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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廳中,酒過三巡之後,盧綰輕輕拍了幾下手,示意進入下一個環節。

歌舞助興。

按照這一時期的規矩,有酒必有樂,有樂則有舞。

於是,在叮叮噹噹的樂曲聲中,一隊穿著綵衣的舞女面露微笑,腳步輕快而入,踏地而歌,衣袂飛揚間只有肢體之美,而無淫邪之意。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

“約之閣閣,椓之橐橐。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

……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歌舞之中,被盧綰特意安排坐在角落之中的叔孫通默默湊到劉盈身邊,準備藉著這個機會給劉盈補補課……

畢竟,他還掛名太子太傅,而劉盈在他那裡上課的時間屈指可數……

“你可知這首詩的含義和出處?”叔孫通一臉殷切的看著劉盈。

“當然知道……”劉盈從劉邦面前拿過酒壺,給叔孫通滿滿的倒了一杯:

“老師請滿飲此杯!”

叔孫通一臉欣慰的拿起酒杯,目光炯炯的注視著劉盈的眼睛:“很好,那你給為師仔細說說……”

嗯?這老頭不知好歹啊……劉盈臉上的笑容僵住,吭吭哧哧了半天:“老師吃菜……嗯,日書上說,今天不宜考察功課!真的,沒騙你,不信我找來你看……”

叔孫通看著一臉驚詫的劉邦,痛心疾首的捶著胸口:“使太子粗鄙,臣之罪也……請陛下責罰……太子!”

你XX……劉盈愣了一下,旋即扭頭看著眉毛揚起,雙眼放光的劉邦,臉上擠出謙卑的笑容:

“人說子不教、父之過,兒子實在是記不得這是哪首詩,還請父親詳解……”

劉邦僵住,在叔孫通的一臉盼望中,老臉一紅,結結巴巴的說道:

“吃菜,吃菜……”

我真機智……劉盈低著腦袋拿起筷子,悄悄給劉邦夾了幾片醬牛肉。

在叔孫通的扼腕嘆息中,大廳之上一曲終了,身穿綵衣的舞女行禮後魚貫而出,十幾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彎著腰,如同蝦米一般快步走入。

不過他們並不是來表演節目的,而是挨個在到場的勳貴面前擺放一張燙金的字帖,上面寫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帝國大劇院開館迎賓,歡迎蒞臨指導。

今天盧綰辦的這場宴會中的歌舞專案是劉盈提供的,免費,但需要在歌舞結束之後打打廣告……

劉盈開的這個帝國大劇院並不在新豐城,畢竟那裡是不夜城,是關中乃至於漢帝國的娛樂中心,而帝國大劇院相對偏正式一些,自然需要放在帝都長安。

作為一個將要成為世界領導者的巨無霸帝國,軍事、工業這樣的硬實力很重要,諸如文化、娛樂這樣的軟實力也同樣重要。

之前劉盈為了撈錢,所以新豐城那裡的文娛專案多是下里巴人,尤其是唱跳歌舞,基本都是奔著下三路去的。

這樣雖然人民群眾很喜歡,但逼格不高,始終有點上不了檯面,尤其是那些新老貴族,去玩的時候都是帶著斗篷錐帽,生怕被熟人認出來……

所以,長安城就迫切的需要一個莊嚴肅穆,陽春白雪的地方,滿足這些裝逼犯的日常需求。

嗯,就像是很多人趨之若鶩的連義大利人也聽不懂的義大利歌劇……

劉邦手中捏著燙金的請柬,看了看再度悠揚的樂曲,高雅的舞蹈,心中感慨莫名,輕輕嘆息。

劉盈湊在劉邦耳邊小聲說:“人家就算跳的不如戚夫人好看,爹你也不用做出這種表情吧?讓那些人看見了,人家還怎麼來咱們這邊消費?”

劉邦輕輕搖頭:“我沒說她們跳的不好看,年輕漂亮的姑娘怎麼跳怎麼好看……我這是為了別的事情。”

劉盈追問道:“什麼事情?”

劉邦本不想說,但看到劉盈一臉興致盎然,於是反問道:“你覺得秦國為什麼二世而亡?”

首先,人家是三世,子嬰雖然時間短,但你不能把人家省略了。其次,這老頭的腦回路這麼清奇的嗎……劉盈皺皺眉頭,輕輕搖頭,一言不發的等著劉邦自問自答。

其實對於秦國滅亡這件事,劉盈知道的原因就有很多,但他還是想聽聽這個前‘反賊’頭目的理解。

劉邦揚了揚手中的燙金請柬:“假使昔日的秦國有這樣的地方,想來不會匆匆而亡。”

劉盈笑了一下沒有說話,聽個歌別人就不反了?老遊俠的腦回路果然非同常人。

“你可讀過《商君書》?”劉邦看著劉盈輕聲詢問。

“爹你說的是那一版?”劉盈仰起頭,眼神有些躲閃。

劉邦嘴角向上翹起,假裝沒有察覺劉盈此刻的心虛,身體微微前傾:“就是你當總編官的那一版,內庭典藏版。”

劉盈鬆了一口氣,笑容滿面的說道:“讀過,讀過!不僅讀過,而且校對工作我也有參與!”

