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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郡,新安縣。
這裡是秦滅二週後,在雒陽西新設的一個縣,取新治安寧之意,故名新安。
十一月,雖已隆冬,但今年的初雪,似乎比往年來的要晚很多。
天還矇矇亮的時候,綿綿細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到了午後仍不見停歇,天地間顯得一片蕭索。
身穿單衣,已經斷糧一天的秦軍降卒在雨地裡瑟瑟發抖,不安、憤恨以及各種各樣的情緒在迅速蔓延。
不過在另一邊,同樣是秦軍降卒所在的地方,那裡篝火熊熊,散發出穀物燉煮之後的香氣。
原因很簡單,那裡駐紮的,是章邯的刑徒軍,以及董翳和司馬欣帶領的嫡系上郡兵和北地郡兵。
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范增對項羽出的主意,用意就是挑動秦人內部紛爭,淡化秦軍和諸侯聯軍之間的矛盾。
然而事與願違。
秦軍中固然分成了兩派,但在張耳等人的有意放縱下,聯軍士兵不止在報冤仇,反而變本加厲的對秦軍士兵大加折辱,更有甚者,會以很小的罪過,然後按照連坐之法,將一伍一什的秦卒盡數斬殺!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淫雨霏霏之中,秦軍的怒火開始迅速蔓延。
很多身體羸弱計程車兵,開始將自己挖到的草根野菜,悄悄積攢下的糧食拿出來,統一分給那些身強力壯之人。
“大秦男兒寧可戰死,誓不為奴!”
沉默肅然的秦軍營壘之中,到處是壓抑至極的兵刃打磨之聲。
在秦軍營壘外,一個二十來歲,因為長期不受重用而顯得面相有些發苦的青年人,回看了一眼將有驚天之變的地方,匆匆朝項羽帥帳而去。
“啟稟上將軍,秦軍似有異動。”
青年人徑直找到項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項羽虎目低垂,嘴角似乎流露出一絲嘲諷:“執戟郎韓信,擅離職守之罪暫且不論,你說說,當此之時,該如何辦?”
韓信昂起頭,直視項羽:“依某之見,當立刻對秦軍士兵補發糧餉,由上將軍親自出面安撫秦人……”
項羽手扶額頭,長嘆一聲:“你退下吧,讓當陽君英布、將軍蒲固來見我。”
韓信愣住,將還沒有說完的話重新嚥了回去,抱拳行禮後轉身離去,只是眼神中閃過一抹落魄,面容越發苦了起來。
項羽獨自坐著昏暗的帥帳之中,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擺放著十幾份密報。
趙高逼殺胡亥、子嬰誘殺趙高……劉邦攻入咸陽城,約降秦王子嬰!
也就是說,他現在即便是打破函谷關,攻入關中,按照懷王之約,關中王也和他無干!
“我不甘心!”
項羽一拳捶在案几之上,眼中閃過駭人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韓信離開的方向,如果是一月之前,韓信的建議必然會被他採納。
收服二十萬秦軍主力,他這個諸侯上將軍的命令,絕對不會有任何人膽敢陽奉陰違!
即便是天下共主楚懷王,也要在他面前雙膝下跪,俯首帖耳!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要想將那個老流氓從王位上擠下來,必須要得到聯軍中的其他將領,諸如張耳臧荼等人的支援。
沒有了他們的軍事壓力,僅憑藉自己的項氏楚軍,不足以壓制得住二十萬秦軍。
更何況,秦軍之中還有章邯這樣威望極高的將領!
項羽的重瞳之中,漸漸變得殺氣騰騰。
做關中王的夢已然破裂,那麼‘彼可取而代之’的物件,自然轉移到了那個安居在彭城,準備坐享其成的牧羊人身上。
誅殺叛亂秦軍,削弱章邯等人勢力,並自斷羽翼,就是交好軍中諸將的第一步。
至於第二步?
項羽唇邊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聽說秦滅六國之後,蒐羅天下奇珍送回咸陽城,如此財帛,足以動人心了吧……”
…………
聯軍帥帳外,英布和蒲固從帳中走出,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驚駭。
“秦軍降卒中,除章邯董翳司馬欣所部,盡坑之!”
項羽那陰森恐怖的聲音,猶在他們耳中迴盪。
他,好狠!不過我喜歡……英布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烙印,那是秦人送給他的永生難忘的禮物。
當在受刑之後稱王。
不過是他為自己挽回尊嚴的說辭罷了!
如此屈辱,當以秦人鮮血償還!
英布邁開長腿,大步離去。
要想完成項羽的吩咐,僅憑藉他二人麾下的楚軍,很明顯是做不到的。
而且,這種洗刷恥辱的機會,想來其他的幾國軍隊,必然不會放過!
