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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和馮保兩個人,聽陛下和元輔論天文,全程都是一個表情,置若罔聞,聽不懂為什麼要聽?陛下和元輔要研究的東西,那叫天道,作為宮人,在旁邊直呼先生高陛下硬,大明又高又硬就行了。
兩個天才之間的交流,跟他們倆沒啥關係,雖然聽不懂,但他們盡力了。
最後一些話,二位大璫卻是聽的明明白白了。
皇帝要把那個狂生朱載堉詔入京師來,需要用到的關鍵道具,就是他們做的強化版六分儀,用此物當做餌料,把朱載堉這條大魚宣入京師。
宣朱載堉入京有三個好處。
第一個就是可以平息朝廷非議,省的朝臣們一直洩洩猶沓沓,喋喋不休說個不停,要是朝廷有銀有糧,誰不想花花轎子人抬人,給宗室們發俸?這不是沒有嗎?
日後但凡是有人抨擊皇帝沒有親親之誼,就好好賞賜這個遠房皇叔,豈不美哉?
第二個則是繼續推行大明削減宗俸的主張,在嘉靖、隆慶之後,讓郡王以下自謀生路,這是基於朝廷財用大虧的踐履之實,只能繼續推行,否則朝廷不發俸祿,還不讓人自謀生路,那不是逼人死嗎?
這是一整套的流程,根據侯於趙的奏疏,日後郡王以下的就不發宗牒了,既沒有司法特權,也沒有稅賦特權。
第三個則是科研意義,張居正很忙,他可以看看這些天文志書,防止皇帝被矇蔽,更要防止有人搞天人感應那一套影響國政,隆慶六年的客星犯帝座,也讓張居正很是被動,雖然欽天監監丞周相已經極力找補了。
天文之事,找個專業人才,找個精通曆法的宗親過來主持。
政治意義和科研意義的雙重作用!
“陛下,其實宣藩王進京彰顯親親之誼,歷代皆有,他不來,也得來。”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君子其實最好欺負。”
好好先生那是最好欺負的,萬物之事總是如此,對好人要求太多,對壞人寬容太多。
君子其實最好對付,浙江巡撫朱紈就是個君子,他平倭被逼到了自殺明志的地步,張居正、殷正茂、凌雲翼、潘季馴等一眾,就不會自殺明志,他們只會跟人鬥,斗的你死我活,咬的遍體鱗傷。
“講筵吧。”朱翊鈞小手一揮,開始了今日份的講筵。
下午時候,內閣擬了一封聖旨,內官徐爵、給事中侯於趙,向鄭王府疾馳而去。
朱翊鈞帶著一堆人整天在研究日影長度,張居正教導下的小皇帝不是弘而不毅之人,是踐履之信實的君王,之所以要帶著人研究日影長度,是因為朱翊鈞要修歷。
修歷要有理由,農時不準,就是最好的理由。
欽天監丞周相其實已經測定了大明《大統歷》確實不準確了,晚於正確的歷法一日左右,所以各種亂象頻出。
老話說十年碰不上一個閏臘月,其實不準確,萬曆二年的十二月是一個閏月,再往後數下一個閏臘月是1784年以後,也就是公元3358年。
閏月是在修補曆法的漏洞,夏曆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十二月,每年會比地年,少上十一二天。
為了補曆法的漏洞出現了閏月,三年一閏月,少,三年兩閏月,就多;八年三閏月,少,十九年七閏,多,其實多的不算多,就多了一個時辰,可是架不住積少成多,曆法要反覆修改。
為了這十九年一個時辰的漏洞,祖沖之要對這個問題進行精確,最終提出了391年144閏月,換算下來,就是391年144閏月,地年一年的時間為365.2428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53秒。
而後到了元時郭守敬的《授時歷》後,地年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26秒,這就是張居正所說的後世法常勝於古法,而屢改益密,惟曆法最為顯著。
比較巧合的是,萬曆十年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對西方通用的儒略曆進行個改革,頒佈了格里曆法,而格里曆法測算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和《授時歷》分毫不差。
在萬曆十年時候,泰西的歷法計算,終於趕上了元時水平。
而大明在這兩百年裡,真的是紋絲不動嗎?
