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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的官僚機器的運轉效率,是大明社會的組織度的具體體現。

精密的官僚機器穩定運轉的時候,大明、中原就是天朝上國,可是隨著官僚機器的不斷臃腫、僵化,各種各樣的潛規則、小規矩充斥在官僚機器之間,這臺機器就會生鏽。

一條藍鯨的尾巴被咬上一口,需要0.3秒的時間去反應,而人被踩一下,只需要0.0018秒就會感知。

大明是一個遠遠比藍鯨更大的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對各種事情的反應,本就遲鈍,而這個龐然大物,因為官僚機器的生鏽,造成了資訊傳遞的速度不斷降低,反應速度降低,這就是讓大明的新政的推行阻力更加強大。

王世貞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例子,他不在京師,他不喜歡張居正,對於張居正主導的矛盾說的推行,他下意識的牴觸,在叛逆淬鍊心理的作用下,反對矛盾說,而後本身的思想鋼印反而更加堅固,最終就落到了這個下場。

大明新政已經進行了六年,以富國強兵為目標,以吏治為核心切入點,大明的官僚機械已經基本恢復了正常的運轉。

大明現在刀刃向內,朱翊鈞大婚的三月份,海瑞領著都察院聯合吏部上奏,清汰了兩京一十三省,共計四百三十七名貪墨鉅萬的官吏,三個月幹了高拱一年反貪的量。

在眾多儒學士翹首以盼的時候,大明皇帝朱翊鈞從西山宜城伯府回到了京師,而後下旨在次日召見新的衍聖公,翰林院五經博士衢州南宗孔聞音。

這個訊息傳出之後,仕林無不歡欣鼓舞,陛下果然和說話不算話的賤儒們不一樣,一直遲遲沒有召見新的衍聖公,只是需要到西山宜城伯府找太傅商量!

陛下年紀輕輕,有些事拿不準,去找老祖幫忙參詳一二,很正常。

對於大明朝官和士子們而言,他們對張居正的觀感變得複雜了起來。

一方面,朝官和士子們真的很討厭張居正,這個大明兩百年來的異類,把籠頭套在了所有的官僚身上,所有人在考成法形成的新規矩面前,只能累成牛馬,才能獲得升遷,畢竟吏部現在是草榜糊名,底冊填名制度,庸者下,能者上的基本格局已經形成。

另一方面,朝官和士子們,又不得不依靠張居正,沒有張居正的約束,大明皇帝這次怕是要真的廢掉衍聖公的世襲爵位了,聖人的血脈得不到繁衍,那聖人還能保持那麼崇高的地位嗎?而大明皇帝會不會更進一步,撼動儒學的地位呢?

幸好,陛下重信守諾,還是宣見了新的衍聖公。

朱翊鈞在西苑廣寒殿的御書房接見了孔聞音,孔聞音的穿著打扮,不是綾羅綢緞,大明的絲綢全都出海了,只有皇宮有少量的絲綢,孔聞音的衣服,是粗紡毛呢,孔聞音這個人,打眼看上去,還算敦厚老實,禮儀舉止,儒雅隨和君子相。

可是比那個衍聖公孔尚賢順眼多了。

“臣五經博士孔聞音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孔聞音行五拜三叩首大禮,俯首貼耳極為恭順的見禮。

朱翊鈞也沒讓孔聞音平身,而是低聲說道:“成化五年,北宗衍聖公、內閣首輔李賢的女婿孔弘緒,在兗州孔府,聖人眼皮子底下,親手殺了四人,強淫良家四十七人,山東巡撫原傑聞訊,奏聞憲宗皇帝。”

“憲宗皇帝大怒,要將衍聖公孔弘緒械送入京,這詔令剛到內閣,就被內閣首輔彭時反對。”

“彭時言:宣聖乃萬世名教宗師,歷代崇尚,有隆無替。待其子孫,與常人不同。今孔弘緒有罪處之,亦宜從厚。伏望皇上念先師扶世立教之功,免其提解,寬其桎梏之刑。待取至京,命多官議罪奏聞,然後處置為當。”

宣聖就是孔子,全稱是:大成至聖文宣王。

嘉靖九年,首輔張璁說,孔子稱文宣王不合適,名不正言不順,就重新冊封為了:大成文宣至聖先師。

衍聖公孔弘緒在衍聖之地曲阜,親自動手殺了四個窮民苦力,奸四十七人,如此重罪,卻因為孔夫子是萬世名教至聖先師,連械送入京都做不到,甚至連枷鎖都沒有上,這凶逆是被請到京師。

“三四會審之後,衍聖公孔弘緒也不過是褫奪爵位,罷免其為平民而已,孔弘緒的弟弟繼承了衍聖公的爵位。”

“衍聖公,一為繁衍聖人血脈,二為衍聖人之德,的確繁衍了血脈,卻完全沒有衍聖人之德。”

“今日與昨日不同,人人皆言呂首輔怯懦無智,朕如此亂命卻不責難陳善,行封駁事權,任由朕緝捕兗州孔府七百餘口入京。”

“孔聞音,你以為呂調陽真的怯懦無智嗎?”

