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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各為其主,此禮,便忘了吧。”

趙高神態閒適,那副常年恭敬的面孔,這一次竟然顯得貴氣逼人。

他嘴上說著要李牧忘卻趙禮的話,身體卻以趙禮對李牧做了個回禮。

“當年偃哥要尋郭開為遷侄兒之師,我便反對。郭開這個人行為不正,在朝政上有那麼大的賢名,都是他的朋黨吹捧出來的。我聽說他的兒子上了戰場,兩年後回來,卻發現自己妻子有了身孕。這樣一個品行不端正,連兒子細君都要染指的人,怎麼能教好遷侄兒呢。”

“偃哥言說其知矣,不過是許郭開一個阿名頭,拉攏朝中貴族心意罷了。我雖然仍覺不妥,卻也無反對理由。後來我入了秦國,偃哥早亡,遷侄兒上位,趙國朝政便由郭開把持。”

“郭開這個小人眼見天下大勢在秦,一心想以趙國換取他的潑天富貴。遷侄兒又自幼由他教導,凡事都對他言聽計從。竟然順著郭開心意自斷脊樑,下達暗殺武安君的愚蠢命令!我時常在想,若我當初未入秦國,武安君必不會死,是高對不起武安君。”

李牧聽完趙高情深意切的一番話,搖搖頭嘆息道:“下達解除牧之兵權的政令未出邯鄲的時候,邯鄲民間便有了‘李牧死,趙國亡’的民謠,這應該是高公子所為吧?”

趙高沉默半晌,輕輕點點頭。

他本人不在趙國廟堂,能做的也就只有編些民謠,透過門客口中散入邯鄲民間,試圖以天意這種說辭來影響趙王遷。

“秦滅趙後,秦王拜郭開為上卿。賜千金,甲士百名,美玉十塊,宅邸一座,以鼓勵剩餘四國之臣賣國求榮。旬日不到,郭開便在百名秦軍銳士的保護下,死在秦王所賜的高大宅邸中,兇手至今未能查獲。”

“能在戒備森嚴居天下之最的咸陽做下此事,普天之下,能做下此事且有理由去做的,也只有高公子符合了。”

趙高恨聲道:“高只恨,未能在邯鄲殺了這條老狗!”

“高公子所為已經夠多了,倒是牧,身為趙武安君,卻不能以武安趙,愧矣!”

趙高聞言,立刻站起,對李牧行了一個趙人面對最貴重之人的禮。

“趙國之亡,非戰之罪也!武安君沒有對不起趙國,是趙國對不起武安君!”

李牧想要攔下趙高,但因為實力受限,卻無法做到,只能是以同樣大禮回之。

“牧愧不敢當!”

“趙國已亡,再難復之,復之亦不為原來之趙。武安君能在長安君麾下做一閒散之人,卻是幸事。今日高來長安君府,有幸見到武安君,更是這十年之幸事。”

“高公子便當真不想復趙了嗎?牧仍壯矣!”

“往事已矣,武安君也莫再做幻想,高這便回去覆命了。需得告訴武安君一聲,高如今事始皇帝,所見所聞不得隱瞞。武安君存活在長安君府一事,今日是要自高之口,傳入始皇帝之耳了。”

“無礙。”

兩人互行拜別趙禮。

趙高推開院門,身影一晃,消失不見。

李牧等趙高走後良久,望著大開的門扉,輕聲道:“趙亡,就是戰之罪啊……”

良久,李牧走出房門,來到一處風格素雅,內有池塘的院落。

幽靜的池塘邊,坐著一位手持釣竿,正在垂釣的老者。

李牧走到老者身後,道了一聲:“牧皆按照你之言辭。”

言畢,轉身就走,毫無停留之意。

老者也不答話,依舊悠閒自得地曬著太陽,享受著垂釣之樂。

許久後,有僕從送來午飯。

老者這才抽起魚線,收起魚竿,將漁具放在池塘邊,自去吃食。

老者幾乎每日都會在此垂釣。

陽光照在池塘那如平滑鏡面的水面上,輕風一吹,便有波光粼粼。

一條條肥鯉在池底竄來竄去,它們在這沒有天敵的樂水裡,活的輕鬆自在。一個個養的膘肥體大,造型完美,渾身上下難尋一處傷痕。

岸邊漁具暴曬在不刺眼陽光下,有金屬光澤在閃爍,那是一根針。

這根針掛在本應該是釣鉤的位置,上面光滑異常,沒有插過餌料的痕跡。

不一會,老者吃過飯,重新回到池塘邊,輕提魚竿,輕甩魚線,隨意坐下。

他也不注意水面動靜,滿足地閉上雙目享受溫暖陽光,愜意地道:“我雖不是姜太公,卻也能願者上鉤。”

池面上,浮漂亂動,老者也不提魚竿。

池塘中的肥鯉氣惱地撞擊銀針,你好歹弄個鉤子,放根針糊弄魚?