前赴後繼的天文生為了曆法,反覆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爛了,皇帝也幾次下詔想要修一修,畢竟算不準月食、日食,實在是有失朝廷體面,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樣。
在景泰年間和嘉靖年間,甚至真的簡單動過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歷法,但最後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欽天監丞周相,他就是個專業的天文生,他已經確定了大明朝的歷法不準確,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時間,但是他聲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聽?
動輒被人扣上壞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個小小監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風力輿論。
在孔子那個年代,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禮,周朝計程車大夫們發明了金革無闢這種繞開丁憂三年卒哭的權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來,奪情起復,僅僅一個戶部尚書。
朝中士大夫們,抱著法三代之上的禮法,連孔夫子的話都反對!墨守成規的腐儒甚至比周朝計程車人們還要遵循周禮。
周相頂不住這個壓力,朱翊鈞要來試一試,得寸進尺,上嘴臉。
而朱翊鈞真的在認真的觀察八尺圭表的影長,其實大明在應天府還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個東西更加精準。
朱翊鈞將收集到的資料進行了整理,挑出了三個數字說道:“十月十日影長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強,也就是說十月十日這天的影長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為10.8175尺,二十六日為10.7508尺,也就是說,冬至必然發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強,都是表示分數,而朱翊鈞將它們算成了小數,這樣簡單些。
第一個影長和第三個影長几乎相等,所以冬至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發生。
張宏和馮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著鉛筆寫寫畫畫,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憲,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說了算?
“冬至前後圭表的影長變化是非常緩慢,找到一個對稱的資料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簡單嗎?又不是法術什麼的,有什麼好神奇的嗎?”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探尋的目光,解釋了下自己的演算法,這是祖沖之的對稱算冬至時間的演算法。
欽天監丞周相教給小皇帝的基礎入門天文算學,專利來自於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沖之。
朱翊鈞翻動著桌上的圖紙說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對祖沖之演算法提出了兩個質疑,第一個是冬至前後影長變化並非完全對稱,第二個是影長在一天的變化也不是均勻的,這是郭守敬多年親自觀察得到的踐履之實,這兩個誤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來就會影響一點點精度。”
朱翊鈞的拇指壓在食指上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說道:“就這麼一點點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讓授時歷更加精準了,老神仙果然厲害啊。”
郭守敬是測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進行了平均,進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張宏終於試探性的問道。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你們知道咱大明除了時辰之外的計時法嗎?”
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知道,刻,一晝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專門做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鈞又問道。
張宏和馮保都搖了搖頭,他們就是宮裡的宦官,又不是欽天監的天文生,哪裡知道這種事?
“要多讀書。”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說道:“朕知道,你們讀書已經很多了,但是還不夠多,外廷從輔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們都是讀書人,如果讀書不多的話,爭不過他們,就爭不過解釋的權力,就爭不過定義的權力,他們就會騎到朕的頭上來。”
“作為內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贏。”
馮保非常非常認真的回憶了一番俯首說道:“陛下,臣還能咬得動,應該也咬的贏。”
朱翊鈞聽聞頗為讚許,他對馮保的戰鬥力還是非常認可的,大明狀元郎孫繼皋被馮保爆殺,連孟子孫繼皋都沒讀明白,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孫繼皋學問不如中官的名聲在京師就傳開了,連禮部尚書萬士和都受到了牽連。
萬士和又上了一道奏疏請辭,廷議仍然不準,孫繼皋是孫繼皋,萬士和是萬士和,不以高啟愚處置張居正,自然不會以孫繼皋處置萬士和。
朱翊鈞笑著說道:“馮大伴的厲害,朕是知道的,宮裡比外廷懂的更多,外廷就沒辦法欺辱宮裡了,隆慶六年的客星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宮裡知道客星是什麼,還會被外廷牽著鼻子走,每月都要修省,朕還需要向上天檢討朕的德涼幼衝嗎?”