可不僅僅武宗皇帝看衍聖公不順眼,憲宗皇帝也看衍聖公不順眼,道爺看衍聖公也不順眼,連孔子的王爵都給薅了,改封至聖先師。

衍聖公府,辦的事太過於噁心,人神共棄。

孔聞音十分確認的說道:“臣不認為呂調陽怯懦無智,人皆言,呂元輔和太傅張先生乃是同鄉,故此同鄉結黨,臣不以為然,在臣看來,一如大司徒王國光、大司徒譚綸與太傅張先生,乃是同志、同行,方同樂的君子之交。”

“呂元輔要做的是大明新政踐行,此乃首務,其餘不計。”

“博士免禮。”朱翊鈞頗為驚訝的看著孔聞音說道:“博士也讀矛盾說嗎?”

孔聞音聽聞,俯首說道:“臣曾精讀,昨日邸報刊登《條陳務虛儒生共疾疏》,臣讀罷,就像是在照鏡子一般,羞愧難當,務虛儒士,幸好八款三十二條,臣只中了四款十二條,並不是賤儒之列。”

務虛儒生共疾,一共三十二條,全部符合才是賤儒,中一半都是務虛儒生,孔聞音十分欣慰,他就是有些務虛,算不上賤儒。

“這是孔子夫婦楷木像,今日物歸原主了,本就是南宗的東西,北宗奪去了近三百年,無恥之尤。”朱翊鈞示意馮保把楷木像還給南宗。

孔聞音滿是期許的拉開了紅綢布,而後目瞪口呆的看著楷木像,驚駭無比的指著楷木像,哆哆嗦嗦的說道:“陛…陛下,這這這,少了一個耳朵,臉上還有了傷疤,這這這…”

孔聞音家學淵源,三百年前,楷木像被借走的時候,可是完好無損,現在卻變成了如此殘破的模樣,實在是讓孔聞音不能接受!

“唉。”朱翊鈞給孔聞音解釋了下這些傷勢的由來,孔聞音沒有資格問詢兗州孔府大案,這些秘聞孔聞音第一次聽聞,他呆呆的看著面前的楷木像,面色五味雜陳。

“簡直是!簡直是!有辱斯文!”孔聞音面色漲紅,剛才儒雅君子的氣質蕩然無存。

“再刻一個賜下?修不好了。”朱翊鈞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孔聞音思忖良久,才搖頭說道:“臣謝陛下聖恩浩蕩,家廟祭祀塑像,就這樣吧,子孫不孝,子孫不孝啊。”

兗州孔府從狹義上的孝順而言,把聖人楷木像弄丟了,就是不孝;從廣義的孝,天下秩序而言,兗州孔府僭越君上,以特權肆意朘剝良善,對國朝利益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對國朝秩序造成了惡劣的影響,是不孝、更是不忠。

孔聞音,完全沒料到聖人楷木像變成了這副模樣,可壞的再厲害,那也是祖宗雕像。

“北宗失德,朕欲封南宗為衍聖公,博士接旨吧。”朱翊鈞見孔聞音接受了這個殘破的楷木像,示意孔聞音開始走流程,受封衍聖公。

馮保往前走了一步,兩個小黃門拉開了聖旨,馮保再甩拂塵,擺開了架勢,大聲的喊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陛下,臣有個不情之請。”孔聞音打斷了馮保的宣旨。

馮保吊著嗓子喊,孔聞音突然出聲打斷,馮保憋得臉色通紅,真的是好懸一口氣沒倒過來!

