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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久了,空中飄浮起雪花,周茉這一次更濃烈地聞到了雪嶺雲衫的味道,貫穿著她。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該不會以為我跟著你吧……”
周茉的話說到後面有些氣虛,就在樓望東往她俯身更近時,她猛地往後一縮,聽見他道:“出來。”
她的眼睛已凍得通紅,今日黃昏下雨,天邊是沒有霞色了,但樓望東在茉莉帶尖的眼尾裡看見了。
兔子蜷在石壁下,就在他伸手要將她帶出來時,她應激一般喊:“別碰我!”
他手中尖刀明晃,周茉已在半分鐘內思考出路,這裡是沖天森林,丟一條命確實難找,但他沒必要下手,畢竟她給錢,他都不賣。
但理智是知道,情緒能不能控制又是另一回事,周茉發現她現在心跳得很快,大約是太冷了,她需要灼熱。
“不碰手,那碰哪?揪耳朵還是掐脖子?”
獵物都是這麼抓的。
他甚至懶得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因為他知道,她就是跟著他。
周茉說:“你走了,我就會出來了。”
樓望東盯著她整以暇地說道:“然後繼續跟著我?”
周茉不承認這種沒有證據的事,她反問:“你上山來做什麼?”
男人長指隨意地撥開匕首上的土痕:“那麼想知道,還說不是跟著我?”
周茉腦子一定是凍僵了,嘴唇抿了一抿,再次問他:“能交個朋友嗎?”
這塊石壁上長了苔蘚,青青綠綠的,上面又覆了層雨夾雪,透明得似一幅冰畫,於茫茫林雪中相遇,不是天敵就是同伴。
而她在此前已想好了計劃,當朋友,讓他幫忙找個人還不算太唐突。
而作為朋友的見面禮,周茉此刻在兜裡掏了掏,盤到了一串烏珠,以及今天在市集上買的頭繩。
雙手掌心一攤,她把託著烏珠串的左手朝他遞近:“這個還你。”
另一道手上是新買的黑色頭繩,圈度約手腕大小,但她買的是由幾根細繩交織成一股的麻花繩,和樓望東頭上扎的不同,平時戴在手腕上也能裝飾。
她心思有些忐忑,雙手如天平,一點風吹過來,微微顫曳。
黑簷鴨舌帽下,男人的目光從頭繩落向她的臉,巖壁上敲擊著雨雪,他逆光半蹲著看她,那雙眼睛是深深的潭冰,狹長的眼睫往下鉤著,就像狼一樣,隨時叼走東西。
他叼走了他的手串。
周茉急切地將頭繩遞給他:“今早在集市買的,交朋友送的禮物,今晚……今晚請你吃飯可以嗎?”
男人將小刀收鞘:“我不吃女孩請的飯。”
“但你中午已經吃了!”
樓望東將烏珠手串套進筋骨分明的手腕,就在起身時,那道手很自然地叼走了她手心的頭繩,說:“所以今晚我請回你。”
兔子很好誘捕,給一根胡蘿蔔就夠。
樓望東往山下走,身後是一道輕快的腳步聲。
當他開啟後備箱時,周茉親眼看到他用她給的頭繩,將麻袋口綁緊了。
她張了張唇:“這是綁頭髮的……算了算了,我回頭再給你買。”
有求於人的朋友關係並不平等,樓望東此刻掩下車門看她:“還不回你的車上去?等著吃尾氣?”
他的態度實在不叫好。
但周茉忍氣吞聲,面上點頭聽話,等找到烏沙帶回鄂溫克旗,他想見一個叫茉莉的人都沒有!
雨雪天行駛,光線自地平面反射,能見度非常勉強,周茉屏氣凝神地跟著樓望東,因為見到了一絲曙光,於是比剛才還要更在意了。
等他停下車,周茉手心都出了汗。
茫茫雪地上,僅有一處平房佇立在森林圍獵的中央。
周茉呆愣地看著這間彷彿童話鎮才會有的——不應該存在的房子,而這屋門竟然有人從裡面出來,竟然是活的。
“望東!來啦!”