“說回朕所說的三分四十秒。”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跟個小老師一樣開口說道:“咱們大明的《大統歷》其實就是《授時歷》,用了近三百年已經不準了。”
“授時歷有定,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這樣說法其實也不準確,分秒,描述的是日食的交食深淺程度,不是時間。”
“伱們能聽明白嗎?”
張宏和馮保同時迷茫的搖了搖頭,他們對天文學一無所知。
朱翊鈞笑著說道:“那好吧,解釋起來略顯複雜,一日百刻,這個你們知道,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那麼一整天就是一萬分,三分就是萬分之三天。”
“元世祖忽必烈下旨考正七事,郭守敬、許衡、王恂考證為365日24刻25分,也就是365.2425日,這也是曆法中首次使用了小數。”
“宋朝有一臺水運儀象臺,將十二個時辰分割為了二十四個分別為初、正小時辰。”
“天順八年三月初,欽天監谷濱等奏聞,日食三分十四秒,酉正二刻初虧,日入酉正三刻見食者僅五十秒,食不及分,例不救護。”
“就是說,欽天監上奏,四月初一會有一個日食,大概日月交時為三分十四秒,酉正,就是一天的第十八個小時辰,會在二刻初開始,到三刻結束,能看到時間僅五十秒,不是食不及分,沒必要敲鑼打鼓,辦祭祀救護。”
“欽天監賈信上奏說,欽天監丞胡說八道,欺瞞主上,日月交時應該為六分六秒,而不是日食不及分,需要救護。”
“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果然沒有日食,賈信鋃鐺入獄了。”
這件事賈信也是倒黴催的,因為欽天監說的也不對,其實那天順天府壓根就觀測不到日食,想看到日全食得跑到和林去,就是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國的都城。
因為大明用的歷法是元的《授時歷》,資料也都用的是和林的資料,四月初一那天,只能在和林看到日偏食。
“好了,大明的時辰、初正小時辰、刻分秒就是如此。”朱翊鈞結束了關於大明欽天監計時法的講學,這是他看授時歷看來的,也是欽天監丞周相講的內容。
授時歷中,一分的時間太短了,換算到後世大約只有8.26秒,稍微走個神就過去了。
“朕來算算具體冬至的時間,法等於二十五日影長減二十六日影長的差乘以二,實等於二十六日影長減十日乘以一百,以法除實,為三日夜半後三十一刻,換算著實有些麻煩,一時辰是8.33刻,不好換算。”朱翊鈞計算了冬至時間。
朱翊鈞感慨萬千的說道:“大統歷,果然錯了一日。”
這是祖沖之演算法,其實不精準,需要等到朱載堉入京後,進一步的精確。
但是朱翊鈞利用祖沖之的演算法,確定了一年圭影最長的那一天,是十一月三日,而不是大統歷上的十一月四日。
祖沖之的演算法有很多不精確的地方,比如圭影的末端會虛化,根本無法確定長度等等,即便是不精準,但也足夠開炮了。
這可是祖沖之站在歷代先賢的肩膀上,又用了四十多年的踐履之實,得到的演算法。
別說三百年前郭守敬的神仙演算法,就是朱翊鈞掏出一千年前的祖沖之演算法,就足夠把大明眼下這些腐儒秒成渣了。
他懂,腐儒不懂,他就完全掌握了曆法的解釋權和定義權。
“戚帥、梁夢龍、陳大成、劉應節等一眾已經到了遼東快一個月了吧,李成梁那邊還沒有傳來訊息嗎?不要催促,前線打仗的事兒,我們在京師不知前線詳情,勿要催促。”朱翊鈞問起了遼東戰事,強調皇帝不能直接指揮邊方作戰。
馮保十分鄭重的說道:“李總兵上奏說要等下雪,下雪了馬不能行,好殺敵。”
“先生說了,要稍給事權,那就聽李總兵的話。”朱翊鈞不再多問,繼續搗鼓著自己的六分儀和千里鏡。
朱翊鈞不催促,李成梁打輸了還有戚繼光的京營,戚繼光打輸了還有劉應節督率三鎮精兵在山海關、喜峰口等一帶作為預備役。
朱翊鈞真的真的很意外,大明這種三波梯度,兩層預備役壓陣的戰法,著實讓小皇帝大開眼界,小皇帝換位思考,把自己換成逆酋王杲,根本不知道如何能贏。
大明這種打法除了貴沒別的壞處,到了萬曆末年,日薄西山的大明,已經拿不出這種陣仗來了。
朱翊鈞並沒有把心神完全沉浸在天光之中,面色陰晴不定的問道:“西北沒什麼動靜嗎?”
