只在一瞬間。
第一回是楚丹樨先出了手,而這一回誰都沒看清兩人又是誰先動,只見劍刃勾起長長的火花。
楚丹樨身手凌厲敏捷,只在幾招之間,衛留夷已被他打飛了出去,嘭的一聲巨響撞在船艙。
烏恆軍的紅衣驍騎將軍李鉤鈴,反應最是迅速。
她是從小同衛留夷一起長大的女中豪傑,幾乎是在少主被擊飛的同時,就提槍朝楚丹樨衝來,長槍面對長劍天然有優勢,怎奈楚丹樨實在劍法高明,她一連猛攻竟被全數擋開。
直到這時,其餘烏恆士兵也才一個個反應過來。
四面八方一哄而上。楚丹樨微微凝神,目光變得更加銳利。
只見他身形遊走,果斷抓住衝在最前計程車兵甩出去,轟然撞到後面好幾個人。然而船隻畢竟狹小,哪怕速度再快功夫再好,也抵不過一波又一波向上衝計程車兵。
很快,李鉤鈴的長槍狠厲透過他的左肩,另一名士兵則刺中他的腰部。
“嗚……”
楚丹樨悶哼一聲,鮮血頓時從傷口湧了出來。他身子晃了幾晃,卻更是狠狠咬了牙,更加瘋了一般見人就砍。
烏恆軍源源不斷,你一刀,我一刀。
再是驍勇的劍士,如此寡不敵眾只有被屠戮的份。李鉤鈴見他逐漸露出疲態破綻,在旁找準時機,提槍正要致命一擊,忽聽慕廣寒一聲低吼:“住手——!”
適才,所有人都盯著楚丹樨圍攻。
以至於無人注意到,慕廣寒不知何時竟從另一邊殺出一條路,徑直朝衛留夷而去。此時更已直接將烏恆侯衛留夷受傷骨折的雙手扣在身後,將他整個人挾持在船的死角。
一把雪刃架上脖子,李鉤鈴心中大喊失誤。
待看清衛留夷那一刻的表情,更是五味陳雜——
某種程度上,慕廣寒這一招當然是極其正確的決定。三軍先擒王,一瞬間就挾住了烏恆全軍,誰也不敢妄動。
但同時也是極其錯誤的決定。
因為衛留夷明顯直接被這一弄給刺激瘋了。
他脖子緊貼著利刃,微微滲血,人卻是咬牙切齒,不要命一般嘶聲怒吼:“殺了他!阿鈴——不要管我,先殺了那侍衛!”
慕廣寒:“李鉤鈴,別碰他!”
“敢碰他一下,今天就是大家一起玉石同焚!”
衛留夷聞言更瘋,目眥欲裂眼眶發紅:“李鉤鈴——今天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給我殺把他殺了!動手!”
他像已全然不顧死活。若是抹脖子能不死的話,李鉤鈴覺得她家少主此刻已氣到恨不得能當場往慕廣寒那刀上抹過去。
他與少主從小一同長大,這些年來,也一直陪在少主左右輔佐。
少主與“神醫穆寒”的種種,她亦全程看在眼裡。
之前換髓之事,她堅決反對。
可偏偏他家少主執迷不悟非要救葉瑾棠、不聽她的勸。
後來,葉瑾棠被救,成了慕廣寒一命換一命,他家少主又發了瘋,成日抱著件舊衣不說話,成夜成夜的睡不著,甚至大半夜喃喃著“我想再看阿寒一眼”,而幹出了喪心病狂去地宮挖墳掘屍的荒唐事。
也得虧他挖了,才發現屍身消失之事。
李鉤鈴奉命追查。
種種線索,機緣巧合,她合理懷疑“穆寒”會不會就是鼎鼎大名的“月華城主慕廣寒”。
江湖上關於月華城主的傳聞許多。
真真假假,難以言說。
有的說他才華橫溢,有的說他俊朗無雙,有的說他見一個愛一個風流薄倖,有的說他深沉詭譎玩弄人心,有的說他孤高自持,有的說他醜陋不堪,通俗說法是他跟誰都有一腿,話本說法是誰都不肯要他。
這一個月,本就狼狽不堪的衛留夷在這眾說紛紜中備受折磨。
終於兩日之前,有情報說月華城主要下洛州短住。衛留夷聽聞立刻來江上堵,整整堵了兩天一夜,未曾閤眼。
李鉤鈴的心亦跟著忐忑。
既怕堵到的是穆神醫,更怕堵到的不是他,那兩日時時漫長、實在煎熬。
好在如今塵埃落定,總算是堵著了活人,可偏他身邊卻又多了個清峻的黑衣男子。
船艙裡全是兩個人的生活物件,以及目測是穆神醫沿途買給新歡的一堆小玩意小禮物,看著甜蜜和美。
怎麼能怪衛留夷瞬間氣瘋,恨不得能當場把這黑衣男子碎屍萬段?
