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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對於縉紳已經很寬容了。

他們掌握著大明絕大多數的生產資料土地,而後利用這些土地強人身依附特性,綁架了一大堆的佃戶、佣奴、遊墜之民,同樣和山野的匪寇,保持著極好的關係,利用匪寇來進行進一步的武力脅迫,維護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的地位。

大明的土地高度兼併,已經兼併到了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地步。

張居正和宋陽山的書信往來密切,主要是叮囑宋陽山,不要吹求過急,把事情辦砸了,張居正也只是讓他們還田,並沒有想要進一步的對他們做更過分的事兒,如果有,就是張居正做好了天羅地網,等著徐階自己跳進來,被殺雞儆猴。

“蘇松最缺什麼?”應天府尹顧章志的兒子,舉人顧紹芳頗為確切的說道:“缺糧。”

“缺糧?”在座的所有人本來眉頭緊鎖,立刻明白顧紹芳的意思,蘇松也就是蘇州、松江府地區,最缺的就是糧食了。

顧紹芳繼續說道:“蘇松的棉田極多,大約佔據了田畝的七成以上,蘇松本不產糧,這糧食大多都從外面來買,而朝廷對我蘇松的是十抽二,兩成的稅賦啊,整個天下最高的稅賦了!”

“各位回去之後,只要開始給米店漲價,一點一點的漲,無論是何等的理由,每天漲一點,不顯山不漏水,小民窮民苦力也,每日勞作大抵能夠果腹,一旦米店漲價,必然饑饉,稍微呼籲一下,說是朝廷薄待我等,把矛頭對準朝廷就是。”

毒!毒!毒!

徐璠緊趕慢趕來到了詩會的時候,聽到了顧紹芳的毒計,那叫一個心驚膽戰!這是人能說出的話嗎?平日裡一個個把仁義禮智信掛在嘴邊,現在朝廷說要還田,就如此反抗,這是要做什麼!

顧紹芳長相頗為周正,笑起來頗為儒雅隨和,他滿是笑意的說道:“咱們有什麼辦法呢,朝廷把我們的田收走了,地主家也沒了餘糧,口袋空空自然不能販糧週轉,咱們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這米價高漲,不怪朝廷怪誰?到時候,聚嘯起來,不能怪我們縉紳沒能安土牧民,沒那個本事不是?”

“到時候,大家都準備點銀子,糧食價格飛漲,小民窮民苦力為了活下去,賣兒賣女賣田的必然很多,到時候,大家都接濟接濟咱們這幫鄉親,這等苦難,咱們也不能坐著看不是?”

“就沒人能說咱們不仁不義了。”

徐璠深吸了口氣,平息了跑來的氣喘吁吁,走到了正中間,看著顧紹芳,端起手來,問道:“顧紹芳,我有些問題問問你。”

“你這個計策好是好,但是這百姓們沒了糧,你怎麼能保證他們把矛頭對準朝廷,而不是對準咱們呢?哪有糧食去哪裡找糧食,窮民苦力聚嘯起來,攻破州縣,會招致朝廷天兵平叛,俞帥連拔十八寨,人人交口相傳,拍手叫好。”

“聚嘯小民,一群饑民,他們餓紅了眼,一邊是朝廷的天兵天將,一邊是咱們家裡的護院,伱說這些饑民,會先把矛頭對準誰?”

徐璠這個問題,算是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點醒了!

歷來民亂,先死的都是鄉紳。

顧紹芳眉頭一皺,這徐璠是徐階的兒子,徐階既然出現在這裡,徐璠不應該是站在他們這一邊嗎?

徐璠這一番話語,可謂是直接把他顧紹芳全盤計劃給打亂了,怎麼看,徐階的兒子,都是來砸場子的。

但是徐璠的問題必須回答。

顧紹芳想了想說道:“所以才要一點點的漲價,慢慢來,百姓們心中怨恨越積越深,但還不至於餓死的時候,聚嘯起來,就不會對準我們,而是對朝廷清理侵佔事兒,愈加不滿。”

“放屁!”徐璠連一點斯文都沒有了,指著顧紹芳厲聲罵道:“臭不可聞!”

