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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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荒。

東林城。

殘陽將最後幾縷鮮紅滲進雲層。

夜幕漸漸降臨。

啞！

成群的黑鴉驚起，沙啞嘶鳴在城牆上空盤旋。

牆邊鋪子，簷角懸著一隻斷裂的銅鈴，裹著發白符紙。

銅鈴無風自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城牆縫隙裡生長著肉瘤狀的苔蘚，每幾步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褪色黃符。

人潮貼著城牆湧動。

蘇安被姐姐蘇萍緊緊拽著手腕，在推搡中艱難挪步。

他們，是去求符的。

突然。

蘇安身邊有張符紙自燃，激起一陣驚叫。

幽綠火焰舔過牆上“黃仙師在此”的硃砂咒文，隨後煙消雲散。

灰燼落在蘇安肩頭。

他甚至能聞到腐壞的檀香味。

片刻後。

蘇安擠開人群，轉入一條滿是黃符的衚衕。

衚衕一角橫著具道士屍體，木劍斷成三截，道袍下襬凝著黑血。

幾個包頭巾的流民正用草革裹屍。

席角拖過青石板路，底下似傳出指甲抓撓聲，像春蠶啃食桑葉般細密。

流民們恍若未聞，你一言我一語，只是把草繩又勒緊了三分，表面逐漸沁出暗紅的水漬。

“唉！又死一個了！這些天死的道士都能湊一桌了，卻連這一次妖魔的影都沒見到！”

“據說昨天來的黃仙師挺靈，拿到他寫的符，妖魔進不得半分……這個時辰應該是最後一次施符了，他的符得去求！”

“當然得求！不然都怕熬不過今晚！”

蘇安聽著。

他餘光瞥過草蓆。

凸起的人形輪廓彷彿在抽搐，浮出一張模糊臉孔，猙獰無比。

蘇安猛地別過頭，呼吸急促，再不敢多看一眼。

噔！

梆子聲驚起。

“還有半個時辰！所有人……戌時閉戶！”

更夫嘶啞的尾音被犬吠聲截斷。

滿街野狗發狂般刨抓地面，繃直的脖子彷彿被無形鎖鏈勒住，唾沫橫飛。

陰風漸起，打著旋掠進集市巷口。

集市巷口老槐樹遽然弓身。

虯結枝椏被風拉長。

譁！

漫天的枯葉壓了下來。

老槐樹發出裂帛聲，樹皮蜷曲剝落，乾癟發黑，活像是被吸空的嬰孩顱骨。

其中，青紫色的黏稠汁液淌下，全浸在蘇安後頸。

突然的冰冷，嚇得蘇安連忙向前，草鞋碾碎了半截線香。

香灰裡混著指甲蓋大小的黃符碎片，硃砂寫的“鎮”字只剩下血淋淋的半邊。

到集市廣場。

這裡人潮洶湧如沸粥。

“小安，你就待在這裡。姐姐去多求些符，你千萬別亂跑！”

蘇萍挽起打補丁的粗布袖口。

枯黃髮絲黏在汗溼的額角，粗糙臉蛋上，笑容掛著，綻開梨渦。

瘦弱的她硬是擠過人群，沉入那黑壓壓的一片。

蘇安遠遠望去。

眾人注目的高壇上，有童顏鶴髮的黃仙師端坐，朗聲開口。

“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說著。

大把大把的黃符被他拋下，引得周圍人一擁而上，都快把高壇淹沒。

說是求，其實就是搶！

在場的幾乎是大半個東林城的人了，黃仙師撒下的符，遠不夠分！

大群人吆五喝六，甚至大打出手，像是守護身家性命。

蘇安遠遠望著這一切，十五歲臉蛋上的稚嫩與城內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在他記憶中，東林城不是這樣的……

他剛出生沒多久，父母就死了。

蘇萍大他五歲。

兩人從小相依為命。

對蘇安來說，父母就只留下了萍、安兩個名字。

不過在東林城內，一間破舊草屋，幾戶熱心鄰里，他和蘇萍的日子還算安定。

城內安居樂業，鮮有命案發生。

但一年前……

一切都變了！

死人幾乎每天都有。

接二連三的慘案弄得人心惶惶。

那些道士說，是妖魔降世，為禍人間！

但從沒有人見過。

畢竟見過的人……都死了！

城內的人不是沒想過逃。

而是城外，妖魔更肆無忌憚。

亂世之下，這高聳的花白城牆，是囚籠，亦是庇護！

……

“拿到了！小安，我搶到了好多！”