……
難看的僵持。
最終,兩邊各退一步。
烏恆士兵撤去包圍,慕廣寒則丟下衛留夷,去檢視楚丹樨傷勢。
刀劍無眼,傷可見骨。
慕廣寒不禁皺眉,好在他日常行醫身邊總不缺各類傷藥,果斷撕開楚丹樨傷處衣服。
“這藥上去後,會有些灼痛,你忍一忍。”
“少主,我不礙事……呃嗚!”楚丹樨咬牙,額間滲出岑岑汗水,慕廣寒則嫻熟用紗布替他綁上,又用微涼的手心幫他在痛處覆了覆。
“不痛,不痛了,過一會兒就好。”
楚丹樨失血過多,冷得發抖,慕廣寒脫下自己外衣給他披上,任他半靠在身上。
見他還是牙齒打顫,便乾脆將人圈進懷中。
而這邊,衛留夷的手臂骨折之處也鮮血滲透了衣袖,他咬牙不肯讓任何人碰。隻眼眶微紅,直勾勾死死盯著慕廣寒那邊。
李鉤鈴:“……”
唉,怎能不氣憤委屈。
之前穆神醫有多心疼、多寶貝他們少主啊?
別說這骨折重傷了,就說上次城戰他家少主不過被西涼王燕止劃破了一層皮,穆神醫便大大地發了火,連著火攻水攻加劫營三板斧狠狠招呼一通,把西涼王追砍得至今沒再敢來惹過烏恆。
可如今,他卻能漠然看著他流血,目光清醒又幽涼。
偏生此刻,那被偏愛的黑衣侍衛還火上澆油!
他雖乍一看少言寡語古井無波,可偶爾抬眼看過來,眼中又明顯帶著情緒——
平靜的,深沉的,看似不經意的狠狠挑釁。沒一刀砍死你的不甘,以及下一次一定弄死你的輕蔑。
“你……”衛留夷氣急敗壞,被李鉤鈴趕緊使勁往回扯啊扯。
侍衛又是一聲難忍的嗚咽,看似閉目忍痛,實則更明目張膽更往慕廣寒身上靠,頭埋在他頸中。
慕廣寒低聲安撫他:“再忍忍,就好了,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別怕,太疼就睡一會好不好?醒了就不疼了。”
李鉤鈴:“少主……”
她是真的徹底拽不住了。
好在,江面不知何時淡淡煙雨落下。而她家少主也終於多少冷靜下了些許,走到了慕廣寒身邊後,只不言不語定定看著他。
半晌,他開口:“跟我回家。”
慕廣寒並未抬頭,而是繼續垂眸替楚丹樨處理著手腕的小傷口。
“阿寒,”良久,衛留夷聲音艱澀,又重複了一次,“跟我回家。”
……
慕廣寒繼續不理,抱起昏睡過去的楚丹樨。
一直徑直將他抱到船艙避雨處慢條斯理細心安置好,才終於抬眼。
半張假面之下,他俊朗平靜,還像一年前的穆寒。
“……”
他還是他,每一回都還是他。
卻也每一回也都不再是。
眼前,衛留夷已被雨水潤溼了長髮。手肘骨折處血水滲透白衣,唇色發白。
慕廣寒心裡暗暗感嘆,人心還真是荒謬。
終究是真心喜歡過。面對這般迷茫又脆弱的昔日戀人,他竟還是殘存了一絲想要起身抱一抱他、不讓他再這麼難過的衝動。
他總是這樣,一點點難過委屈都捨不得喜歡的人受。
可別人卻捨得他死。
真是令人嘆氣,他再度抬頭,面具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狹長眼睛,目光清明看著衛留夷:“葉瑾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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