劉邦有些不信,考教道:“那你說說,何為六蝨?”

劉盈邊回憶,邊磕磕絆絆的回答:“所謂六蝨,乃禮樂、詩書、修善孝弟、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也……”

劉邦輕輕頷首:“那你可知‘六蝨成俗,兵必大敗’這幾個字作何解釋?商君法中又為何必欲除六蝨而後快?”

劉盈再度搖頭,他是個土木狗,對於這些只是‘好讀書,不求甚解’……

嗯,就是字面意思。

“忠誠守信,仁義孝悌,都是法家眼中的害蟲,必須要將這些觀念從秦人的腦海中祛除……”

劉邦自斟一杯,一飲而盡:

“因為這些美好,會讓秦律難為,會讓秦國無法馭民……”

“比如說吧,你的鄰居今日有子嗣降生,在家裡喝酒唱歌宴請親朋。如果是秦國之時,此時你絕對不能去祝賀同喜,而是應該直接到官府舉報違法,否則如果別的鄰居先去了,你就會被連坐……”

“可是你的心中很清楚,這樣的法是不對的!人家只是唱唱歌喝喝酒,就要讓人家去服苦役?去舉報的人,沒有良心……”

“但,秦律滅的就是這個良心!”

劉邦搖了搖頭,看著劉盈問道:“你可知,為父當年不過是區區一介遊俠兒,為何能夠成為泗上亭長?要知道,當年和為父競爭的,還是咱們鄉里的大戶,王陵……”

“可能,可能是父親乃敦厚長者?或者是父親熟讀秦律?”劉盈字斟句酌的回答,生怕哪句話戳中劉邦的死穴,然後再給自己加個硬菜。

嗯,竹筍炒肉。

畢竟老劉已經喝嗨了,要不然也不會主動講自己的黑歷史……

“狗屁!全是狗屁!”

劉邦啐了一口,神色有些輕狂:“乃公那時候是個屁的敦厚長者!你見過敦厚長者喝酒不給錢的嗎?”

“熟讀秦律?呸!”

“告訴你吧,因為當日在沛縣,乃至於在整個泗水郡,乃公都是出了名的惡人,奸民!”

“所以接管沛縣的秦人縣令,就選擇了乃公作為泗上亭長,而打了在沛縣素有俠名的王陵一頓,丟出縣令府……還讓他小心謹慎,不要被抓到作奸犯科的舉動!”

“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這是為了以奸民治善民!因為在秦人縣令看來,奸民沒有良心,做起事情來沒有底線,辦起事兒來毫無顧忌,而且他需要讓乃公做這個人樣子,來告訴所有人時代變了,現在是秦國的天下,行的是秦國的法!”

劉盈昂起頭,滿臉微笑:“那,父親的良心還在嗎?”

聽到劉盈的話,劉邦砸吧砸吧嘴,隱約覺得哪裡怪怪的,但有些醉態可掬的說道:“在,一直都在,從來沒有一刻或缺!”

他看著遠處和虞姬依偎在一起的盧綰,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當所有人都在說乃公是惡人,是奸民的時候,只有你盧叔不這麼認為,他始終堅信乃公胸膛跳動的,是一顆仁義的心,是一顆能夠和信陵君媲美的心!”

“如果沒有他,可能乃公真的就成了一個奸民,一個惡人……”

看著將視線向他投過來的盧綰,劉邦舉起手中的酒杯,虛敬一下,旋即舉起袖袍一飲而盡。

只不過他並沒有立刻放下遮蓋著面部的袖袍,劉盈猜測,大抵是為了掩飾從眼角滑落的淚水吧。

於是,他站起來大咧咧的說道:“爹啊,你咋哭了?你不是說我大漢男兒從不知眼淚為何物嗎?”

霎時之間,整個宴會廳中鴉雀無聲,正在旋轉起舞的歌姬腳下一個趔趄,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

劉邦如同木偶般慢慢放下雙手,一點一點的轉過腦袋,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眼睛死死盯著劉盈,頜下鬍鬚無風而動……

然後,一場時隔好幾個月沒有出現的父子追逐戲碼再度上演。

“盧叔,你看這個節目還行嗎?”

“嗯,還行!”

“那就好,我待阿虞如親妹,絕不會有男女之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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