…………
新安城南。
一隊隊被收繳了武器的秦軍,臉色充滿疑惑和畏懼的列隊前進。
在佇列的外側,是高舉火把,手持長戟強弩,穿著全套盔甲的聯軍士兵。
司馬卬站在人群中央,雙手抱臂,臉上有幾分不忍,但更多的,是嗜血的神情。
突然,秦軍中一個趿拉著腳走路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人,好熟悉啊?”
司馬卬上前兩步,將火把舉在那人面前,旋即有些驚喜的說道:“恩公?”
那人用手微微遮擋火光,眯著眼睛看了一會,恍然道:“嗯,原來是司馬卬啊?沒想到居然在這裡見到你了……”
這人,正是秦軍中的一名二五百主,丁復。
司馬卬環顧四周,徑直將丁復從秦軍佇列中拉出,拖到了自己身邊的趙軍之中。
“哎?你這是何意?”
丁復有些疑惑,他奉命前往城南駐紮,作為一名二五百主,他不應該和自己的部下分離。
司馬卬只是沉默不語,但卻緊緊地攥住丁復的手臂,不放他離開自己。
…………
聯軍帥帳。
一燈如豆,章邯在燈下沉默不語,眉宇之間,滿是悔恨和怨憤之色。
在他身旁,董翳也是同樣的神情。
今夜過後,他們將成為罪人,再也無顏面對家鄉父老。
雖說他們之前也曾為了和聯軍議和,而故意讓數萬秦軍送命。
但那和現在的局面,卻是完全不同!
那幾萬秦軍,是他們接受的九原軍潰兵,這些人是絕對不會和聯軍媾和的死硬分子!
而現在那些被人驅趕著邁入死地的十幾萬士兵,是他們爭天下的本錢,是他們能否坐穩關中王的根基!
章邯閉上眼睛,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道道聲嘶力竭的聲音。
“章邯……”
“項羽……”
聲音中滿是不甘,憤怒,沮喪,挫折,絕望和刻骨的仇恨。
剎那間,章邯明白,屠殺開始了……
…………
新安城南。
被司馬卬死死拽住的丁復如同瘋了一般,使出渾身的力氣,瘋狂咒罵,拳腳相加。
只是司馬卬緊閉雙眼,任由丁復如何掙扎,鐵箍般的大手絕不放鬆。
作為一名遊俠,他恩仇必報。
當年他在隴西高原被人追殺之時,若不是丁復仗義出手,就根本沒有他的今天。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挨幾下拳腳有算得了什麼。
況且,自己若是放手,只怕恩公性命不保!
遠處,被聯軍士兵分割包圍的地方,弩箭破空之聲不斷,哭喊聲,咒罵聲,祈饒聲不絕於耳。
濃郁的血腥氣隨風飄蕩,中人慾嘔。
遠處的殺戮仍在繼續,但不知是何人起頭,秦軍中唱起了一曲他們最為熟悉的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與子偕作,與子偕行,與子同歸……
不同於以往的慷慨豪邁,秦風悠揚,此刻的《無衣》,婉轉哀傷,催人淚下。
天空之中,零星的細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鵝毛大雪。
似乎是蒼天亦有不忍,飄飄蕩蕩的雪花輕盈落下,如同厚厚的被褥一般,輕柔覆蓋於這些人生凝固在此刻的秦人之上。
…………
關中,渼陂湖之南,宜春苑。
發源於終南山谷的渼水匯合了胡公泉、白沙泉諸水北流,經錦繡溝後蓄積成湖,湖水甘甜,產魚甚美。
劉盈披著一身蓑衣,在綿綿的細雨中,漫步於湖邊長堤。
劉邦在他和張良的建議下,封存秦國府庫,還軍霸上,之後又剽竊了他的創意,於關中之民約法三章,隨後更是拒絕了關中秦人的犒軍,使得秦人大喜。
赳赳老秦,終究喜迎了沛公……
此刻,劉盈散步在這裡,是想要做另外一件事情。
刨了胡亥的墳……
這並不是他要化身摸金校尉,貪圖別人埋地裡的那點東西。
嗯,胡亥是按照黔首的禮節下葬的,身邊也根本就沒什麼陪葬品!
說句題外話,古人在墳堆邊上結廬而住幾個月,主要就是擔心有盜墓賊將家人的屍體挖出來,偷走衣服,然後讓親人曝屍荒野……
尤其是在秦國這一時期,衣服可是和牲畜、房屋一樣的重要遺產!
一套上千平米的民宅,售價不過幾千錢,而一套華麗一點的禮服,價格也大致是這樣的。
劉盈在湖邊走了沒多久,身邊跟著的一名小吏指著遠處說道:“公子請看,那裡就是胡亥的墳塋了。”
他微微皺眉說道:“咦?居然有人給他守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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