這人年紀約有四十左右,敦胖身材的男性,此刻看到樓望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出一條道,往他車旁過去。
後備箱開啟,周茉看見樓望東把剛才拿上山的蛇皮麻袋單手拎了下來,說了句:“松林小黃蘑。”
話落,樓望東將綁著麻袋的頭繩解下,順手收進了褲兜裡。
“好東西啊,真是好東西!快進來,今晚你留克大哥我,給你攢頓大局!”
說著,留克就雙手拎起麻袋的兩邊,給樓望東引道時,才注意到後面還跟了輛車,視線一怔,轉而看向樓望東:“這美女是?”
周茉一聽“美女”,躥著兩條腿小跑前進:“我是樓望東的朋友,您好!”
地上的雪被雨浸得溼滑,周茉雖然走得急,也有看路,只是在走近留克面前時有一處頗大的冰,周茉身子微微一歪,避開的瞬間,一道長臂虛虛護了下她。
誰也沒碰到誰。
樓望東收回了手。
留克眼神一轉,紅潤的胖臉立馬“噢”地一聲笑了起來,指了指樓望東說:“朋友,朋友好啊,還是女孩子!”
周茉現在無暇關心他們的談話了,她進屋後問了句:“那個,我想洗個手,洗手間在哪兒?”
她聲音很輕軟,樓望東側讓開一條過道,她就往盡頭的門內衝了進去。
再出來時,客廳已洋溢起熱鬧聲,周茉是生人,有些拘謹地站在一旁,看站在炕上一個兩歲多的圓臉蛋小女孩跳轉圈舞。
樓望東就斜倚在牆邊,身上的衝鋒衣已經脫了,內裡仍是黑色的羊絨衫,雙手插兜,衝鋒褲就從衣襬往下伸,沒了外套,男人的腿看起來更長了。
給轉圈的小女孩鼓掌的除了留克還有一位五官異域的女人,樓望東此時微站直身說:“嫂子,你別把她轉暈了。”
他說“嫂子”的時候,周茉就知道這個女人是留克的妻子了。
“喲,還會疼人了呢?”
留克來倒熱茶,眼神示意周茉喝,她忙點了點頭,雙手接過時,聽到留克跟她說:“上一次他單手拎起我女兒的後衣領,就這麼揪著,提著甩大擺錘。”
周茉眼睛登時放大,扭頭去看樓望東,不免有些驚怖,不是因為他行為粗魯,而是——
“這麼可愛的小女孩!你居然忍住沒抱抱。”
“切。”
留克說:“那他能忍的事就多了。”
這時女人抱起女兒下炕,笑說:“來,給姐姐抱抱好不好呀?”
周茉一聽,連忙要放下手裡的茶杯,扭頭找桌子時,見樓望東的手伸了出來,她自然遞去,還說了句:“謝謝啊。”
樓望東動作頓了頓,到底是接了她的杯子,只不過他伸手是為了朝留克道:“渴了,再給我倒一杯。”
一屋子大人小孩,留克懶得招呼樓望東,說:“進廚房搭把手,今晚有得你喝的。”
“姐姐,啾啾!”
小女孩被周茉抱在懷裡,肉肉的小手抓她頭頂的丸子頭,又摸自己的辮子,周茉笑出了聲:“姐姐和你的一樣是不是?”
小女孩又指了指樓望東頭上隨性捆的發,說:“叔叔也是。”
樓望東高高在上地斜蔑女寶一眼,沒什麼愛心地進了廚房。
他的頭髮不算長,在後腦勺高紮了一截,餘下有半數蓋在脖頸上,捲曲的硬發又黑又濃,隨性又張揚,骨相極好的男人,隨便露額頭。
天剛暗下,熱騰騰的魚鍋便上了桌,留克介紹:“這可是阿爾山的烏蘇浪子魚,鮮美得很!”
說罷又去廚房裡端了個滋滋冒熱的砂鍋出來:“這叫松林小黃蘑,天下第一鮮,百味之冠!”