“博士請講。”朱翊鈞倒是沒在意,孔聞音打斷聖旨說話,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孔聞音要接旨又跪到了地上,他俯首帖耳的說道:“這個衍聖公,南宗不能受,這不是臣自己的想法,我南宗族人,皆不願從。”

“啊?”朱翊鈞的表情和馮保、張宏是一模一樣的,眼睛瞪大的看著孔聞音,這話說的非常直接,南宗不喜歡這個爵位。

果然是有話要說,得虧聖旨沒讀完,否則孔聞音就得抗旨了。

“為什麼啊,受封之後,就是天下孔氏宗主正祭主廟了。”朱翊鈞兩手一攤,非常不解的問道。

“陛下,衢州孔氏南遷之後,大義無虧小節無損,今日得封,後日論今,必然把南孔和北孔視為一家,臣恐難生受如此屈辱,陛下,在別看看來的榮譽,可是在我們南宗看來,這就是羞辱。”孔聞音聲淚俱下的說道。

衍聖公是爵位,是社會地位,是特權,在司法上、稅賦上、政治上享有極大的特權,殺人強淫良家都能無罪釋放,對於世人而言,這的確是一份至高的榮耀,可是對於堅守了道德數百年的南宗而言,這就是一份屈辱,天大的屈辱,這份屈辱甚至會伴隨南宗世世代代。

這就是孔聞音為何要打斷馮保宣旨的原因,大聲的拒絕,他不是在玩三讓而禮成的禮法,他真的在拒絕。

“衍聖公府真的是該死。”朱翊鈞聞言也是悵然,人人都羨慕的恩封,南宗卻避之不及。

好好一個衍聖公,生生被北宗給糟蹋到了這個田地。

“先祖乃是名教教化宗師,臣亦懼今日之北宗,就是明日之南宗,聖人血脈在南宗好歹還有些顏面尚存,若是今日臣受爵而無法守住聖人之德,豈不是讓聖人蒙羞?”孔聞音說出了第二個理由。

給聖人留下些顏面,南宗未嘗不會變成今天的北宗,既然會變成那個模樣,乾脆就不開這個頭了,沒有開始,哪還有什麼讓子孫蒙羞,讓聖人蒙羞的事兒發生?

“還請陛下成全臣忠孝之心。”孔聞音再頓首。

衍聖公這個名頭,誰愛要誰要,他們南宗不要!

“朕要是封愛卿為衍聖公呢?”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孔聞音思索了許久,才說道:“君前無戲言,臣管不了別人,但陛下恩封,臣只能自縊以全南宗、先祖名節了。”

“為難愛卿了。”朱翊鈞明白了孔聞音的意思,真的封,孔聞音就死給皇帝看,是真的死,在皇帝面前這麼說了,回去不死也得死。

“這樣吧,仿唐制,恩封為文宣奉祀官,愛卿以為如何?”朱翊鈞想了想,拿出了折中的法子,這個奉祀官,自古有之,就是祭祀孔夫子的時候,文宣奉祀官負責主祭,孔聞音至此加入大明大祭司團,負責祭祀之事。

“臣,叩謝陛下聖恩。”孔聞音聞言,喜不自禁再叩首,美滋滋領了奉祀官的差事離開了文華殿。

朱翊鈞看著孔聞音的背影,思考了片刻說道:“好像又被萬太宰給預判到了,他上次還說唐時並無衍聖公,這就應驗了嗎?”

萬士和走一步看三步,為了防止賤儒們過分抵抗,導致陛下不得不激進應對,萬士和提前洗地,世事難料,卻是應驗了,萬士和這地沒白洗。

孔聞音離開了廣寒殿,過太液橋,在承光殿前停下了腳步,從嘉靖二十一年起,承光殿就承擔起了文淵閣的職責,廷臣、廷議和廷推都在承光殿進行,因為這裡離皇帝更近,如此二十五年,到隆慶元年回到了文華殿。

孔聞音路過承光殿,站在金海橋,看向了太液池西岸的紫金閣,紫金閣不是吃飯的地方,紫金閣是大皇宮西內城的佛塔,原來是永樂皇帝為了祭奠馬皇后所建的佛寺,到了正德年間,被武宗皇帝改造成了和豹房連為一體的校場,而徐階的兒子徐璠督辦的永壽宮就在紫金閣的旁邊。

武宗皇帝離經叛道,連祭奠馬皇后的佛塔都被武宗弄成了校場。

走過金海橋,過靈星門,就是大內西城了,這裡都是府庫,內承運庫、廣盈、廣惠、廣積等庫、牲口房、司禮監三經廠、酒庫等等都在這裡,嚴格而言,星靈門就是禁城和內城的分界之處。

孔聞音可以理解大明皇帝為何住在廣寒殿,新修好的乾清宮從未啟用,坤寧宮只用過一次,因為西苑安全。在孔聞音看來,陛下絕對是英明聖主,根本不是坊間傳聞不聽任何人責難陳善、朝綱獨斷的獨夫民賊。

孔聞音走過了府庫,出了西安門,這便是徹底離開了皇城,出了西安門,便是西城。

孔聞音剛走出來,就看到了路旁無數的朝官在等著他,顯然是在等待一個確切的訊息,這些人真的關心衍聖公花落誰家嗎?他們其實關心的是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已。

“陛下要封我為衍聖公。”孔聞音大聲的說道。

西安門外朝士們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甚至還有叫好聲。

孔聞音笑意盎然的說道:“我斷然拒絕了。”

“啊?!”

