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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玠郎……”

蘇妙漪眼睫微顫,幾不可聞地喚了一聲。

其他人沒聽見,可攔著她的那個護院卻是聽清了。

玠郎?

他下意識轉頭去看自家公子,一時分神,竟叫蘇妙漪徑直走到了轎輦前。

主街兩側的行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紛紛停住步子,望向立在轎輦前的蘇妙漪。

少女正當韶華,不施粉黛也難掩天然的姿色。一身簡單素淨的淺青色春衫穿在她身上,被風微微吹起褶皺,愈發襯得她腰肢纖細,有弱柳扶風之感。

“玠郎,是你麼?”

蘇妙漪站在轎輦正前方,定定地望著帷紗後的青年,又喚了一聲。

微風拂過,青年俊朗的面容在帷紗後若隱若現,卻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衛玠,我知道是你。”

蘇妙漪喃喃著重複了一遍,這一聲裡已是十分篤定。

左右兩側的護衛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圍了過來斥退她,“我家公子姓容,你認錯人了,還不速速離開!”

與此同時,主街兩邊的行人也如夢初醒,交頭接耳地私語道,“這小娘子什麼人,怎麼喚容公子玠郎啊?”

“你沒聽她喊得是衛玠嗎,怕是認錯人了吧?嘖,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外地人,怎麼連容大公子都不認識?”

容……容大公子……

蘇妙漪攥了攥手。

他果然是容氏的公子,也是扶陽縣主的愛子——容玠。

就在這時,玉川樓裡的人也都追了過來,隔著容家那些護院,衝蘇妙漪嚷道,“這位娘子,你別跑啊。你的飯錢還未結清,若是拿不出來,我們可要將你送去官府了!”

陌生的街頭,嘈雜的人群,身前是不告而別、再見已是天上皓月的未婚夫,身後是窮追不捨、嚷嚷著她“吃白食”,要將她扭送官府的酒樓僕役……

蘇妙漪想,這恐怕就是她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刻了。

見她臉色難看地站在轎輦前,始終不吭聲,玉川樓的那些人咂摸出些不尋常的意味,忽而將矛頭轉向帷紗後的容玠。

“容大公子,您與這位娘子可是舊識?若她真沒帶夠銀錢,那這頓魚膾宴暫且記在您的賬上,我們也就能向東家交差了……”

此話一出,眾人都齊刷刷看向了轎輦上一言不發的容玠。

容玠終於掀起眼,隔著翻飛的帷紗與蘇妙漪視線相對。

偏偏在此刻,那帷紗上系垂的鈴鐺也被風吹響。細碎的玎玲聲瞬間將蘇妙漪拉回了凌長風生辰的那一夜。

她想起那一夜隨著膾刀顫動的鸞鈴,想起那個為她淨手斫魚的青年,和他面上罕見的溫柔神色——

「蘇妙漪,我的婚服呢?」

記憶中的那張臉,與坐在轎輦上的容大公子逐漸重疊。分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可眼神卻不及那夜情意的萬分之一……

蘇妙漪無端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

下一刻,容玠那道清冷無波的目光已經自她身上輕掃而過。

他啟唇,嗓音一如那夜求娶時的溫潤清越,“素昧平生,並非舊識。”

輕描淡寫的八個字落了地。

蘇妙漪腦子裡驟然嗡了一聲,耳畔萬籟俱寂,只剩下這八個字迴圈往復——

素昧平生,並非舊識。

素昧平生……

好一個素昧平生……

即便是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悔婚,也遠不及這四個字帶來的殺傷力。就好像有塊巨石在頭頂搖搖欲墜了許久,終於在此刻砸落下來,砸得她頭破血流,遍體生寒。

蘇妙漪攥了攥手,指甲狠狠扣進掌心,才勉強站穩。

玉川樓的人擁了上來,將她拉到一旁。而容玠的轎輦自她面前行過,一路抬到了臺階上。

青年從轎輦上起身,邁步走進玉川樓,動作沒有絲毫頓滯,再無半分不良於行的模樣。

蘇妙漪死死盯著青年離開的背影,可一轉眼,那道背影便被緊隨其後的僕從們擋得嚴嚴實實。

眼前人影竄動,耳畔嘈雜不堪,蘇妙漪一時只覺得渾身冰冷、頭暈目眩,甚至胃裡都在翻江倒海。

見她一幅失了魂魄的模樣,玉川樓的人也不打算再多費口舌,“來人,報官……”

“等等!”