馮保說道:“宣大督撫王崇古昨日上奏,已經請了大明金國順義王王妃三娘子到宣府做客,俺答汗受封順義王后,年歲有些大了,三娘子當家,三娘子在吳兌私宅喝多了,打傷了一名佣奴。”
“嗯,王崇古還算識趣。”朱翊鈞看向了天穹。
北虜是三娘子當家,從金國至宣府,和晉黨載歌載舞,那北虜南下的危險,八成解除了。
但是一旦遼東打的大敗,大明諸軍深陷泥潭,俺答汗肯定不會顧忌戚繼光的十萬邊軍、一萬京營,而是揮師南下,劫掠京畿,逼小皇帝簽下城下之盟。
所以關鍵在於遼東,打贏打不贏,戰場打不贏,一切等於零。
戎政,從來都是如此,贏家通吃,沒有任何中間地帶,所以戰爭也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具體體現。
朱翊鈞測算冬至影長的時候,鄭王府的朱載堉也在測冬至時間,不測不氣,越測朱載堉越氣,測出來有什麼用,誰會聽他說話。
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鄭王府塌了多半個,這幾年又塌了幾間。
大明的親王府都是按照應天府皇宮所建,有定製,約有五百餘畝,外有護城河、城牆,四個城門,內有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和皇宮的格局極為相似,總計有宮殿、樓閣、水榭、宮室、堂庫、宗廟等八百餘餘間。
鄭王府位於懷慶府的河內縣,自從鄭王上奏,讓嘉靖老道士不要修道被貶為庶人的嘉靖二十九年算起,鄭王府已經二十七年沒有修繕過,八百間房已經只剩下了五十多間,四處都是雜草叢生,顯得極為荒蕪。
而鄭王和朱載堉就住在這裡破破爛爛的親王府內,一住又是八年,他們住的地方極為乾淨,收拾的還算乾淨,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條例》中革除了王府冗員,除了鄭王一家子共有官吏十四人,護衛不到二十人。
鄭王府本該有校尉護衛一千六百人,但是宗俸一砍再砍,這些個護衛逃的逃,散的散,最後只剩下了二十來個人,算是能養活。
鄭王朱厚烷和朱載堉對此絲毫不以為意,朝廷給的宗俸,足夠他們生活了。
“兒呀,朝廷對咱們不薄了,每年給三千石俸,隆慶年間又加了四百石的實俸,何必如此執拗呢?”朱厚烷憂心忡忡的說道,自己這個兒子就是頭犟驢,看著兒子生悶氣,朱厚烷也急。
一年三千四百石俸祿,懷慶府此時也不是兵荒馬亂,米價平均為七錢一石,一年折銀兩千四百兩銀子,這已經很多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一年開支才一千多一點銀子。
所以,錢夠花的同時,其實也能修一修王府,可是朱載堉不同意。
“當年事已經過去了,何必執著呢?你看看眼下二十六位親王府,也就咱們家,先帝特意下旨給了足俸,其他哪家沒有剋扣?”朱厚烷真的不知道怎麼勸自己的兒子,他離開的時候,孩子才剛剛十五歲大婚,現在兒子已經四十二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兒大不由爹。
朱載堉放下了手中的琴,正色的說道:“孩兒不是執著,就是想爭個對錯,這天下事兒,有對就有錯,這不對,但不錯是怎麼回事兒?”