“你!”顧紹芳猛地拍桌而起,指著徐璠,看著徐階,徐璠他罵人!

徐階自己都辯不過徐璠,管不了兒子,也是不言語,年輕人的論戰,徐階老頭子不摻和,他能來參加詩會,都是偷偷溜出來的,結果兒子還追了出來。

“我為什麼說你放屁?”徐璠嗤笑了一聲說道:“我有三個問題,你若是能回答上來,我就致歉於你,跪在地上給你磕三個響頭!”

“敢不敢應戰!不敢應戰,就把那張搬弄是非的臭嘴閉上!”

顧紹芳怒不可遏,看著徐璠厲聲說道:“你問!”

徐璠端著手,看了一圈,逐漸恢復了儀態,似乎剛才那個狷狂,出口成髒的不是他一樣,他梳理了下自己的思緒說道:“窮民苦力,是極其複雜的群體,每一家和每一家都不一樣,你說要漲到維持他們不餓死的地步,利用他們的怨氣,你又如何確定漲到哪一分,是伸向百姓米缸最後一口口糧嗎?”

“連最嫻熟的琴師,都不知道,自己用的那分力,是最後一分力,不讓琴絃繃斷!”

“回答我。”

向下朘剝的力度要多大,才能保證力度正好?這個問題,別說顧紹芳了,連徐階這種經年老吏都不知道那個具體的賭在哪裡。

“說話啊。”徐璠看著顧紹芳問道。

顧紹芳看了一圈,一甩袖子,逞強的說道:“吾不知,些許小民,餓死就餓死了!”

“嘴硬。”徐璠嗤笑一聲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

“人心本貪,我等縉紳侵佔本就是有違朝廷法度,聚集於此,是不想把侵佔的常田還田。”

“人心就是這麼的貪婪啊,佔了不該佔的,朝廷也沒拿我們怎麼樣,就聚集起來,要給朝廷好看。”

“你又如何能保證,在漲到不餓死的那一分的時候,在座的諸位,不為了暴利,更進一步漲價,把手伸到百姓米缸最後一口口糧呢?把那根弦繃斷呢?”

“靠在座諸位的良知嗎?”

“有這種東西嗎?”

這個問題又無法作答,若真的是能做到止貪慾,還能聚集這麼多的權豪,在一起商量對策嗎?

人心貪婪,利慾薰心,到時候決計不會維持在餓不死人的尺度內,而是愈迫愈急,把窮民苦力心底的怒火勾起來的那天,熊熊烈焰,一杯水如何熄滅這等烈火?

顧紹芳被問的有些懵,他求助的看向了幾位長輩,幾位長輩似乎也在思索。

這徐家老大的嘴皮子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回答我!靠什麼!”徐璠振聲問道。

“吾不知。”這次顧紹芳沒有再逞強,只回答了不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此端一開,其發展程序,根本沒辦法被控制,到時候,必然是熊熊烈焰將這一切燒的乾乾淨淨。

“哼。”徐璠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顧紹芳說道:“你狼子野心,根本不是為了對抗朝廷的清理侵佔之事,而是為了吃掉我們!”

“漲價漲到百姓受不了的地步,你崑山顧氏一定會開倉放糧,任由餓紅了眼的百姓,衝進別家家門,搗毀別家宗祠,殺掉別家人丁,然後再以一副大善人的模樣,出來用糧食安撫百姓,趁機兼併我徐家、沈家!”