天氣一冷,又行山又開車,加上週茉中午吃得心不在焉,此刻見滿桌子的豐盛,頓時生出一種風雪夜歸人的疲倦與飢餓。
剛坐下還有些收斂,吃到後面,魚鍋裡燉著的熱氣讓她面頰泛紅,人也跟著熟絡了,說:“這個就叫小黃蘑嗎?從來沒吃過這麼鮮的菌子!”
食客的情緒價值是對廚子最好的嘉獎,留克興致上頭地給她講解,末了被樓望東淡聲戳穿:“你真當她沒吃過?中午還上了一盤。”
言下之意讓他別再誇耀了,但周茉愣了下,問他:“中午吃過嗎?”
這下嫂子掩唇笑了笑:“她喜歡的這盤黃蘑是望東上山挖的,她怎麼會記得其他小黃蘑呢?”
隔著熱騰騰的蒸汽,周茉眼睛一下被暈出了霧,有些無措地又夾了塊肉,說:“這個也好吃的。”
樓望東的視線在霧中看了她一眼,她的睫毛一眨,低下了頭。
這時嫂子給大家倒酒,周茉想到晚上要開車,又不好拒絕,就擱置下酒杯,眼角的餘光看見樓望東也沒碰酒。
“這可是新鮮的羊肉,多吃點暖和!”
留克一談到吃的就熱情似火,周茉忽然想起什麼,眼珠子轉轉,說:“不會是羊羔肉吧?昨天我從烏沙媽媽家出來,她因為買家把五月齡的羊羔吃了,很傷心。”
留克是樓望東的朋友,烏沙跟樓望東是兄弟,或許他們也認識。
這時樓望東的烏瞳在水蒸氣中微凝,依然看著她。
留克喝了口酒,說:“她難過的,是無法決定被丈夫賣掉羊羔的生活,而不是這隻羊羔。”
周茉微怔,眼眶被水汽終於霧得發熱,往後避了避,說:“那您認識烏沙的話,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留克愣了下,看向周茉:“你找他?”
她眼睛放大,彷彿看到希望般點頭。
而這時,留克眼神看向樓望東,目光在兩人間轉了轉,有些結巴地“噢”了聲:“你是烏沙的朋友?”
“可以這麼說吧……你們能聯絡到他嗎?”
留克和妻子對視了眼,女兒在嬰兒桌前看電視,“呀呀”地揮起了手,嗓音稚嫩地喊:“壞人壞人!”
電視里正播著動漫人在山裡砍樹的畫面,留克說:“上回山裡來了一個車隊,砍了好些樹走,也說是烏沙的朋友,哼!我還想找他呢!”
這時大嫂在旁邊勸慰:“樹都割了,還能怎麼樣,你就別總生氣了。”
周茉一聽,皺眉道:“這是違反了《森林法》,按規定是要承擔修復責任的。”
她話落,留克有些憤怒地說道:“那怎麼弄?他們人都不見了,上哪兒承擔?”
周茉放下筷子說:“樹不會起訴人,所以通常由法律規定的機關負責,比如生態保護部,遇到這種情況就向他們反映。”
聽到這段話,大嫂皺了皺眉:“那反映到什麼時候有效果?一天抓不到人,樹還能回來呢?”
周茉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道:“生態部也有責任保護林場,如果毀壞人沒有在規定期限內履行工作,就由機關進行修復,費用再向這些砍伐人追討,這樣問題就不會耽擱在那裡了。”
留克和妻子一聽,頓時瞭然地“噢”了聲,頻頻點頭:“這樣子好。”
周茉說:“那我把上報電話給你們,加個微信?”