“當年父親被囚禁於高牆之內,隆慶元年放歸,當年事究竟如何,可有論斷?”
朱厚烷無奈的說道:“朝中送來的矛盾說,你真的是一個字都沒讀嗎?哪有那麼多的對錯,先帝既然把孤放歸,又增祿這不就是說世廟做得不對,給的補償嗎?你還想怎樣啊?讓大宗給在旁枝道歉?差不多得了。”
“沒看。”朱載堉十分確信的說道:“不過是愚夫一群,不曉天下至理大道的凡夫俗子罷了。”
朱厚烷一甩袖子,帶著三分怒氣說道:“你的確聰慧,可是這天下聰明人何其多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直讓你讀一讀矛盾說,你死活不肯讀!”
“我就沒見過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載堉此言大言不慚,但是面色格外沉靜,他在說一個事實,天下十歲開始就能讀《尚書盤庚》這類史書的人,有幾人?
如此些年,朱載堉真的沒碰到過比他聰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資格。
朱載堉身上沒有一點儒學士的樣子,從不自謙,狂生之名實至名歸。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說道:“朝廷眼下攏共就一千九百萬石,銀四百萬兩,偌大個朝廷,哪裡都要用錢,處處都要用糧,前日邸報到府,邸報上言,陛下削減鰲山煙火,修省節儉。”
朱載堉不鹹不淡的評價了一句:“哦?那也還好,財有限,費用無窮,當量入為出以為善,本該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載堉看來,尚節儉的小皇帝,也就是:也還好。
朱厚烷眉頭一皺說道:“去歲十一月起,陛下開皇極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對皆有曆法,朝中科臣被問啞口無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撫運,又將覲光揚烈,英主之相漸明。”
朱載堉眉頭一挑,開口說道:“哦?還不錯。朝士大半皆為侃侃而談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長顛倒是非、斷章取義、顛倒黑白,陛下能把他們問的啞口無言,看來是真的學了進去,元輔還是很有才學的。”
在朱載堉看來,巧言能辯的小皇帝,也就是,還不錯。
朱厚烷氣急說道:“在孤看來,張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聰慧多了,元輔這個矛盾說,讓人豁然開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著琴,望著天,毫無作為可言。”
朱載堉聞言看著朱厚烷十分確切的說道:“作為?父親當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牆之隔,便忘了嗎?宗親涉及政務,就是雷霆萬丈,我就是滿腹經綸,又能如何?”
“元輔很是厲害,乃是入世學問,我和元輔不同,乃是出世學問。”
“這就是我要爭的對錯,也是我跟這渾濁俗世唯一要爭的東西!”
“大明曆法二百零八載,處處錯漏,日月食無算,歲差無算,地軸無算,北辰出地角度亦無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曆法理應革新!”