雲集在此的儒學士一臉的迷茫,陛下重諾,信用極為堅挺,連賤儒都可以相信陛下的話,陛下履行了諾言,可是這天大的好事,孔聞音拒絕了,而且是斷然拒絕!

這個孔聞音是腦袋缺根弦嗎?

他怎麼可以拒絕呢?

“陛下要強行恩封。”孔聞音環視了一圈,又丟擲了一句話。

儒學士們又放鬆了下來,氣氛再次喜慶了起來,甚至有人將自己的帽子扔了起來以示慶賀,原來是三讓禮成,新任衍聖公果然懂禮法,這的確是必須要遵循的禮法。

“我以死相逼,陛下只好收回成命。”孔聞音再次滿臉笑容的說道。

“啊?!”

儒學士再次迷茫了起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之外,孔聞音若是三讓而禮成,自然要說自己的德行淺薄,難堪大任,大明皇帝再說幾句漂亮話,孔聞音再推辭一下,這禮就成了。

結果,孔聞音居然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就是決計不會同意!是真正的拒絕。

“陛下封我為文宣奉祀官。”孔聞音一臉玩味的說道。

儒學士們個個眉頭緊蹙,但是思索了片刻,選擇了釋然,大抵就是換了個名字,衍聖公這三個字的確是爛了,那麼換成奉祀官也不是不行,就是這個奉祀官的職能是什麼,讓儒學士們一臉的迷茫,不讀史的危害顯現出來了。

受春秋之後無大義,史書唯記事耳的風力輿論的影響,大明的賤儒們,大多數都不讀史,一本春秋也算是讀過史了。

“奉祀官只管先祖祭祀,其餘之事,一概不問。”孔聞音把奉祀官的職責說清楚,只有俸祿,再無其他,這就是奉祀官,和衍聖公完全不同,南宗的確成為了大宗,但是卻沒有多少的特權。

“孔聞音,你傻不傻啊!”一個儒生聽明白了之後,面色劇變厲聲指責道。

孔聞音一轉頭看向了那名儒生,一步步的走了過去,眉頭緊蹙的說道:“你說我傻,我道你痴,人的根本就是人的本身,我自己的路,輪到你來指指點點?”

“你是什麼東西!”

“人就是人,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被人奴役、被人羞辱、被人遺棄、被人蔑視的牲畜,更不是春風吹又生的草芥!”

“人就是人,所有人都一樣的要喝水、要吃飯、要如廁,你,我,他,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覺得和大多數人不同,你和人不同,那你就不是人!”

“你不是人,那是什麼?!”

“是什麼!”孔聞音走到了那個儒生的面前,大聲的問道!

這個儒生後退了一步,唯唯諾諾的說不出話來,平日裡的老好人孔聞音,突然之間就變得如此的兇悍。

孔聞音看向了所有人,他環視了一圈後,拍了拍手說道:“你知道我從你們的身上看到了什麼嗎?”

“一個個行屍走肉的軀殼,一個個計較得失的醜惡嘴臉、一個個滿心私慾的骯髒魂魄,你們將儒學捧的高高的,將它虛化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世界,心安理得的不做人。”

“你們將孔聖人高高的舉了起來,而後託庇在聖人的名下,將惡事做盡,心安理得的做著豬狗不如的事兒!”

“這難道是聖人想要看到的局面嗎?我想不是的,聖人要是知道他的教化變成了今日這般模樣,恐怕捶胸頓足,悔恨不已也。”

“衍聖公?笑話罷了,合蓋毀滅的東西,你們卻讓我,我們衢州孔氏、我們衢州孔氏世世代代去揹負。”

“你們今日雲集於此,真的是為了聖人的血脈延續,真的是為了聖人德行的昌盛嗎?”

“不過是為了滿足你們已經僵死的靈魂罷了,一切幻想的美好大同世界,不過是為了讓你們僵死的魂魄變得看起來有那麼幾分生氣而已。”

“人就是人,人活在這個世上,就不可能脫離其他人而活著,如果只把人看做是單獨的、完全個人的人去看待,去活動,把他人看做是牲畜、草芥、工具,那就是把自己降為了牲畜、草芥和工具,並且成為異端的擁躉。”

“這個異端,就是把人異化成為了他物的異端!是人最大的醜惡!”