針上還什麼都沒有,你挖不到蚯蚓,你好歹抹點蒸熟的黍米麵啊!

咸陽宮。

章臺宮。

宮內只有始皇帝,蓋聶,趙高三人。

宦官,宮女,和跟在始皇帝身邊負責記述始皇帝起居的史官,都被始皇帝逐了出去。

趙高恭立在始皇帝面前,正在將長安君府見聞一一彙報。

嬴政聽完,陷入沉思。

這豎子什麼時候救下的李牧,朕怎麼不知道?他竟然連朕都瞞著?

朕三請李牧而不成,這豎子竟然能收服李牧,他用的什麼手段?

要救李牧,只能是邯鄲之戰前。這豎子竟然窩藏這樣一位戰無不勝的猛將,在他府上待了數年之久,真是浪費人才,怎不舉薦給朕?

一念至此,始皇帝想到嬴成蟜第一次為了嬴扶蘇進宮的時候,說過他手下門客不願做官。

一下子氣得下了軟榻,在章臺宮來回踏步,一邊走一邊嘟囔:“朕一統天下,滅六國,建不世之功,縱三皇五帝亦不及也。怎會有人不接朕的招攬,反而去跟從那個豎子呢?”

趙高恭立不吭聲。

一入咸陽宮,他便從那個貴氣逼人的趙國公子高,重新變回了謙卑恭敬的宦官趙高。

蓋聶在旁邊,這次也沒有吭聲。

他現在心情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有種自己在當間人的感覺。

“當初朕許以五千金,美人百名,徹侯之爵招攬李牧。李牧斬了朕的使者,言說朕攻趙國吞趙地,每一位趙人都應該以殺死朕為己任,他李牧寧死也不受秦祿。”

“怎麼?朕滅趙,是他李牧的仇人。那豎子身為朕弟,便不是他李牧的仇人了?嬴成蟜養著他的錢財,不是用朕發下的俸祿?嗯,這個好像還真不是。”

始皇帝一直在碎碎念,將這用來批閱奏章,是秦國權力象徵的章臺宮當做了發牢騷的房室。

突然,始皇帝腳步一聽,扭頭看向站得筆直的蓋聶,眼中兇光四射。

他瞬間便從一位牢騷滿腹的怨男,成為一個一怒而能使天下縞素的帝王。

“蓋聶。”

蓋聶眉頭微動。

他耳中聽聞的兩個字話音不重,但卻帶給他如山嶽一般的壓力。

這壓力不是以武力而成,純粹是始皇帝個人的威儀所致。

“臣在。”

蓋聶答話時,稍微外放些劍氣,瞬間便感覺輕鬆自在了許多。

趙高:……蓋聶你在幹什麼?

嬴政本來佯裝的怒火瞬間就燃不下去了。

他有帝王氣,蓋聶有劍氣,這其實沒什麼,趙高也有自己的氣。

但問題是,蓋聶竟然敢以自身的劍氣去抵禦始皇帝,緩解自身壓力。趙高侍候始皇帝如此之久,從沒有一次如此做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帝王威壓,便是君恩中的雷霆,怎麼能加以抗衡呢?

要不是成蟜與朕說過,要你進宮不得違揹你的本性,朕早就要你吃杖責了。嗯?可惡!怎麼又與那豎子有關?

“你知道李牧在成蟜府上嗎?”

“知道。”蓋聶答的很是流利。

朕就知道是這樣!

“那你為何不告訴朕!”嬴政本以為他已經足夠了解蓋聶,充分知悉了蓋聶的性情。

他猜蓋聶會答個“陛下未問”,他已經做好了怎麼應答的說辭,但他猜錯了。

“長安君曾為聶之主君,聶曾為長安君之門客,門客怎能將主君情報洩露出去?”蓋聶一本正經地道。

嬴政:……

“你是說,你還忠於成蟜?”

“臣忠於陛下。”

“那你告訴朕,成蟜府上還有何人。”

“不可說。”

“你還說你不忠於成蟜?”

“臣忠於陛下。”

“……”

話到這裡就沒法聊了。

嬴政轉身,怒氣衝衝得對趙高道:“趙高!朕要知道長安君府都有什麼人!幾日能辦到!”

趙高:……

“連你現在也不回朕話了是嗎?”