朱載堉狂妄至極,此言頗有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的意思。
在朱載堉看來,他們一個是入世大才,一個是出世大才。
朱載堉面露不屑的說道:“郭守敬言:歷之本在於測驗,而測驗之器莫先儀表,道盡曆法之奧妙無窮,做好了儀器才能測驗,測驗準確才能制定曆法。”
“而朝中的儒學士呢,抱著腐朽的合該埋進土裡的舊法,言必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將機械和心性混為一談。”
“說著什麼欲速則不達,不過是為了自傢俬利罷了。”
朱載堉看著自己面前的六分儀,這是他多年來,自己製作的觀星儀,專門測量北極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歲差,知道歲差進動,知道恆星東行節氣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時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只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淺程度、他能繪黃道星圖、他算出了地軸傾角、黃道與天赤道的夾角、他知道腳下的大地是個球體、他甚至想要透過經緯一度差別算出大地深幾許。
他洞悉天地執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學如何展布?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自己的父親爭取一個對錯,這是他內心懷才不遇的強烈不甘、對這個世界唯一能抗訴之事,即便如此,這種抗訴也只能是把世子冠帶供奉於廟宇之間,不穿冠帶來抗訴。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離開王府,他不能結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訴,也只能在王府門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間,來表達他內心的不甘和不滿。
他是孤獨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載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內縣縣令突傳訊息,說是有、有天使到了!”鄭王府長史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實在是長衫不適合跑,一個沒注意就栽了個大跟頭,實在是太意外了。
長史到鄭王府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聖旨到府。
“快快相迎,這是又出了什麼事兒?”朱厚烷一聽就是愁雲慘淡,歷來宮裡來了聖旨都沒什麼好事。
徐爵擅騎馬,給事中侯於趙不會騎馬,為了趕時間,隨行緹騎直接把侯於趙綁在了身後,開始一路狂奔,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內縣,徐爵讓緹騎告知了縣堂,但是壓根就沒去,在驛館沐浴更衣後,就去了鄭王府。
還沒到鄭王府,遠遠望去,徐爵就是眉頭緊皺,按制城門上的城樓應該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門上光禿禿的,連城樓都塌了,護城河倒是靜靜的流淌著,可是無人打理,枝丫亂生,一片破敗的景象。
徐爵走進了鄭王府內,看到早已恭候的鄭王府眾人,才開啟了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是內閣擬,皇帝下印,聖旨的內容大概為:
當年的事兒都是誤會,世廟也是受人矇蔽,鄭王府也有內鬼胡亂誣告,最終才導致了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先帝已經恢復爵位,還給了更多的俸祿。
皇帝聽聞了王府的冤屈,於心不忍特別遣中使前來,重申小皇帝不會違背先帝的獨斷之明,仍然會給足俸,並且還加了一百石的實俸,不折寶鈔,賜下了些財物和小皇帝自己釀的國窖地瓜燒一瓶。
詔世子入京,彰顯親親之誼,再把當年的事兒說開了便是。
這封詔書張居正寫的,並沒有過多的申斥朱載堉不當朱家人的言論,權當沒這回事兒。
“臣不能奉詔入京。”朱載堉等到聖旨唸完,直截了當的選擇了拒絕,態度十分的堅決,根本沒有任何打算奉詔的意思。
“你!”朱厚烷聽聞嘆了口氣,趕忙接過了聖旨說道:“中使勿怪,孤這個兒子是個狂生,人盡皆知,孤定會說服與他。”
朱厚烷說著還遞上了一把鹽引過去,此物最適合行賄,徐爵卻推了出去,說道:“老祖宗叮囑過外出辦事的中官,外面收了銀子,出了事就自己兜著,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來辦差,陛下已有了賞賜。”
“侯給事中隨行宣旨,本就是監督,是吧,侯給事中。”
徐爵看著侯於趙上吐下瀉的模樣,就直樂。
徐爵看向了朱載堉,佯裝驚訝的說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詔入京?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陛下聽聞世子殿下從外舅祖何瑭學習那天文曆法,算學,對曆法之道格外的擅長,特別御賜兩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詔,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讓人開啟了兩個紅綢布,露出了千里鏡和六分儀,滿是惋惜的說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個頭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載堉看到了千里鏡和六分儀後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湊了過去,看著徐爵說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嗎?”
徐爵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轉身說道:“世子說笑了,這可是御賜之物,世子不去,咱傢俬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項上人頭不保。”
“世子殿下,鬆手吧。”
朱載堉握著六分儀,面色猙獰的說道:“不松。”
“鬆開吧。”
“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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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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