“成為這樣的醜惡的擁躉,還好意思稱自己是聖人門徒嗎?”

孔聞音早就知道了他這次朝見,這幫賤到了骨子裡的賤儒們一定會到西安門前等候訊息,他們將皇帝冊封了新的衍聖公視為一種勝利,視為陛下的一種妥協。

陛下真的輸了嗎?陛下真的妥協了嗎?山東的局面開啟,山東的清丈還田可以推行,山東的響馬終於可以下山,陛下想要庇佑的窮民苦力,終究有了喘息的機會。

陛下走的是大道之行,怎麼可能輸!只不過賤儒們在寬慰自己而已,似乎如此就取勝了一樣。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出門之後要說些什麼,他看不起這些人,他有資格看不起這些名義上是人,骨子裡卻是輕賤了別人,同時也輕賤了自己的賤儒。

把衍聖公變成如此惡臭的難道只有北宗那些不肖子孫嗎?

這些個賤儒們,何嘗不是在託庇於聖人之名,行竊國之事?敗壞著孔孟之道的名聲?

孔聞音過去沒有資格訓誡他們,現在作為夫子的奉祀官,他現在終於可以痛痛快快的罵這些人了!

孔聞音深吸了口氣,用力的說道:“輕賤別人,把人異化為了物的人,就是在輕賤自己,因為總有人會站在你們的頭上,作威作福,掌生殺大權,對你們予取予奪!”

“你們畏懼皇城裡的那個十六歲,乳臭未乾的皇帝,陛下年紀輕輕,你們卻對陛下無可奈何,你們輕賤窮民苦力,陛下輕賤爾等,不是理所當然嗎?”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這句出自《孟子·離婁上》,後面一句便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人不自重,而後別人就不會尊重你,人必自侮自己的人格,而後別人才會羞辱他的人格。

孔聞音終於罵爽了,雙手往身後一背,而後慢悠悠的離開了西安門,他尊重自己的人格,不願意衍聖公的名頭落到自己身上,落到自己家族的身上,而後揹負那些罪孽,所以皇帝才尊重他,所以他才能在西安門外,把這些個賤儒罵的狗血淋頭!

看熱鬧的內官和緹騎們將這件事一字不差的稟報給了陛下,人在西苑廣寒殿批閱奏疏的朱翊鈞聞訊,聽完不住的點頭說道:“好好好!孔愛卿罵得好!”

“咦!沒想到看起來儒雅隨和的孔愛卿還有這樣一面,如此擅辯!”

馮保樂呵呵的說道:“文宣聖人孔子其實也很擅辯,那年頭,不擅辯,如何做諸國國君的賓客呢?”

“確實。”朱翊鈞拿起了一本奏疏,心情極好的批閱著奏疏,連陽光都明媚了幾分,他寫完硃批之後說道:“跟萬太宰說一聲,留意一下孔愛卿,這過硬的天生將種不好招,這過硬的筆桿子也不好找。”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張宏想了想說道:“陛下,這孔府被拿,被抄家,械送入京,這麼些個日子,孔奉祀應當是去萬太宰門前拜謁過了。”

朱翊鈞想了想,還真有這個可能,他笑著說道:“哦?你說的也有這個可能,馮大伴,你正好要去傳朕的口諭,也替朕問問。”

馮保去了吏部,到了吏部衙門,結果吏部的侍郎告訴馮保,萬士和人在禮部,這馬自強有點事,遣人來問過好多次,萬士和便去了禮部。

馮保又到了禮部,才知道萬士和來做什麼,原來是定常朝之儀、孝養之禮。

嘉靖年間,道爺和張太后的關係不能說是和和美美,只能說是勢如水火。

道爺大婚之後,自然沒有定什麼常朝之儀、孝養之禮,一聲伯母,讓張太后名不正言不順。

可是禮部全面仿照正統年間的禮制,陛下那麼忙,哪有那個功夫,馬自強拿不準,就找萬士和商量。

萬士和不愧是萬事和,這件事到了他手裡,就變得既不傷陛下聖明勤勉,又遂天倫之樂而定省不曠益申孝子之情。

“見過馮大伴。”

“萬太宰、馬宗伯客氣。”

彼此見禮,馮保宣了口諭,馮保滿是好奇的問道:“那俸祀官是不是得了萬太宰的點撥,要不然如此的靈光?”

“他倒是上門討教過,不過都是他本人有恭順之心,朽木不可雕。”萬士和卻不攬這個功勞,他就說了那麼兩句,其餘的都是孔聞音自己的造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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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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