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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親事農桑,還有了疑惑,兩宮太后,都滿是微笑,德,行道而有得,做事有了疑惑,是真的在做事,在思考,這便是有德。
陳太后笑著問道:“說來聽聽。”
朱翊鈞指著書桌上厚厚的一摞書說道:“孩兒讓張宏去古今通集庫中拿來了許多的農書,例如《蠶經》、《雜五行書》、《齊民要術》、《士農必用》等等,這些農書,全都是用文言文寫的,而且並無句讀,沒有標點,更沒有註釋,都不是俗文俗字。”
“晦澀難懂。”
朱翊鈞讀的農書,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奏疏好歹還有個句讀(斷句),這農書,連個句讀都沒有,讀起來是真的費勁兒。
朱翊鈞接著說道:“而且南北寒暑氣溫皆有差別,這農書裡的記載卻不周詳,並不能因地制宜。”
“這農書若是給農戶寫的,農戶看不懂;若是給士大夫寫的,士大夫幾無註解,基本沒人看;那這農書,究竟是給誰寫的?又是給誰看的呢?”
李太后和陳太后一時間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這個問題,角度極為刁鑽。
農書不是給農戶們看的,因為農戶不識字,士大夫們執著於四書五經,對這些工具書,大多數都是翻一翻,甚至連翻都不翻,這是旁門左道,哪有人醉心於此?
更有人將農學看作為異端。
朱翊鈞繼續問道:“元輔先生教朕說:農,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富國必以本業。”
“可是這麼多的農書,放在書架上都是灰塵,無人翻看,更無人註解,連找個註解本都難找,這又如何固本富國呢?”
“高談闊論誤國,那這些寫的文縐縐的,講出來農戶都聽不懂的農書,是不是一種脫離實際?那連農書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如何勸農桑?如何代天子安土牧民?這是不是一種空泛清談?”
李太后思慮再三說道:“皇兒既然要看,那孃親就找人給皇兒註解一二。”
“天色晚了,還是早些休息吧。”陳太后也站了起來,對於小皇帝略顯犀利的問題,她們沒有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兩個大人回答不出一個十歲孩子的問題,這便不能再談下去了。
孩子還小,在向大人們請教問題,大人卻只能支支吾吾,左顧而言他。
還怎麼理直氣壯的訓誡孩子?
不訓也罷!
朱翊鈞送走了兩宮太后,坐在了書案之前,依舊翻動著那些農書,晦澀難懂不是看不懂,這些農書裡,可能不經意之間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生民無數。
既然沒人註解,沒有讀書人翻閱,那他來註解,他來翻閱,他來糾錯,他來實踐檢驗理論,辛苦的確辛苦,但朱翊鈞始終謹記一點,誰為萬民奔波,誰為萬民之王。
他看了許久,才頗為滿意的放下了手中的紙筆。
“早睡早起長高高。”朱翊鈞伸了個懶腰,示意張宏熄燈。
張宏也在讀書,在離開之前,他請示了陛下之後,拿走了一卷農書,皇帝問起時,他不能一竅不懂。
次日的文華殿依舊是吵吵鬧鬧,小皇帝在文華殿的月臺御案之前,寫寫畫畫,認真研讀著四書五經,每月十九號的考校,是他胡作非為的底氣,當考校透過之後,他才能繼續不務正業。
“張居正!”葛守禮已經出離的憤怒了!
大明小皇帝昨天習武之後,去做了什麼?
去了景山鋤大地!
張居正則看著葛守禮,眼睛微眯的說道:“葛總憲,這裡是文華殿,無論你私下如何稱呼與我,既然在文華殿上坐著廷議,請稱呼元輔。”
工作的時候要稱職務。
葛守禮憤怒的說道:“你先是把各位大學士驅逐,獨佔了這講筵,威柄之操,幾於震主!如此操持權柄,幾乎都要震動主上了!你現在就敢獨佔講筵,日後還敢做什麼?是不是要把那威權專攬?”
葛守禮說到了這個的時候,本來面色有些陰沉的張居正,臉上居然浮現了一抹笑意,而後這抹笑意立刻化開,張居正笑容滿面的說道:“嗯?”
“說起這陛下讀書之事。”
“侍讀、侍講、展書官們和大臣們互通有無,陛下讀書進展極快,說實話,我註解的四書五經,都趕不上陛下讀的快,最近也是點燈熬油註解,唯恐辜負先帝所託,太后殷切,陛下期許。”
張居正在笑,而且不是那種皮笑肉不笑,也不是嘲諷,而是笑的很真切,笑的發自內心。
葛守禮在攻訐首輔,首輔似乎不是很在意,反而對皇帝讀書讚譽有加。
張居正說完了皇帝的學業,才繼續說道:“啊,對,葛總憲談到了我獨佔經筵之事,這才是重點。”
“葛總憲這話說的,是不是太不把大學士們放在眼裡了?”
“每月十九日,都要考校,葛總憲以為是大學士們在尸位素餐,不肯好好考校陛下課業?還是說,在抹滅大學士們的功勞?”
王希烈看向了葛守禮,眼神略微有些疑惑,張居正的確負責教,可是負責考試的是之前的講筵大學士,葛守禮這說的是什麼話?
大學士們在皇帝教育之中,是不肯盡心竭力了,還是寸功未立?