嫂子忙起身去找手機,聽見留克說:“別找了,讓望東把名片發給茉莉不就得了。”
這一聲“茉莉”叫得周茉一愣,扭頭看向留克,聽見他笑:“望東剛才說你叫這個名字,怪好記好聽的。”
熱氣將她的臉燻得有些紅,她抬眸看向樓望東,男人此時靠坐在椅背上,一雙眼睛比剛才盯人更狠。
周茉眉心微微一顰,盯著她做什麼,她又不是餐桌上的肉,吃不了的。
“我沒她微信。”
開口的是樓望東,驚訝的是留剋夫婦。
“咳咳咳咳——”
留克自己嗆了口酒,嫂子心領神會地抽紙巾給他擦嘴,這下連帶著女兒也嗆奶了,嫂子忙得團團轉,周茉一下不好提醒加微信的事。
但關於烏沙的訊息還是聯絡不上,不過科普了森林法,倒不算白忙。
這時留克拿起酒杯,虛空朝樓望東碰了碰,周茉剛拿起筷子,就看到樓望東長身微靠桌,右掌虎口一張,拿起白酒杯。
周茉目光驀地抬起,男人就坐在她對面,仰頭時,鋒銳的喉結在黑皮脖頸中滾動,他喝了酒,今晚不走了。
晚上的阿爾山堆起了雪,風吹門框。
留克的妻子給周茉準備了一個房間,她進去後,樓望東剛好經過門口,周茉忽然想起件事,走出去喚住他:“你有多一件外套嗎?”
男人眉頭凝了凝,目光往房間望:“被子不夠暖?”
她依舊問:“所以你有多一件嗎?”
男人走到挨近門的衣架把外套拿給她,不經意說了句:“明天還回來。”
所以沒有多一件。
周茉毫不猶豫地將厚大的衝鋒衣抱在懷裡,雪嶺雲杉的氣息包裹著她,嘴角一彎:“謝謝,晚安。”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告訴她,被拿了衣服,就跑不了了。
至於明天他跟不跟自己去綽河源鎮,就看這道朋友關係是否建立有效。
周茉這一晚依然沒有睡好,獨在異鄉的異客,身處茫茫雪山中,總是生出找不到歸宿的不安感。
第二天一大早,她酸著眼睛醒來。
洗漱好後,看見在廚房忙碌的是留克的妻子,她對周茉說:“桌上有奶茶和點心,面馬上就好。”
周茉看到飯桌上有幾盤炸肉和黑色的肉乾,以及坐在桌前的大男人——樓望東。
她把衝鋒衣掛回了近門的衣架上,對他說:“早啊。”
然後分了碗筷,給自己的碗裡倒了熱奶茶。
這時男人靠到桌邊,左手搭在桌沿上,右手拿了塊盤子裡的肉乾吃。
周茉喝了熱奶茶,肚子暖乎乎的,看到樓望東吃,自己才動手,說:“我們又吃又住的,你跟留克大哥結賬了嗎?”
說罷她咬了口肉乾,不是硬邦邦的口感,是鹹香有嚼勁,她眼睛一亮,聽見樓望東說:“結了。”
她問:“這是牛肉嗎?”
他勾了下唇,清晨醒來的男人,神態裡多了雪松似的慵懶,說:“熊肉。”
周茉牙齒僵了僵,忘了咬。
樓望東唇角的笑加深,說:“在鄂溫克族有個傳統,吃熊肉的時候,要學烏鴉叫。”
周茉眼睛張得更大了,手裡咬了一半的肉乾不知該放下還是進嘴,低聲慌張問:“為什麼呀!”
“讓熊以為是烏鴉吃的,不找你算賬。”
周茉嚥了口氣:“這吃熊肉犯法啊……”
樓望東眼角微挑地靠回椅背,雙手交握搭在腰腹上看她。
周茉感覺自己大約真是吃了熊肉的緣故,渾身有些火熱。
抬手壓了壓眉眼,低頭夾著嗓子叫了兩聲:“啊……啊……”
樓望東望著她,眼睫一低,笑意溢了出來,然而在他反應過來自己在笑的一瞬,瞳仁微微一滯。
緊接著眉頭擰起,倏忽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氣時,衣袖讓人一牽,像風箏線被拽住了。
側身,周茉坐在原位仰頭看他,紅著臉說:“樓望東,現在輪到你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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