趙高跪在地上,頭低垂在地,道:“長安君府外鬆內緊,僕從,侍女都是長安君親自擇之,臣實無法安插進線人。想要實現陛下所言,只能以絕對兵力圍住長安君府,將其內所有人盡數抓捕。”

停頓了一下,趙高又道:“咸陽城之地下水道,長安君皆有參與,臣不知長安君府地下是否有地道。若要萬無一失,抓捕之時,最好以長安君府為中心,掘地三丈。”

自數年前咸陽城地下水道修成,任天上龍王降水再多,咸陽城裡也從沒再有過積水。

如果要以長安君府為中心,掘地三丈。

以長安君府那佔地面積,會讓小半個咸陽城地下水道癱瘓。

這方法雖然是可行的,但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得知要花費如此大的代價才能知道嬴成蟜藏了幾個人,嬴政氣性越發加大。

“擺駕,朕親去長安君府,看看他那長安君府到底都藏著什麼人!”

“見不到。”蓋聶突兀開口,道:“陛下到了之後,只能見到長安君想讓陛下見到的。”

“此時你倒是忠於朕。”

“臣自入宮後,一直忠於陛下。”

“那你便將成蟜還藏了何人的答案告訴朕。”

“不可說。”

話繞回這裡,又沒法聊了。

“趙高!”

趙高內心哀嘆一聲,恭敬道:“臣在。”

“你為何沒將成蟜帶回!”

“……臣無法在長安君,李牧聯手後,強行拿下長安君。陛下若想如願,臣請蓋先生同行。”

嬴政轉過頭,道:“蓋聶,你跟趙高再去一次長安君府。”

蓋聶應道:“唯。”

嬴政見蓋聶答的如此痛快,哈哈大笑,像足了一個佔了便宜的頑童。

“蓋先生被朕詐出來了吧?你願與趙高一同前行,便意味著在你心中,成蟜在長安君府內,非你二人能拿下也。那便說明,長安君府除了成蟜,李牧外,還有能力敵蓋先生的力量,對否?”

蓋聶冷硬著一張面癱臉,冷硬地道:“臣不知。”

始皇帝此時渾不在意,他自覺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笑呵呵地吩咐道:“蓋先生不答倒也無妨,煩請蓋先生去趟太醫署,喚下夏無且,你三人一同前往長安君府。”

“唯。”蓋聶乾脆利落地應道。

轉身就要行去太醫署。

三人之力還拿不下成蟜?

這天下絕世高手有如此之多?

始皇帝皺著眉,又道:“蓋先生再去咸陽獄叫上章邯。”

“唯。”

蓋聶已經快走出章臺宮了。

“站住!”

蓋聶止步,回首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嬴政走到蓋聶面前,緊盯著那雙清澈的,一直回盯著他的眸子道:“朕命你現在去長安君府,將嬴成蟜押入廷尉大牢。”

“不去。”

嬴政麵皮抽搐。

朕就說先前感覺怎麼不對,這天下哪來那麼多絕世高手。

為了印證心中所想,嬴政繼續道:“先前應,此時不應,為何?”

“陛下先前是要臣去往長安君府,陛下現在是要臣去往長安君府拿下嬴成蟜。”

這麼一對比,兩句話的區別就很明顯了。

你我去長安君府可以,逛一圈的事。

但你要我去拿下長安君,不去。

嬴政怒火上湧。

果然是這樣,玩文字遊戲。能跟那個豎子能混在一起的,沒有一個正常人!

地上趴伏的趙高心道一聲又該我了,在內心默數,一,二……

“趙高!”

“……臣在。”

“滾出去守在門外!若有一個蠅蟲飛進!朕拿你是問!”

“唯!”

趙高急速應了聲,以比平常快了半數頻率的小碎步跑出章臺宮。

他守在宮門外,如釋重負地長出了口氣——終於出來了。

之前侍奉始皇帝,他再怎麼受委屈,也沒有今天這種感受。

他覺得冤。

隨著門扉關上,始皇帝落座軟榻,招手示意蓋聶湊到身前。

蓋聶依言走過去。

他本以為自己會受到始皇帝痛責。

卻沒想到,剛才還勃然大怒的始皇帝,面相溫然,若有所思地道:“成蟜府上有沒有其他武功高強的門客。”

“臣不知。”

“你不能再不知。”始皇帝沉聲道,這次他的面容無比正經:“李牧乃趙武安君,趙高乃趙國公子,成蟜不可能不知道二者相識,你懂朕的意思嗎?”

蓋聶內心大震!

“朕再問你,成蟜府上,有沒有其他武功高強的門客。”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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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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