徐璠此言一出,顧紹芳面色大變,所有人看向顧紹芳的神情都變了,大多數人都眉頭緊鎖,因為顧氏糧莊,幾乎控制著蘇松所有的糧道,到時候,顧氏放糧,把饑民們作為自己的保護傘,坐收漁翁之利。

這個指責可謂是極其嚴重了。

顧紹芳一下子就急眼了,揮舞著手說道:“你血口噴人,你胡說!我既然提議,自然是同進退!”

“好就算你同進退,怎麼保證咱們一群利慾薰心的人,能同進退呢?朝廷天兵在側,小民怒意滔天,為了討好朝廷,誰又能保證大家都不投降呢?”徐璠清楚的知道顧紹芳已經掉入了他的陷阱裡,立刻接了一句,表達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朝廷和南衙縉紳有矛盾,縉紳和縉紳就是一個緊密團結在一起,彼此不可分割的整體,牢不可破的聯盟?

縉紳和縉紳之間也有矛盾,而徐璠這句話,直接敲碎了這個一擊擊破的聯盟。

誰能保證在這個對抗朝廷的過程中,不會有互相背刺的情況發生?一定會有互相的背刺,而且極為兇殘。

吃小魚吃多少才能飽?一條大魚下肚,都能打嗝了!

顧紹芳一下子就傻眼了,這徐璠如此擅辯的嗎?

徐璠其實不善辯,他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爹和自己家不被拉到菜市口砍頭,才如此的急切,為了活命。

鬧起來,朝廷或許會安撫別人,但是他們老徐家七十多口,一個都跑不了,全都是菜市口的下場,因為張居正擺明了車馬炮,就是拿他們老徐家當那隻殺雞儆猴的雞,自己老爹不服老,更不服張居正比他徐階強,非要鬥一鬥,看不清楚屠戶已經磨好了刀。

“難道就這麼算了嗎?!”顧紹芳一聽就急了,迫切的說道:“朝廷讓還田,你家就直接還嗎?”

“還啊,我家還完了。”徐璠兩手一攤點頭說道:“朝廷讓我家,還田,我家還清了啊,朝廷還給我家留了一萬畝。”

顧紹芳這才想起來,老徐家是第一個帶頭還田的,雖然是情勢所逼,但是這的確也是事實。

“當然,也不能這麼算了。”徐璠轉身看向了所有人說道:“咱們蘇州、松江府最多的是什麼?”

“是棉田,是佃戶、失地百姓、佣奴、遊墜之民,這些加起來是什麼?是棉布、是生絲、是絲綢、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我們當然不能這麼算了!朝廷要我們還田,我們就跟朝廷要船引!出海去,把棉布、絲綢賣到四洋去!白花花的銀子堆在家裡,才是錢!幾畝破地,天天在黃土地裡打滾,能打出銀子嗎?!”

徐璠說完,略有些忐忑的看著所有人。

眼下朝廷是利矛,而他們縉紳就是那個堅盾,朝廷的矛太鋒利了,徐璠判斷,縉紳們根本鬥不過朝廷,尤其是現在,張居正看似履行的是臣權,但那是在文華殿,出了文華殿,張居正根本就是在履行攝政攝來的皇權!

而且是由皇帝支援的皇權!

小皇帝在聖旨上填了一句,就那一句聖旨到,有司執行,徐璠看到了!他知道小皇帝完完全全被張居正描繪的大明再興的宏偉藍圖,給蠱惑了。

執矛人是張居正,矛頭是俞大猷帶著的三千精兵,要知道當年戚帥,帶著三千精兵,由北打到南,從浙江打到兩廣,把倭寇給殺的乾乾淨淨。

三千精兵,把他們這幫縉紳的家奴、護院全殺了,都綽綽有餘!

而縉紳的盾,內部都矛盾重重,不能齊心,也不能協力,還要跟張居正鬥法,跟朝廷鬥法,真的鬥,直接抹脖子不痛快?