去而復返的穆蘭竟是忽然出現。

她搖著扇款款走來,“我才離開一會兒,怎麼就要鬧到官府去?不是同你們說了,今日是我宴客,這魚膾宴的飯錢自然是由我付。”

玉川樓的夥計一愣,“傅夫人,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穆蘭斜了他一眼,夥計噤聲。

穆蘭最開始的確是想叫蘇妙漪自作自受,可走遠了卻還是放心不下,認命地掉頭回來。

這一來一回,卻叫她剛剛好錯過了容大公子進玉川樓的一幕,所以整個人都在狀況外。

穆蘭將荷包丟給丫鬟,讓她跟著夥計回玉川樓結賬,自己則叉著腰,扇子一揮,“都散了吧,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周圍看熱鬧的人才紛紛散開。

待一切處理完,穆蘭才好整以暇地轉頭,幸災樂禍道,“蘇妙漪,你算計我一回,我嚇唬你一次,這算扯平了……”

對上蘇妙漪失魂落魄、如同槁木死灰般的一張臉,穆蘭嚇了一跳,伸手去推她,“不是吧?一頓魚膾宴而已,就把你嚇成這樣了?蘇妙漪?蘇妙漪!”

蘇妙漪臉上的血色褪盡,她驀地扣住了穆蘭的手,閉了閉眼,半晌才擠出一個字,“……走。”

玉川樓內。

穆蘭的丫鬟跟著夥計回到了櫃檯前,那夥計翻出二樓雅間的單據,念道,“蒹葭閣,金齏玉鱠和各種點心加起來,一共是白銀二十兩……”

說著,他忽地頓住,疑惑地將單據來回翻看,“這,這蒹葭閣的賬,怎麼已經結過了?”

確認了好幾遍,他才對丫鬟道,“不必給了,你家夫人的賬已經被結清了。”

“……”

丫鬟也奇怪地轉身離開,可走出玉川樓時,卻靈機一動,將穆蘭給她的銀兩悄悄收進了袖中。

***

客棧裡。

緊閉的屋門後傳來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的乾嘔聲。

蘇積玉和蘇安安都被關在屋外,蘇積玉著急地來回踱步。

穆蘭侷促地站在一旁,也有些傻眼,“積玉叔,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不過是同她開個玩笑,誰知道她反應這麼大……”

“肯定不單單因為這個……”

蘇積玉眉頭緊鎖,“你們今日在玉川樓,可還碰見了其他什麼人?”

穆蘭連忙叫來了丫鬟,讓她再去玉川樓打聽打聽。片刻後,那丫鬟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將蘇妙漪與容玠碰面那一幕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個容大公子不會就是,是……”

穆蘭不可置信地看向蘇積玉。

蘇積玉嘆了口氣,“多半就是他了。”

穆蘭目瞪口呆地僵了半晌,腦子裡才冒出一個念頭。

……她可真該死啊。

直到太陽落山,屋子裡的動靜總算停了下來,可蘇妙漪仍是緊閉門窗,將自己反鎖在裡頭,不吃不喝,也不願見任何人。

蘇安安和蘇積玉輪流在屋外守著,就這麼過了一整夜,蘇妙漪都沒有踏出屋門一步,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第二日,幾乎天剛亮,穆蘭便又頂著兩個黑眼圈出現在了蘇妙漪的屋外。

“她一晚上都沒出來過?”

穆蘭問蘇安安。

蘇安安愁眉苦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搖頭,“姑姑這回好像是真的很難過……”

穆蘭皺著眉想了想,從懷裡拿出一貫錢,然後直接動手拆開,一枚一枚地朝蘇妙漪門上砸。

蘇積玉聽到動靜,從自己屋子裡跑了出來,驚詫道,“穆蘭?你這是做什麼?”

“……討蘇妙漪開心。”

穆蘭煞有介事道。

她一邊砸著手裡的錢幣,一邊嘴裡還不住地叫嚷著“誰掉的銅板”。

大概砸了足足有半貫錢,房門忽地從內被拉開。

披頭散髮、面容憔悴的蘇妙漪站在門口,她低頭,定定地望著那砸了一地的銅板,“……誰幹的?”

穆蘭心裡一咯噔,默默藏起自己手裡的半貫錢,可下一刻,蘇安安和蘇積玉便出賣她,將她推到了前頭。

穆蘭別無他法,梗著脖子叫起來,“是我乾的,怎麼了?蘇妙漪,你不是最愛銅板麼?剛來婁縣的時候,你同我說過什麼?你說你要成為本朝首富!現在呢?為了個男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算什麼本事?若是覺著丟人了,那就打起精神振作起來啊,難道躲在屋子裡就能把臉面掙回來了?”