蘇萍掙出人群，重重喘息，聲音壓得很低。

她將黃符抱在懷中，捂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看見。

凌亂頭髮上全是汙漬，甚至顴骨還泛著青紫。

唯獨黃符，一點灰塵都沒有沾上。

“姐，真的有妖魔嗎？”

蘇安神色有些木然。

蘇萍一怔。

她溫柔地摸了摸蘇安腦袋。

“別害怕，不管有沒有妖魔，我們都得過好自己的日子……回去吧，這黃符我多求了幾張，得給吳嬸他們送去。”

蘇萍挽下袖口，瘦弱胳膊上全是鮮紅抓痕。

“好！”

蘇安點頭。

稚嫩臉上浮現出超乎同齡人的堅定。

“吳嬸已經答應我了，要教我做糕點，我也可以幫姐姐分擔，以後我也要開一個糕點鋪來照顧姐姐，保護姐姐！”

蘇安牽起蘇萍，正要走。

突然。

“城北出事了！現在……獵魔隊辦案！”

“今日施符結束，所有人立刻回家！”

一群黑衣男子匆匆奔來，腰間佩刀，一個個神情肅穆。

冷戾聲音迴盪，響徹東林城。

眾人紛紛停住推搡，轉頭看去，臉上盡是恐慌浮現。

“獵魔隊來了！”

“完了，又出事了！不知是哪家這麼倒黴！”

“一年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大家不約而同向著黃仙師的高壇擠了擠，硬是抓著下面木塊，說什麼也不願離開。

“說好的戌時閉戶，怎麼可以提前！”

“我們好不容易擠到這裡，就為了黃仙師的符庇護！沒有黃符，我們現在回去，不也是個死！”

“一年了，你獵魔隊天天都在東林城，也沒見你們把妖魔徹底剷除！隔三岔五就有妖魔潛入，你們該除妖的時候不去除妖，卻在這裡阻礙我們求符保平安，憑什麼！”

“對！憑什麼！”

“我們要保命的黃符！快給我們黃符！”

尖銳叫聲驚起，人堆裡炸開騷動。

更有甚者，開始向著高壇攀爬，要衝上去“求”黃符保命！

獵魔隊的到來，似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無數人蜂擁。

咒罵聲，勸阻聲，威脅聲……全混在此刻的瘋狂當中。

殘陽收斂最後的光芒，被黑夜逐漸取代。

隨著人越來越多。

高壇終於承受不住，轟然倒塌。

那個裝滿黃符的皮箱散開。

漫天黃符如雨般傾盆而落，被一陣哄搶。

“小安，快走！”

蘇萍扯了扯蘇安。

他們可不想惹上這些亂子。

兩人快步離開，朝來時的方向原路返回。

……

城北邊緣。

一處低矮破舊的草屋就是蘇安姐弟的家。

門上幾乎貼滿了大大小小的黃符，有不少已經褪色，如枯草般乾癟。

陰暗屋子內。

蘇萍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符，貼在門上。

她抱拳躬身，對著黃符拜了又拜。

做完這一切，蘇萍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她專門找了塊粗布，將剩下的黃符包得嚴嚴實實。

“小安，我去給吳嬸她們送黃符。獵魔隊的人說了，城北有妖魔出沒，你就待在屋裡，哪裡都不要去！”

蘇萍神色凝重。

“我去吧，姐！你搶黃符受了傷，就該好好休息。我跑得快，肯定能趕在獵魔隊來之前送完！”

蘇安一拍胸脯。

他生怕蘇萍不願，乾脆搶過粗布，衝出了門。

“那你送完就趕緊回來，千萬不要在外面逗留！”

蘇萍不放心地叮囑。

“知道了！”

蘇安應了聲。

他徑直朝街上衝去。

這條街，蘇安熟得很。

他挨家挨戶地敲門，將黃符送給鄰居們。

很快。

粗布包裡就只剩下一張黃符。

這是給吳嬸留的。

……

“吳嬸，吳嬸，你在家嗎？”

糕點鋪門口。

兩個紙皮燈籠還亮著。

但蘇安喊了好幾聲，裡面卻沒有任何回應。

奇怪。

平日裡，吳嬸可不會這麼早就睡下。

蘇安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

他正準備離開。

吱呀……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