矛盾相擊的時候,必然產生疑惑,產生疑惑,就要解決,而且要拿出一個行得通的解決方案來,徐璠,給出了方案,開海一念起,剎那天地寬。

“徐太師的長子,果然是麒麟俊才!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沈昌明聽完了徐璠的解決方案,再看看顧紹芳的解決方案,那真的是雲泥之別。

沈昌明看著顧紹芳說道:“顧家老三,你還是多讀讀書,準備明年開春的春闈,先考中進士再說,你看徐太師家的麒麟俊才,是不是這個理?”

“謝叔父教誨。”顧紹芳也是有臺階就下,人家徐太師的兒子,眼界更為寬廣,自然是行事更有章程,他的法子不好而已,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

沈昌明看向了在場的所有人,問道:“諸位以為呢?”

“徐太師真的是教子有方,不愧是閣老,果然是麒麟俊才!”

“就是就是,果然徐太師詩書禮樂大家,就是不一樣,提出的法子,的確是個不錯主意!”

“想來是徐太師看穿了局勢,知道我們在自尋死路,才特意來詩會,救大家一命!大家都要謝徐太師救命之恩!”

“誰說不是,朝廷硬,拿著刀,百姓強,不給飯就聚嘯,我們在中間受夾板氣,徐太師真的是,又高又硬!”

“日後一定唯徐太師馬首是瞻!”

……

徐璠鬆了口氣,自己的提議,到底是贏得了一些人的認同。

福建有一個月港,有了朝廷給的船引,做生意合法,賺的錢比他們土裡打滾一年賺的都多,那白花花的銀子,這幾年,連揚州瘦馬都可勁兒的往月港去,秦淮河裡的娼妓都變得歪瓜裂棗了起來。

蘇松也有人出海,也有人做生意,可是沒有船引,註定被有船引的吃一頭,而且偷偷摸摸的,規模也遠不如月港。

這幾年福建的縉紳們,搖身一變,腰纏萬貫,揮金如土,花魁出閣,那都是幾千兩銀子往裡面砸,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蘇松這些個縉紳們,嘴上嘲諷東南海商,都是群土老帽,可這心裡,哪個不羨慕?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

朝廷收到了田,蘇松的縉紳們拿到了船引,損失有,但是有了新路子賺錢,他們還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社會地位上,略有下滑,但仍然是掌握了生產資料。

這討論完了正事,詩會就開始進入了主體,讀書人聚到一起,無外乎,妓、酒、詩,徐璠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他坐在徐階身旁,手抖的厲害,連喝了幾杯熱茶,都沒壓住心驚肉跳。

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要是來晚一點點,老徐家就完了。

“徐公子才思敏捷,果真是俊才,奴家敬你一杯。”一個滿臉粉的女子過來敬酒,揚州瘦馬那些高階貨,越來越貴,這麼大個詩會,也都是些娼妓。

徐璠頗為平和的說道:“你們喝就是,藥局的醫倌不讓我飲酒,否則明年你們就看不到徐公子了,你們舞樂便是。”

“爹。”徐璠給徐階倒了杯茶,小聲的說道:“咱們喝了這杯茶就走吧,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眼下正是關鍵時候,被人看了去,招惹麻煩。”

這麼多的縉紳聚集在一起,眼下又有查侵佔的風力輿論,再待下去,傳到張居正的耳朵裡,怕是又要遭殃。

“那就走吧。”徐階看了半天,這娼妓都是些庸脂俗粉,連個揚州瘦馬的影子都見不到,錢在哪裡,揚州瘦馬就在哪裡。

揚州瘦馬是女子,是專門調校出來,算是娼妓這個賤籍裡的高階貨。

徐階以身體不適,和所有人告別,這還沒出門,就被一人給攔住了,此人膀大腰圓,渾身的兇悍之氣,腰裡彆著戚家腰刀,身份不言而喻,是南兵,而且是斥候哨。

“我家大帥有請,二位隨我來。”大漢帶著徐階和徐璠來到了二樓的雅間之內。

一開門,徐璠就倒抽了一口冷氣,裡面坐著幾個人,他全都認識!