蘇妙漪終於抬眼看向穆蘭。

那雙素來精明狡黠的桃花眼,此刻竟微微有些紅腫,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整夜,格外地楚楚可憐。只是這模樣雖可憐,眼神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你說得對。”

蘇妙漪俯身將地上的銅板,一個個拾撿了起來。

見狀,蘇積玉和蘇安安反倒鬆了一口氣。

只要蘇妙漪還在乎銅板,那就是沒事了……

然而下一刻,蘇妙漪站起來,卻是面無表情地將那一堆銅錢都塞回了穆蘭懷裡。

穆蘭不可置信地,“你不要?”

蘇妙漪扯了扯唇角,啞聲道,“誰稀罕你這點銅板,我是要賺大錢的人……走吧。”

穆蘭一怔,“去,去哪兒?”

“找聚寶盆,生財。”

***

臨安城主街的最北端,便是容府。

今日是扶陽縣主的生辰,容府正在大擺壽宴。一輛輛馬車停在容府外,幾乎佔滿了整條街道,賓客絡繹不絕地入府。

穆蘭遠遠地站在數十米開外,呆呆地望著前面的人潮,和門楣上都漆金雕玉的容府,“你說的聚寶盆……是容府?”

蘇妙漪站在穆蘭身側,吸吸鼻子,聲音悶悶地,“想辦法帶我進去。”

“……你瘋了吧?!”

被過往的人頻頻注目,穆蘭才趕緊壓低聲音,連連往後退,“這是縣主壽宴,我怎麼帶你進去?!”

蘇妙漪一把拽住她,眼尾的紅暈還未消失,瞧著頗有些怨念,“你不是官眷夫人嗎?”

“你當人家扶陽縣主是什麼人?!臨安城這麼大,難道什麼九品芝麻官都能進容府的門嗎?你也不看看咱倆這幅模樣,穿得還沒人家容府的一等女使氣派……”

蘇妙漪低頭看了眼自己一整夜沒換的衣裳,轉頭就走。

穆蘭愣了愣,不放心地跟上去,“你又要做什麼?”

“買衣裳。”

二人一走上主街,便路過一家成衣鋪子。蘇妙漪只是瞧了一眼,便抬腳要往裡面走,穆蘭連忙攔住她。

“這是臨安城最好的成衣鋪!我都買不起……你進去幹什麼?”

蘇妙漪斜了穆蘭一眼,直接拉著她邁進了成衣鋪。

當著穆蘭的面,蘇妙漪拿出一張銀票,拍在了掌櫃娘子身前的檯面上。

穆蘭詫異地瞪大了眼,低聲問道,“你哪兒來的銀票?”

蘇妙漪沒有回答,對掌櫃娘子道,“我要你們這兒最貴的衣裳……給她穿。”

她伸手指了指穆蘭。

穆蘭:“?”

一炷香的功夫後,穆蘭穿著臨安城最昂貴的香雲紗,走出了成衣鋪。

她的雙腳踩在地上,就猶如踩在雲朵裡似的,只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十分的不真實。

視財如命的蘇妙漪怎麼會“一擲千金”地給她買衣裳?!

穆蘭迷迷糊糊地轉頭,只見蘇妙漪也換了身淡粉色的衣裳從鋪子裡走出來。

可她身上那件,是最尋常最素淨的布料。與自己身上的香雲紗天差地別,兩人站在一處,光看衣裳,便跟主僕似的……

“你,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蘇妙漪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袖,“從現在開始,你是為了郎君仕途要混入容府的官眷夫人,而我是你的婢女。”

“……你給我加了一串字首,我就能進容府了?”

蘇妙漪長嘆了口氣,以一種看蠢貨的眼神看著穆蘭,“字首不重要,重要的是錢。”

容府門外,蘇妙漪將一個迎客的家僕拉到一旁,往他手裡塞了一錠銀子。

“我家老爺是臨安府的七品知事傅舟。今日縣主壽宴,達官顯貴雲集,我家夫人便想著利用這個機會,與臨安城的貴夫人們結識一二,往後說不定能幫上老爺的仕途……”

那容氏家僕看了蘇妙漪一眼,又打量著她身後穿著香雲紗的穆蘭,面露難色。

見狀,蘇妙漪又加了一錠銀子,“放心,我家夫人進去後一定安分守己,絕不會招惹事端連累你。”

“……跟我來吧。”

家僕飛快地將兩錠銀子收進懷裡。

穆蘭和蘇妙漪跟著此人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容府。

行到僻靜處的小徑,穆蘭悄悄扯了扯蘇妙漪的袖子,小聲道,“你剛剛說的是真的?”

“哪句?”

“進去後一定安分守己,這一句。”

蘇妙漪轉頭看向穆蘭,因脂粉遮掩的緣故,她的眼睛已經不似早晨那麼紅腫,只剩下隱約可見的緋色,恰如初綻的桃花,惹人憐惜。

“假的。”

桃花一張口,成了食人花,“我今日來,便是來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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