“葛總憲,勿傷善類。”王希烈語氣不善的看著葛守禮,敲了敲桌子,晉黨和張居正打架,不要傷及無辜才好。
張居正不是不擅長對付科道言官,只是之前事務繁雜且亂,尤其是小皇帝的功課,讓他也是有些茫然,總不能抽出戒尺打手心吧。
那可是皇帝。
這刺王殺駕案之後,陛下真的意識到了做皇帝不是那麼簡單,終於肯上心,好好讀書,這對張居正而言,是個天大的好訊息。
晉黨勢大也好、北虜南下也罷、解刳院六惡俱全、皇帝親事農桑甚至挑戰孟聖人早有的論斷,這都不是什麼大事,在張居正心中,最重要的事兒,大明十歲的小皇帝能夠長大成材。
張居正不怕朝臣、不怕科道言官、不怕晉黨,他當國之後,最擔心的就是小皇帝不成才,而且前六個月的講筵,效果極差,讓他憂心忡忡。
直到最近,他心頭的疙瘩才完全紓解,只是還有兩片小小的烏雲,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務正業,又是習武,又是農學。第二片烏雲就是小皇帝讀書,讀的太好了。
張居正對小皇帝讀書是極為欣慰的,大明的國家之制,需要一個英主帶領大明再起,無論是習武、還是農桑,只要不耽誤學習治理天下的道理,張居正就不會過分的干涉。
所以讀書讀的太好,只是一片小小的烏雲。
讀書不一定能治好國,但是不讀書一定治不好國。
葛守禮深吸了口氣才厲聲說道:“陛下昨日去了景山,不是登高、賞花、飲宴、射箭,是去鋤地!陛下萬金之軀,親事農桑,張元輔!你貴為帝師、元輔,如此威權震主,禍萌驂乘,身死未幾,必戮辱隨之!”
葛守禮這話說的很是誅心,說的是:張居正如此威逼君主做這些辛苦的事兒,死後不用多久,羞辱和殺戮就會緊隨而來。
朱翊鈞聽到葛守禮因為景山種地的事兒攻訐張居正,忽然開口說道:“朕要做的,元輔先生攔了,沒攔住。”
小皇帝一開口說話,所有人都看向了臺上的朱翊鈞,大明皇帝第一次對著朝堂之事開口說話了。
幾乎所有的朝臣都認為,張居正的目的,是為了作踐皇權,漲自己的威權,好推行政令,但是看小皇帝的說辭,似乎並非如此。
朱翊鈞看著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露出了陽光燦爛的笑容說道:“朕年齡幼衝,仰賴諸位大臣輔國,這閒著也是閒著,見獵心喜,羅拱辰獻了祥瑞,若是為真,也讓百姓們能有救荒的作物,也算是功德一件。”
葛守禮更加悲憤,咬著牙口,閉目良久才開口說道:“這荊人端是猖狂,欺矇君上,乃國覆種奴之禍,朝中忠臣畏威而捲舌兮!吾輩當匡扶社稷,以正朝綱!”
“今日臣定當竭力諫言,匡復有吾在,與人撐巨艱!”
荊人,是高拱對張居正的蔑稱,這個稱呼沒人敢當著張居正的面叫囂,即便是高拱也從來沒有當著張居正的面,叫過這個稱呼,葛守禮要不是出離的憤怒了,也決計不會如此稱呼。
在葛守禮看來,小皇帝這番話,完全是因為畏懼張居正,才如此說!
這不是威權震主又是什麼?!
臣子僭越神器威權,這不是國家覆滅,萬民為種奴之禍,又是什麼?
南宋君主不能守天下,國家覆滅,漢人為奴為婢,臉上刻字求生,便是萬民為種奴之禍患。
朱翊鈞聽明白了葛守禮的話,頗為疑惑的問道:“葛總憲,朕說的不夠明白嗎?”
“朕要做,元輔先生沒攔住,當時講筵說到了宋仁宗貴五穀輕珠玉之事,奏對內容,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展書官都聽見了,葛總憲想來也有耳聞。”
“你這不是顛倒黑白,因果倒置了嗎?”
葛守禮睜開了眼,悲痛至極的說道:“陛下啊,這才是荊人危害啊,他讓那羅拱辰獻祥瑞,而後又單獨拿出這兩個案例講筵,這就是他在矇蔽和欺騙陛下年幼啊!”
朱翊鈞看著葛守禮,眼神晦暗不明,他在判斷葛守禮到底是在詭辯,還是真的確信張居正在擅權。
當事實有利於自己的時候,就講事實;
當規則有利於自己的時候,就講規則。
這是一種典型的、常見的詭辯思路。
事實重要,還是規則重要,對於朝臣而言,有著極其靈活的尺度。
正如宵禁只是約束百姓,對於稍微有些權勢之人,都是形同虛設,就連大明皇宮的宮禁,在大明明公的眼裡,不過是一層窗戶紙,甚至連宦官都敢踐踏,以宮禁謀財。
朱翊鈞看著葛守禮,分辨了許久,才分辨出來一件事,這傢伙,不是在詭辯,而是真的憂慮…
馮保馮大璫就是典型的影帝中的影帝,葛守禮不是。
朱翊鈞看了半天,葛守禮不是演的,他是真的這麼認為。
楊博和張居正說過,葛守禮憨直,就是典型的諫臣,在皇帝開寶岐殿,‘君民同耕’的時候,葛守禮第一時間就想到的不是小皇帝違背了孟聖的話,而是想到張居正專橫,巧舌如簧欺騙皇帝,甚至是作踐小皇帝。
在葛守禮看來,或者在一大部分的朝臣看來,這就是真相。
晉黨和張居正,終於在皇帝教育的問題上,開始了正面的衝突。
晉黨黨魁楊博一聲不吭,葛守禮贏了最好,輸了也無所謂,始終要提醒張居正,他這麼改革,又不肯結黨營私,最後就只有一個下場。
朱翊鈞在思索,所有的懷疑、所有的質詢,都應該有一個出發點,而這個基點,小皇帝用了兩個呼吸的時間,便想清楚了。
“葛總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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