正中間坐著松江總兵官左都督,俞大猷;左手邊是應天巡撫宋陽山,松江巡撫汪道昆;右手邊是松江鎮提督內臣張誠;南衙兵備太監張進;

大漢走了過去,坐到了俞大猷的身後,是松江副總兵官陳璘!

這六個人就在這詩社的太白樓之內,而且看這架勢,外面的事兒,早就一清二楚。

俞大猷滿是笑意的站了起來說道:“就是看到了徐太師,打聲招呼,來,坐坐坐,徐太師果真是教子有方,這果然是個好孩子,大有作為,大有作為。”

俞大猷對著徐璠一頓誇獎,誇得徐階都有些難辦。

俞大猷讓徐階坐在自己身旁,笑著說道:“徐太師果然是忠心體國,這都致仕了,還在為國奔波,我本應該敬你一杯,奈何那陳實功陳太醫不讓我喝酒,咱們就以茶代酒,敬徐太師一杯,徐太師高義!”

徐階那真的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哪裡是來為朝廷奔波,他本來是打算帶著縉紳們,搞一出大戲來,讓朝廷的政令不能推行,結果,全都被自己家的兒子給壞了事兒,誇獎徐璠的每一句,都是打在他臉上的巴掌。

“貴公子說的話,徐太師以為如何?”俞大猷客套了兩句今夜陽光明媚後,看似不經意的問道。

俞大猷很瞭解徐階,他看得見徐階眼中那強烈的不甘心,但是他家的兒子,似乎非要徐階甘心。

“好,好得很!我生了個好兒子!”徐階吐了口氣濁氣,配合俞大猷誇獎了一番。

南京兵備太監張進,則是將徐璠的座位放在了自己和張誠的中間。

“徐公子當面,咱家是老祖宗的義子張進,皇爺爺看得起咱家,派咱家來到了南衙,這第一次見,都在南衙地面,要仰賴徐公子照拂了,咱家讀書少,就佩服著讀書人思緒靈光,徐公子今天一席話語,極為精彩,令人茅塞頓開,徐公子大才。”張進和徐璠客套著碰了一杯。

“張大璫太抬舉了,太抬舉了。”徐璠站起身來,一飲而盡,他不敢不喝,這可是宮裡馮大璫的義子,南京地面宦官頭子,比張誠權力要大得多,也更難纏。

“是徐公子自己抬舉自己,來,好事成雙。”張進之所以這麼客氣,是因為徐璠不自己輕賤自己,就外面那些個縉紳,有一個算一個,到他面前磕頭,他都不帶用正眼瞧一下,甚至連徐階都算在內。

張進作為宮裡的人,也是第一次和徐階見面,不跟徐階喝酒,而是先跟徐璠說話。

人的臉都是自己爭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徐階來這趟詩會,到底做什麼,大家心裡都門清兒。

“徐公子,咱家觀徐公子言談,這是看過了陛下執筆的矛盾說?”張進示意徐璠坐下說話,他看徐璠的言論,那是越看越熟悉,看來看去,徐璠走的路子不是儒門慣走的路子,句句離不開踐履之實,句句離不開矛與盾。

徐璠頗為懇切的說道:“陛下睿哲天成,所言所談,臣謹記於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初得此天書,愛不釋手,如飢似渴,之前種種疑慮,如柳暗花明又一村,醍醐灌頂。陛下睿哲漸開,我大明自有沖和之氣,臣為大明臣,為大明人,激昂之心盈肺腑,言語難敘萬分一二。”

“臣為大明賀,為陛下賀!”徐璠說完拿起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徐璠有蔭敘,有官身,不視事兒的太常寺卿,自然能稱自己為臣,他並沒有被削掉官身。

徐璠說完,繼續說道:“說的更明白些,我徐家是縉紳,大明好了,我徐家才能更好,兵兇戰危國事凋零,倭患橫行之日,我徐家也是忐忑不安,唯恐死無葬身之地。更加直接明瞭一些,大明有錢了,我徐家只會更加有錢。”

徐璠就是這麼想的,大明變得更好,他徐家的機會只會比普通人更多,而不會更少,能夠抓得住機會,才能讓徐家更好,跟朝廷對抗,怎麼可能有好下場?

哪怕是朝廷真的因為流民聚嘯,撤回了還田的政令,朝廷為了洩火,他們徐家也得死。

“徐公子,明白人。”張進聽聞徐璠如此直接了當把所思所想說明白,也是肯定的點了點頭說道:“徐公子,咱家初到南衙,也沒什麼好物,這裡有一本《矛盾說》,乃是謄抄侍讀學士講筵摘要,收錄了陛下與元輔先生的一言一談,比外面那些刊物,更為齊全。”

“就送于徐公子了。”

張進拿出了典藏版·矛盾說,裡面的內容更加豐富,是侍讀學士講筵摘要,製作極其精美,鎏金的硬書封,紙乃是高麗貢紙,潔白如玉,裡面雕版也是精心雕刻,絕無錯漏,而且還有句讀,絕不會有誤讀。

最重要的是裡面的內容,是講筵摘要。

“謝大璫!”徐璠開啟了書盒,看著裡面的那捲書,頗為激動,他其實還有些不解之處,而這本書,太過於珍貴了。

徐璠拿出了鹽引,遞過去說道:“一些心意,聊表寸心。”

張進卻把鹽引推了回去,笑著說道:“說是送,就是送,若是真的有心意,就不要忘記自己的純白赤誠之心,你看看外面那些討人嫌的嘴臉,糊塗生,糊塗死,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凡夫不可語道。”

“他們啊,比那夏蟲和井蛙還要可憐,臨死都渾渾噩噩。”

張進引用的這段出自《莊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意思是:

不能和井蛙談論大海,因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制;

不能和只活在夏天的蟲子談論冰,因為它受活著的時節限制;

不能和見識淺陋的人談論道理,因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所限制。

馮保仗著自己讀書在文華殿上大殺四方,站穩了根腳,整天罵這個罵那個,還不被彈劾,日子過得好不愜意,作為馮保的義子,張進怎麼能不讀書,而且他還是賣書的。

張進也讀矛盾說,馮保是老祖宗是盾,乾清宮太監張宏是二祖宗是矛,矛在刺盾,馮保想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身份,就要展現自己無可替代之價值,就要把這面盾做結實。

在張進看來,只要他的義父不犯錯誤,張宏是沒有機會的,因為馮保才是老祖宗!

這一場酒,徐階最不痛快,所有人都在和徐璠聊還田換船引的具體章程,讓徐階一個人喝悶酒。

應天巡撫宋陽山將今日的見聞寫成了一道奏疏,而張進和張誠,以各自的角度寫了封密奏,送回了京師司禮監。

宋陽山和張進到松江府,是去借兵的,擔心還田事兒鬧出亂子來,要松江總兵官俞龍給些支援,提前溝通。

俞大猷正好收到了斥候探報,這些縉紳聚集在一起,便帶著一堆人看了個熱鬧。

張居正看著手中宋陽山的奏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動著,他佈下了天羅地網,把一切準備都做好了,就等著徐階往裡面跳,結果徐璠兩次都救了徐家,這讓張居正有些感慨。

他要拿徐家殺雞儆猴,震懾南衙縉紳,必須還田。

徐璠救徐家,用的是陛下所著的《矛盾說》,雖然裡面絕大多數的萬物無窮之理,是他張居正總結的,這就是個迴旋鏢,打中了他張居正。

用他張居正的萬物無窮之理,對付他張居正的天羅地網。

“有趣,徒勞無功罷了。”張居正對徐璠的做法如此評價,他清楚的知道,徐璠的做法都是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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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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